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卿无奈地扫了一眼,随后只好长叹了一口气。
不过见这道士连屋子都不给进,若是拿他的床挡风,怕是会直接血溅当场吧……
但看着那个道士因为自家门被卸掉了而气得发抖的模样,裴少卿又觉得难得的有趣,不禁生出了些许作弄的心思。不由得转身从后拥住了洛千,凑近他耳边轻叹了一句道:“道长,此刻门扉已坏,屋中又无挡风遮雪之物。我二人若是想躲过这一劫数,怕是只能……互相取暖了罢……”
若说裴少卿这人,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文韬武略,样样有门;礼乐诗文,琴棋画书;医卜星象,奇门术数,无一不成,天下经纬,世间变化,仿佛皆在胸中。可偏偏这种人天赋太高,便容易生得离经叛道,漠视纲理,事事皆以自己兴趣为主,从不顾他人意思。
裴氏乃是朝中大姓,而裴少卿的出生自然也不会低,更何况他自小便聪颖,五岁便已读尽百家诗书,七岁便已能挥墨成章,九岁便能进士及第,十二岁便已状元登顶。可正当朝中重臣在为如何安排这个小孩职位之时,他却随手一抛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出去浪荡江湖了。
自后,庙堂上少了一位名为裴少卿的权臣,江湖中多了一位名叫苏培轻的江湖浪子。苏培轻曾在扬州画过令人一掷千金的仕女图,也在庐山摆过难倒千百棋手的残局;曾在勾栏院中为歌伎们写过诗,也替富豪贵胄们的女眷们抚过琴;甚至曾在浩气与恶人交恶之际,任过恶人指挥,纵横捭阖之间,赢了不少漂亮之仗,让“通天鬼谋”的声名震荡江湖。
可他指挥之职却也只当了短短三个月,便不顾众人意见,随意将指挥之位交予了还算看得顺眼的叶天岚。只因为在他手下阵营一面倒的局势,已经让他失去了兴趣,而他从来不会为无趣之事多留片刻。
也便是他这种乖戾不顾他人的性格,不知让多少女子错付了一片痴心,也不知得罪了多少称雄一方之人,树敌之人,不可胜数。
再后来他恢复了裴少卿的名字入了万花,一是为了避敌,二是痴迷于万花七艺精巧广博,可以让他来消磨那些无聊的时间。
虽然,不出几个月,裴少卿便开始厌倦,开始外出寻求新的刺激,但万花谷的静谧而避世的生活,却难得让他上了心,便偶尔会记得回去小住几日。所以,此刻,裴少卿登上华山之巅,寻洛千,也不过只是为了一时兴趣,觉得此人有趣,才心生了拜访之情。
却没想到,这真人,竟比江湖传闻还要有趣许多。
可洛千哪里知晓裴少卿心中的这些弯弯绕绕,只觉这人死缠烂打拆了自家门板还不够,竟还生着这副轻薄性子,一时心中怒火更胜,手腕一翻,一道剑气便向着身后人的后腰袭去。这道剑气又快又狠,等裴少卿意识到腰间一凉再躲的时候,腰间已划破了一道大口子,殷红的血刚浸透了白色的内里,却转瞬在华山的天气中,凝成了冰。
望着洛千冷得结冰的面容,裴少卿却不觉生气,反觉得有趣,觉得这个道士是他见过最古板却最有趣的人。
裴少卿这人有个怪癖,便是只要他觉得有趣的人,无论用尽任何手段,也要交往到手,所以纵然他跟这个道士差点被冻死在这个破旧的小屋中,他也没生出任何怨言。
反是等到第二天云销雪霁,裴少卿便乐呵呵地下山去请了不少挑夫脚夫木匠,在洛千的房子旁也盖了一间茅屋,顺便将洛千被弄坏的门墙也一并修好了。
而洛千满腔的怒气也被裴少卿一句:“这华山天险,我自往之,如今得一机会赏这瑞雪呈祥,云舒云卷,道长莫不是要横刀夺爱罢!更何况这华山巍巍难道尽归道长囊中么?”给彻底堵了回去。
洛千虽然厌恶与人近邻,却天生不是个好争的性子,只要不是被逼得狠了,都不会与人多做计较,此番又看得裴少卿腰间绑着的绷带,便也冷着脸回屋,不愿再多搭理这事。
可偏偏这人如甩不掉的牛皮糖一般,紧紧地跟着自己,纵使洛千不愿搭理他,他也定是会死皮赖脸地贴过来。
所以说,纵使是脾气再好的人,也敌不过这三番二次,二次三番的。
终于,洛千被裴少卿看得烦了,不禁冷面不悦道:“这华山流云舒卷,你不去赏,盯着贫道,却是何意?”
可裴少卿却只是微微一笑道:“山下热闹繁华,你不去看,却在此处长日抱剑观雪,又是何理?”
