以前林晚风还生嫩的时候,曾经很好奇,邬梅那里门可罗雀,每月出门那么一两次也几乎只是去采点草药而已,那这人是拿什么养活自己?后来渐渐大了,琢磨着兴许是上头什么人觉得邬梅还有用,所以才一直放着,不教人直接随了祖辈父辈去吧。
这么想通了,一直就十分的怜惜同情这人,母亲的药也都从邬梅那里买,得闲了便去那人店里帮着捡晒药材,说点话。兴许是常年闷着,这才会养成话唠的毛病,有时连着一阵子不去,进门时有听到邬梅竟在对着满柜药材一个人自言自语的,也是令人心酸。和他相熟后,见他愿意听,打开话匣子时便会滔滔不绝。
实在是很寂寞,很可怜。
“林子,林子?”
“啊?”林晚风回过神来,见对方杯子已经空了,便伸手再倒一杯进去。
邬梅撇嘴一笑,无奈道:“你好歹坐下,你再这么站在那,我竟也不好意思再坐着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挪过凳子坐下来。
“咳……”静了一会儿,邬梅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我,我可以,”尽管事先清了清嗓子,待到说话不知何故却哑了,只好再清一清,但再开口却仍是哑的,只好就这么哑声说道:“我是说,我可以不用一直呆在那个房子里了。”
林晚风呆了一呆,唇边露出笑意:“哦,真的么,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管怎么样,他是真心地为此感到高兴。很高兴。
三二,邬梅
“林子,我……”
林晚风觉得很奇怪,接口:“怎么了?”
“算了。不,我的意思是,我还以为会见不到你了。”说着微微露出一丝探究,又夹杂着喜悦、忐忑、困惑等等极复杂情绪的神色。
他笑了一笑,喝口水,淡淡道:“那你是希望看到我呢,还是不希望?”
“自然是希望的。”回复地很快。
“你很不喜欢白羡这孩子么?”他突然问。
“当然……不是。为什么这么想?”
林晚风盯着对方看了一下,摇头道:“算了。”
但邬梅总好像坐立难安似的,一直话唠的人,今天这一刻像是被掐住了某个阀门,哪里流不顺畅一样,吞吞吐吐:“林子,”
林晚风倒被对方的模样给逗笑了:“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乍得了自由,不似笼中鸟,反倒似久困兽,不知如何是好了吗?”
邬梅被他取笑地怪不好意思,撇撇嘴别开头去。
“这样吧,等我晚间回来了,备下小菜,你过来小酌一番,当作替你庆贺,如何?”
“真的?”原本仿似想说别的什么,听他这一邀,立时抬起头来,又惊又喜,把话又咽回去了。
“当然是真的,这还有做不得数的吗。”平日里和白羡处惯了,他波澜不惊,白羡则是个表情甚微的闷葫芦,这会子见了这等言行都狂呼的邬梅,生生被逗乐了几回。
“唉,林子,你真的不会怪我吗?”两人又相对坐了一会儿,终于邬梅还是说出来了,声音压得低低的。
林晚风默了默,心里倒替对方松了口气,道:“不怪。”
“真的吗?”
大约今日之事确实使这人心神动摇地厉害,什么话都要再追问一句“真的么”,像他林晚风平日里说话做事多没有信用一般。
“真的。”于是他这么铁板钉钉掷地有声地回答。
不过是透露给某些人一个刚好想知道的人的行踪,就算没有邬梅,还会有旁的沈梅周梅——“反正也是迟早”,如他上回自己所说。所以又有什么好怪罪。
再说,白家平了冤,白羡重获用,邬梅释软禁,就连他林晚风……也回到了该行的轨迹上,这怎么看,桩桩都是大好事。
邬梅走之后,林晚风耐不住,仍是去镇上复工做活计,好在上头并没怪他,反倒关心他家里的事料理得怎么样了,他笑笑答一切都妥当了,再不会出这种岔子,上头拍拍他肩,道这就好。
待收工,特意买了点水产荤腥和酒水,回家便忙忙碌碌在庖房里拾掇起晚上的吃食。
往灶头里塞一根木柴时,眼角瞥见天边晚霞正红,灿如云锦,不禁愣神遥想,也不知那一行人,这会儿子到何处了。虽不至千里万里,离此地恐怕也早有几百里地,若是在船上过夜也就罢了,往后到了中原腹地换了马,还真不得要风餐露宿了吗……?
