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这么多年,什么东西对我最为重要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借了你这个胆子向权儿四出卖了林染的情报……今天已经是清帐的时候了。”
宁子樾说着一手拈着尚闪着火星的烟蒂,一手从裤兜内掏出个呈圆环形的冷色金属,面无表情冲他的抬起下颌。
“……一只眼或是一根手指。自己选。”
苏扬的脚软了。他知道此时那些身边的人再也不会上来救他,但是他还没有倒下,他还不能倒下。
“原来……”唇边勾起一个苍白而苦涩的弧度,苏扬垂眼低低笑出了声。“原来在你心里……林染果真还是第一位的。
“不论是以前成天混在一起和人干架的时候也好,还是现在你抛弃了手下的弟兄满世界被人追杀也好……明明那个怂货只知道拖人后腿,你真正亲近的却从来只有他一个。我他妈就不明白了,林染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你那么信任了?”
“那你告诉我,”宁子樾冷冷的打断他,“我不信任他,信任谁?难道去信任你吗,苏扬?”
苏扬闻言当即就红了眼睛,狠命扯下背上的包重重摔在地上。
“是!是老子不讲情义,没良心!可是宁子樾,你不要忘了当初毫不留情把我们抛下的人是谁!!光我苏扬一个人在背叛吗?!你他妈就真的能做到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吗?!……没错,林染的下落是我告诉四爷的,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恨不得他死!但你光质问我是不是害了他,你怎么偏就不问我,既然都决定做个叛徒了,怎么不干脆告诉那些人你他妈现在到底在哪儿藏着?!打一开始我为你做的那些事情,你他妈从来就没有一件放在心上过!!”
路过的行人都惊讶的转眼去看那个光线昏暗的巷口,那里有一个歇斯底里的少年爆发过后正在大口喘着粗气,苏扬的大脑现在一片混乱,疯狂得几乎失却了理智。
宁子樾和苏扬的跟班们都陷入了持久的沉默,宁子樾觉得他似乎在一瞬间看见有晶亮的液体顺着苏扬的脸滑落下来,他以为他哭了。然而几秒之后,他才意识到是下雨了。
或许这该是今年最后一场秋雨了吧……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苏扬炙烈翻滚的情绪总算慢慢平静下来。
他在雨中无声迈开了步子,一步,两步,三步……最终走到了宁子樾跟前。
“……你用烟头把我烫瞎吧。两只眼一起。”苏扬如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般依旧低低笑着,眸底是千帆过尽后的颓然寂灭。
“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你的模样了。”
第十四章
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被摸索的声响惊醒,白宇泽翻了个身,撑着困倦的眼帘瞟了眼床头的荧光闹钟。
2:17。
“操。”猛地将被子蒙过头顶,白宇泽铁了心要继续睡死过去,可下一秒身上便被一个重物狠狠砸中,而且那玩意儿还手脚不老实的扒拉着直往他被窝里钻。
折腾了能有五六分钟,白宇泽终于忍无可忍的露出一个头来,“谁啊?!大半夜的还有完没完了!……”
扑面而来的是浓浓酒气,姚绿醉得口齿不清的声音从他耳畔温热拂过:“别嚷……老实让爷搂着睡一晚。困死老子了。”他说着边将头埋进白宇泽的肩膀,没蹭两下就不省人事了。
……看来是真的困得不行了啊。这家伙。
白宇泽隐忍的思索了两秒,随即也不管不顾的两眼一闭睡死过去了。当然,如果他早知道自己的一时退让到起床后会造成何种鸡飞狗跳的灾难性后果,我想就算是一夜不寐他也甘愿。
可想而知,第二天清早当谢赭发现于角落的床上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具肉体时,悲愤的眼泪瞬间喷薄而出:“啊啊啊啊啊啊——不不不不!!!……”
被他鬼哭狼嚎的狂吼震醒的白宇泽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边用力揉着双眼边警惕的左顾右盼:“怎么了怎么了?着火了??”然后一转头,他就看见了直挺挺立在床头、神情幽怨阴森的谢赭。
“你……你们……”谢赭指着他们颤抖了良久也没吐出个完整的句子,最后陡然双手掩面向宿舍门的方向飙泪奔去。“嘤嘤嘤……我不活了!谁也别拦我让我去死!!”