想得出神,柴火噼啪爆了一下才将他惊醒。锅子里的鱼有些烧地过了,幸而只是有些酥烂破品相,没有焦糊。
菜上了一半便等来了邬梅,已经没了午间那时的无措神色,与他端端盘子洗洗杯子,也没有客气的意思。
“那个,下午的时候呀,恰碰上对巷子的刘老汉发中风,扎了两针开点药,还算是有救,只这阵子还得再天天看顾一下,搭搭脉了解一下体质斟酌斟酌药量。刘婆子给了我诊金和药钱,跟她儿子商量凑钱送刘老汉去镇上呆两天,我趁机会告诉的他们,我可以随时来出诊,随叫随到,诊金保管还便宜,他们先是惊讶了一下,后来便同意了。我垮了药箱出门的时候,听她和儿子在小声议论,说以前总以为我是不出诊的,又深居简出,还以为有什么不妥,如今看来并不是这样云云。”
邬梅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说完直接干了那一杯梨花白,白皙的脸上立刻浮出一股红晕,煞是好看。
林晚风笑道:“听起来你的营生很快就会有起色。”吃了口菜又叮嘱,“可别再有什么作怪的事出来,这里民风淳朴,热心问诊医术又好的话,很快便会有好名头传开的。”
“难道我平日里很有怪样子?”邬梅筷子一顿不解地问。
有点医痴兼自言自语兼唠唠叨叨停不下来。嗯,其实也还好,只是给人觉得古怪,有点疯样。林晚风笑而不语。
“等我那药馆子有起色,你来帮忙管药材吧,反正你干这些年,基本也都认得了,银钱莫如五五分,如何?”一边说一边擒着酒杯嘬一小口,半玩笑半认真的,于是林晚风也就笑笑,过了。
“林子,你真的……不难过吗?”酒酣处,菜被瓜分了大半,酒也没剩多少,两人都有点熏熏然,这话一出来,兜头一股些微的凉意,叫林晚风清醒了几分。
“有什么……好难过的?”斜眼瞄杯底那点残酒,映衬烛光下他模糊一双眸。
“可是你们两个——”
“我和白子慕,我是他远房表哥,困难时接济了他,旁的没有,知道了吗?”忽然林晚风打断了邬梅,并且用比较重的语气一字一顿交代。
后者怔了一下,去喝杯子里最后的酒,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三三,荒芜
日子还是这般地过,只是邬梅变得常来走动,有时喝茶唠嗑,有时蹭顿晚饭,弄得他扬言说要收“伙食费”。
其实自从母亲故去,他已不再如从前那般计较苛刻,几文几厘的银钱也非得合计叫价半天,这么说无非是玩笑罢了,哪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还真的在当晚来吃饭的时候包了封钱推过来,道是他要的“伙食费”,还道既然交了钱便要天天晚上过来吃,让他不许赖,叫林晚风又气又笑,佯装拿了扫帚要赶这“泼皮无赖”出去,实则自己难得的泼了一把。
除此再无异事。
再过几日后便到了端阳。正日子的那天放了半天假,他不想去凑热闹看塞龙舟,于是去买了糯米和肥瘦相间的猪肉,又亲自捋了些苇叶,摘了艾叶菖蒲。艾叶菖蒲绑好挂在门上,食材则分门处理好,叫来邬梅一起包粽子。
看这邬梅平素对药材的各种炮制处理可是十分纯熟地道的,哪知道根本不会包粽子这种家务事,白叫了来,给林晚风赶到一边喝茶凉快去,顺手拆了对方刚做了好久的那个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抖下浸了酱油的糯米,取出腌制好的肉块,道:“瞅瞅,什么鬼东西,简直比子慕……”顿了一下,又平若无事地接着道:“比白羡还笨,包粽子都不会。”
邬梅捧着茶杯觑他一眼,见他麻利地开始包角粽,嘴开了一下,又合上了。
每一个粽子约大半个手掌大小,先一个叶子叠好形加上米,上面放上肥瘦得宜腌好的肉块,再撒上另一半米,小心用另一片叶裹出另两个角。粽子的四角须得紧实漂亮不漏米,但又不能塞得太紧实,不然不滑糯,这么用稻草裹一裹打个结放篓里,算是做完一个,然后再抽另一片叶子……这样包了十几二十个,到肉和米都快将将要用完的时候,坐一边半天没吭声的人终于出口气,佯装有意无意地说:“今天又去回诊,见着那刘家老汉的长子从外地走货回来,还顺带带回来点消息,说是,北边差不多已经开战了。”
他手脚不停,连眼睛也不抬。却是好久才“哦”了一声。
邬梅将茶杯轻轻“哐”地往长凳上搁下:“林子,你停一下好不好?”