结果就在他即将夺门而出之时,门板用劲很足的被人从外面推开,谢赭的脑门光荣中标,只听一声清脆悦耳的“哐当”,他连呻吟都不及发出便悄无声息的倒下了。
宁子樾带着一脸迷茫踏进屋来,先低头看了看地上两眼翻白的谢赭,犹豫着单手将他拎起扔到了白宇泽床上,随后才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白宇泽侧脸看看床上毫无生气的死尸一具,暗暗叹息着开始换衣服。而姚绿刚刚被谢赭那么一折腾也睡意朦胧的半睁开眼,不满的骂骂咧咧:“玛丽隔壁的……谢二这贱人一大早又作什么妖!”他的嗓音略带嘶哑,大概是昨晚实在喝的狠了。
在气头上踹了谢赭几脚后姚绿便掀开被子下了地,走到桌边一把夺过宁子樾刚刚注满凉白开的杯子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半。
这厮倒是无所顾忌,旁边裤子只穿到一半的白宇泽和正好面对着姚绿的宁子樾盯着他看的眼神却瞬间直了,双双不由自主的吞咽了下。
他们两人心里都百分之百的确定姚绿根本没忘记自己此时只穿着一条内裤的事实,而且还是条十分骚包的黑色三角内裤……括弧紧身销魂款。
只见他那随着吞咽的动作而不时上下移动的喉结,颈下那性感细致的锁骨,手臂上和腹前若隐若现的肌肉,皮肤白皙嫩滑的小腰,线条流畅健美的长腿……我擦这一大清早的啊啊啊啊啊!!
三秒过后,白宇泽飞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拎起自己提了一半的裤子跌跌撞撞的向厕所跑去,嘴里魔怔的念叨着:“今早的晨【嗯哼】勃有点严重……有点严重……”
宁子樾则果断转身留给姚绿一个冷静淡定的背影,缓缓从桌上的纸抽里掏出两张餐巾纸,默默捂住了自己正淌血的鼻子……
这边姚绿却浑然不觉的搁下水杯舒了口气,随即又立马扶额倒回床上,光速卷进暖洋洋的被窝,喃喃:“这该死的的低血压……”
他哆嗦着拢起被子将谢赭干脆的踹下了床,随后不经意的抬眼瞥了下宁子樾。“气色不太好啊。才回来?”
宁子樾重新落座,神色疲累的继续往杯子里灌水。“……嗯。”
“干什么事情需要一整晚?”姚绿促狭调侃。
宁子樾沉默片刻,将热水壶搁回桌下。“……我杀人了。”
“什么?!”姚绿瞪大眼睛看他,然而却找不出丝毫玩笑的神色。
“我指的不是命……”少年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端起杯子,目光飘渺。“……是比命更重要的东西。”
宁子樾直到现在还记得昨晚在他转身离去之前,苏扬那绝望的眼神——
就同上回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一模一样的眼神。
……抛弃和被抛弃。
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人能干脆的回答出来,到底是哪一方更痛一些?
******
宁子樾在街头晃荡一夜未眠,姚绿宿醉后头疼得厉害,谢赭又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所以白宇泽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独自走去教室上课,答应了分别替他们请假。
不过一整天没有了谢赭在自己耳边絮叨,说实话还真有点不习惯。好像从记忆初始,这个人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了。
据母亲说,自己在初中毕业后的那个假期生了一场很重的病,以前的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不,与其说是很多事情……不如果他压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模糊的记得父母的脸,记得自己的名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究竟是什么病,严重到连以往的记忆都能失去呢?……白宇泽曾经疑惑过,但并没有过多怀疑。毕竟是自己的至亲,也没有什么必要骗他吧。
那段时间他就像一个失了魂的木偶一般,因为遗忘了太多过往,所以心也变得空空荡荡。潜意识里,白宇泽觉得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可是又无从开口去过问,便只得强自压抑着心底时刻骚动着的不安,装作若无其事的在这个他所不熟悉的环境里继续生活。
父母断断续续和他讲了很多以前关于自己的事情,比如他自小就听话又懂事,比如他成绩始终都优异得令他们骄傲,比如他在空闲的时候喜欢读书和弹吉他,比如他写字和拿筷总是习惯用左手……事无巨细,他们几乎是想到什么了就立马说给他听。但白宇泽总觉得不够,远远不够——明明是少了些什么的,他却不知道那空缺的部分究竟该由谁来填满。
直到距新生开学已没剩几天的某日下午,他正在卧室里读着小说,外面一贯安静到死寂的客厅里却蓦地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仔细侧耳倾听着,一开始白父和白母还语速急迫的激烈反对着什么,但后来那个声音的主人就不再多说,直接走过来推开了白宇泽的房门。
四目相对,白宇泽神情茫然,浅褐色的双眸却明亮如初。
眼前的少年身段修长挺拔,眉宇间依稀挂着他所熟识已久的、不羁的温存。他略垂首冲床上的白宇泽轻微勾唇一笑,白宇泽便觉得心中的某一处被迅速填满了。虽然余下的空白尚摸不到尽头,可是日子还长。他知道总有一天,它们都会回来的。