“还有几个就能拿去煮了,或者去隔壁家借点笼屉来蒸也行。要不你先去点火烧锅子水,一会儿就快了——”
“林子!”
林晚风奇怪地抬头看对方一眼,见对方手放凳面上撑着,认真看着他,不禁定住一下,“怎么了?”
后者叹口气:“你啊,何苦来来去去把自己弄得这么忙,你停下来,瞅瞅你自个儿啊,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他反问。
邬梅苦笑一声:“该笑笑,该哭哭,吃喝拉撒睡样样都正常,你却不觉得你,活得像行尸走肉吗?”见他不动发愣,又道:“林子,你有病症,我是大夫,但我治不好你,你是心病。我且问你,你为谁活着?”
扯了好久的弦仿似终于在这一刻崩了,林晚风再笑不出来,再扮不出泼辣,再抵不起赖。
扪心自问,他很难受。非常难受。
他的生活像被掏空了一样。
以前总有填补,读书之后是母亲,母亲之后是白羡。可这些还是尽数在他生命里消逝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破了洞的大口袋,漏光了所有东西之后,空空荡荡,不知该干什么,无所适从。
原来比剜去一块肉更可怕的,是掏空。剜肉好歹还痛得死去活来,他却感觉像什么也没有了,竟痛都痛不起来。不然还似母亲走时那般悲恸万分一阵,也还好了。
难怪邬梅要问他活着为了什么。是因为看出他觉得生活如此空荡,只有不让自己停歇下来,好不去面对这巨大空白,才整日忙碌,借以遮掩吧。
“要不你……哭一场出来?”邬梅肯定也是知道自己的提议用场不大,林晚风要哭估计也早关起门来哭完了,哪里轮得到别人说,是以也只咬着嘴唇说得小声。
林晚风擒着最后没包完那半个粽子在手里,露出一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最后垂下眼尽数掩去那些神色,手又动起来将那粽子包完:“我哭不出来。”又说,“走,烧粽子去,一会儿你带点回去,吃前热一热,也能顶好几顿麻烦。”
“哎……”提粽篮的手一时被握住,“真的不要到我的铺子帮忙?”
林晚风盯着对方瞧半晌,这话明着暗着最近曾多次听闻,他总当开玩笑,但这一刻说得白了,他突然顿悟了什么,或者说不能叫顿悟,而是将一些常年累计而来的零散思路,终于汇聚拼接成一个完整的想法:
“到我铺子帮忙,银钱五五分,怎样?”——“我来做你填补的那个执念,怎样?”
他看着对面隐含期待的乌黑眸子,颈窝里懒散搭着的发丝糅合着常年呆在屋子里所养出的隽秀白净,总有种奇特的清丽,甚至有时候让人想到一个用来形容男子时绝对不合时宜的词:妩媚,纵然邬梅真的不娘。这种感觉——这种从头到尾的感觉,竟然和某个人的一切都隐隐相似。
林晚风突然觉得哭笑不得。他上辈子因了怎么样奇怪的缘或劫,此生至此碰到的情缘,居然都如此相似而诡异。
因缘相识,因怜相就,因恩生情。
其实他们本身都比他要好地多,只是因着古怪离奇的因缘际会,只能跟很少人甚至只他一个人接触,而他所给与他们的,也真的就不过一些正常的情谊和怜悯罢了。譬如邬梅,连“恩”也根本算不上,只是对方恰好寂寞无助的快发疯而已,就这么小小的一点恩义,便叫这人动了这样的情,一直藏于心底,这样的赤子之心,他连有也未曾有过,哪得与之相配?
林晚风认真地望进对方眸内,笑了笑:“不了。真的。”
眼睁睁瞧着那些期待熄灭,带起一些自嘲和狼狈:“……好,行吧,烧水去。”
他也不是不心疼,只是感觉钝钝的,失了从前的一些鲜明和热切。
那之后的日子更渐渐荒芜,林晚风也不敢再多找邬梅。对方晓得两人间暂时的尴尬,也收敛着少来走动。他只觉得站在屋子前的菜垅边,看多番菜蔬瓜果郁郁葱葱,脚边栀子白瓣天竺葵竞相绽放,而自己却像那荒草,拔也拔不完。
直到一个身着戎装的年轻兵士打马来他门前送信。
三四,传书
那是在首战报捷的几天后,天边云霞正灿,他从镇上回来不久,前面斜对门的桐花娘到他家里托付。
“我呀,娘家舅子那有急事,桐花还小,有些事不要叫她看见知晓的好,但家里着实没人带,托你带她一天,白天大家都瞧着不打紧,只要晚上睡一晚,行吧?”
桐花娘前几年守寡,一个寡妇带孩子不易,桐花小小年纪也早早学着打理家中小铺子,是林家平日里交际比较多的街坊。虽然林晚风以前爱讲价,难免有摩擦,总的来说关系还算不错。别人见一家孤儿寡母,寡妇又年轻犹有姿容,一家年纪长了还迟迟不娶亲,有时甚至会开些玩笑,生点闲话。
他自是觉得不要紧,果然那桐花娘拽着桐花的手松一下又一紧,小声道:“可不会连累你名声吧?”
林晚风笑了一下:“得了桐花娘,怕是我连累你名声多一些,放心吧。”
“那我就把这孩子托你了!”
“好。”
正在说着,听到屋子外面挺大一阵声响,像是……马蹄声!他忙出门查看,桐花娘将桐花按在原地,也跟着一道走了出来。
边关在打仗,连这么偏远的地方也不免人心惶惶,这几日镇上的镇守兵官有些穿起了戎装配起了刀具,并不难见,但这样骑着马,还跑到这里来……林晚风心头隐隐有些猜测,不敢再多想。出门后正见那兵士翻身下马,让人真见识了一回“滚马下鞍”,然而那个高瘦个子的军士让人完全来不及多想,动作如行云流水,跑来朝他直接跪地行军礼,连脸也没叫他看清,双手则奉上个封信件模样的物件。
这一闹腾,本来烧晚饭的时间倒引得好些邻居出来围看。
林晚风被这言行气势一震,没有直接去接那封信,而是眼睛盯着地下那人。只见那人穿着的戎装跟镇上那些完全不同,一看就十分沉重,是真的打仗用的,带着头盔低着头,到现在也没让他看到面孔,而个子身形又让他心头吃紧,既希望又害怕,好一会儿才把手伸过去放到那人肩上。
那兵士肯定是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沉默地用手又往前递了递那封信,仿佛什么重要军机情报一定要传达似的。林晚风很想一弯腰蹲下来自己看那人面部,又觉得当着这么多人面这个举动未免古怪,一思量,接过那封信便说:“军爷累了吧,进来弊舍喝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