那少年告诉白宇泽自己名叫谢赭,算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儿。前一阵子由于人在外地,所以没能及时来看他。以后他们还会在一个高中上学,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去找他询问云云。
白宇泽自然不疑有他,当下便问了谢赭很多事情,对方自始至终都很有耐心的替他解答,还积极地讲了许多他们身边曾发生过的趣事,叙述诙谐又生动,让多日未感到高兴过的白宇泽笑声连连。白父白母在门口听了一会后,就沉默的走开了。
而白宇泽当时虽然表现的很开心,但之前那种隐隐的失落在谢赭走后依旧于心底徘徊不去。他说的一切白宇泽都相信,可他的话内却始终避开了一处禁区——就和白父白母与他对话的感觉一模一样。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处禁区,就是自己记忆缺失的关键。不是不想知道谜底,而是暂时还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那个勇气去承受。
后来报到那天谢赭果然和自己出现在同一个校门口,紧接着是相同的班级、相同的寝室,一切巧合就像是命中注定。
谢赭很少在白宇泽面前谈论自己的事情,做什么都会以白宇泽的意见为先。一开始白宇泽以为这便是他与自己一直以来的相处模式,渐渐地他却不禁开始怀疑,之前同校、同班又同室的“偶然”会不会全都是他为了自己所作的特殊安排。
这并不是没有可能——如果是白宇泽自己的铁子经历了重病失忆的打击,他也会不顾一切只为陪他度过那段最为艰难的时光。
只是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即使这样,也改变不了他已不再完整的事实。眼下的自己早已不是他所熟知多年的那个白宇泽,那个人以前究竟是怎样的,连他自己都忘了。白宇泽对自己的曾经早就失去了兴趣,他在乎的只是横亘于记忆之间那个被遗落的缝隙。
他知道,那里面有一个人。
倘若将那个人解放出来,属于旧时光的那个“白宇泽”便会随之苏醒,把现下的自己啃噬殆尽吧。
我并不害怕消失。因为有你会替我记得。
下午自习课的时候广播通知各班班主任到会议室开会,大约半小时后玉环就夹着记录本回来了。
白宇泽正漫不经心的划拉着那张没有半分进展的物理卷子,在听见“期中考试”四个字时条件反射的僵了半秒。
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转眼这学期都过去一半了啊。白宇泽低眼苦笑,生涩的笔尖迟迟未落下。
还记得高一刚开学,入学成绩极高的自己和谢赭都被排进了小班。然而他很快就发现,高中的课程听起来简直和天书没什么两样。待到父母拿到他进入高中以来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单,他们脸上掩饰不住的失落让白宇泽感到无措又愧疚。毕竟,他早已从他们口中知道曾经的自己是有多么优秀。
即便再如何努力也只能在年级里拿到中游,有些时候甚至还更糟。再到后来,他慢慢也就放弃挣扎了。你问原因么?没什么,只是心灰意冷罢了。不论成绩直线下滑的原因是什么,源于那场重病抑或是自身做的还不够好,他都不愿再去想了。
优秀的那个并不是他,只是笼罩在他头顶始终挥之不去的阴影罢了,沉重又令人疲累。渐渐地他开始害怕考试时无力的感觉,害怕一家人在饭桌前沉默的气氛,害怕自己再无法摆脱另一个“白宇泽”头顶耀眼的光环,于是无路可退之下只能选择不断的放纵。
看吧,我已经是个和你截然不同的人了。不管别人怎么看,反正老子现在也过得很好。
那时大约是想借此证明些什么吧。但越往前走,沦陷得越深,他也就越发不明白自己的初衷。
这样做真的好吗、究竟有意义吗,这些问题辗转千遍在失眠的枕边,却终究无解。归根结底,有些事情原本就不需要意义吧。一个人要选择自己该怎么活,是他的权利和自由。
本来如此堕落下去就好了。可是后来又为什么会产生折返的念头呢?
——是因为一个人。
那个人他……
后背被不轻不重的敲了两下。
白宇泽蓦地回魂,先是下意识的抬头望望讲台,那里早已没了玉环的人影。待反应慢半拍的偏过头去,后面那人已淡淡开了口:“卷子。”
“啊?”白宇泽一脸傻相的问。
冷杉心里暗叹,维持着面上的平静重复道:“……卷子。做完了吗?”
“还、还没……”白宇泽有些受宠若惊,冷杉会找自己主动搭话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尤其之前还发生了那么多令人尴尬的事儿……所以说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因为大部分都不会……我就……”
“快期中考试了。”冷杉语气没有起伏,拧开笔管将里面用光的笔芯扔到一边,换上支新的,然后终于抬起眼来。“……我答应过杨老师的。”
于是事态就演变成白宇泽乖乖搬了小椅子坐到冷杉旁边,时间好像回溯到了许久之前。
乱糟糟的自习课上,唯独这一隅格外的安静。
冷杉就他不会的题逐道讲解,旁边的草稿纸很快就被填满了。由于他思路清晰,所以全部讲完也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这边白宇泽的视线还在和草纸上的各种算式苦苦痴缠,冷杉已干脆利落的伸手将自己方才写满的那一页“嗤拉”撕掉,然后将光洁的一面重新递给他。“……自己算一遍。”
看着白宇泽怯怯提笔在草纸上谨慎的勾画,冷杉一手托腮,视线渐渐飘忽。
自出事之后,眼前这个人就有很多地方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变得有些自卑,有些堕落,还有些自暴自弃。但还是有不变的东西的——一个人的心不管怎样,都是不会变的。所以无论白宇泽变成什么样,他还是喜欢他。和当年一样,那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