洛千这几日也熟悉了裴少卿这般事事都能寻得一理由辩驳的性子,便抱着剑,不愿再说,省得自讨没趣,而裴少卿却也只是笑笑,便望着洛千不再言语了。
其实,裴少卿的性子是最耐不住寂寞的,可偏偏,在这华山之巅,在这个纯阳弟子之侧,他往往能就望着他,过上整整一个日头。也不知为何,洛千的身上总有种能平息焦躁的气息,如华山的冰泉般,清冷而静谧。
裴少卿的半生在红尘俗世中走得太久,纵然只是游戏人间,可在绝顶的天赋之才之下,有的却是长久以来,无法填补的孤寂空白。红尘纵然多姿多情,在他眼中却已平淡地如同嚼蜡,他早已没了追求,也不知再往何去,才能充实他的内心。
可如今,看着洛千倚梅抱剑,想着他焚香抚琴的模样,只觉得一时心情激荡,胸中墨思翻涌难扼。
洛千睁眼看着那个急急忙忙跑回屋中的万花弟子,烦躁地皱了皱眉,乌黑的眸子里却没有一丝的波动,只是静静地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抱着剑回了屋中。
秋水横波,动若雷霆九霄震怒,静若娇花临岸照水,急若狂风卷云,缓若微雨润物。剑舞过是人间繁华,剑指处是俗世路遥。在似缓似静,时动时急的剑光之中,裴少卿仿佛见到了秣陵的春色,见到了灞陵的雨;见到了洛阳的牡丹,见到了杭州的柳;见到了章台的酒色声糜,也见到了长亭的挥泪惜别。
这一剑仿佛舞尽了红尘里的十丈软绫,也舞出了喧嚣外的遗世独立……
这一日清晨,裴少卿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一个从未踏足过人世的人,会为自己的佩剑取名为“红尘”。因为他的剑意里便是红尘,而他的剑外却是无心之境的——空门。
洛千的剑舞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而裴少卿也痴痴地看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锋利的剑光震碎了落雪,直到龙吟的长啸入了鞘,直到那人转身欲回屋,裴少卿才堪堪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阻止道:“……等一等。”
“……”洛千本是不愿搭理这人,可纯阳教导的礼数,潜意识里却让他止步回了身。
此刻骤然对上洛千那双不动波澜的眸子,裴少卿竟难得有些拘谨慌乱,理了片刻气息后,才缓声问道:“道长,独自一人住在这苦寒之地,难道不觉寂寞,难道不愿去山下看看大唐的秀丽山河么?”
“……我愿与卿相陪。”不知为何,此番话说完,一向傲世风流的裴少卿手心竟紧张地微微有些出汗。
“我无意踏足红尘。”洛千淡淡地答了一句,却在手抚上门扉的时候顿了顿,转过身朝裴少卿礼貌地微微颔首道,“……多谢。”
“……不、不用。”裴少卿看着那个已经没入柴门之后的白色身影,只觉得心脏跳得厉害。洛千刚才那一垂眼,仿佛褪去了周身肃杀,淡尽了世俗浮色,风姿隽秀地仿佛是天地间一株清丽孤绝的仙葩。
裴少卿呆呆地在细雪中立了许久,许久,待周身墨衣都落满了白雪,待里衣都已被雪水浸得如铁一般冷了,才恍恍惚惚地回了屋。
立在窗前的洛千,看了看在手中握了许久的油纸伞,默默地将它挂回了墙上。
后几日,洛千觉得裴少卿一改之前沉默盯着自己的性子,反变得聒噪异常,整日在自己耳边,说他那些红尘俗世。从小时候家里养了几条狗,到在勾栏院中看过几个姑娘;到写过几首诗,几篇文;谱过几张曲,几段调;画过几幅图,几面扇;走过多少路,看过多少景,都事无巨细地说与自己听,生怕讲漏了些许。
被裴少卿恼得烦了的洛千,怕他连小时候是否尿过裤子都要详谈,不禁面色又冷了许多,可正当要发怒之际,却听到裴少卿一脸笑意地问道:“道长,如今可有了些许想法,欲与裴某一起下山看一看这世俗风景?”
洛千一瞬间只觉得这华山的飞雪吸入嗓子里,呛得简直肺都在疼,这万花弟子看着一副温润如玉的儒雅模样,谁知竟是如此的……
匪夷所思。
“我说过我无意踏足红尘,亦对你那些俗世没有丝毫兴趣,请不要再……呃……”洛千刚从石凳上站起来准备回屋,便猝不及防地被裴少卿猛地拉住了手腕,一个没站稳,便倒进了他怀里。洛千看着裴少卿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反而被他紧紧地箍住了。
“呵……没有丝毫兴趣,刚才道长明明听得津津有味,怎如今一转眼便变成了没有兴趣?”裴少卿自然注意到了洛千在听他故事时,眼中不自主流露出来的那种微弱的光,一种好奇而有些神往的光,虽然很快便被如融雪般,没了踪影,但裴少卿却还是注意到了。念及如此的裴少卿不禁笑得越发愉快起来问道,“莫不是嫌我这些故事不够意思?若你真想听我十二岁高中状元上金銮殿那一日因为太过紧张而当众尿裤子了这般故事,我自然也不介意讲给你听。”
“……放、放手!”洛千觉得这万花弟子简直已经是没羞没臊到一定程度了,像如此、如此之事,竟还能轻描淡写地付于嘴上一谈!
“呵……”裴少卿靠着石桌,随意地撑着头,看着洛千一脸慌乱地跑进了屋子,还用力地把柴门关得响彻天际,不由得微微一笑,但想着他脸上惊鸿一瞥时浅浅的红晕的时候,又不禁有些痴了,“……还真是可爱啊……”
接下来好几日,裴少卿一直处心积虑地想着如何讨好洛千,谁知他索性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屋中念起了《道德经》。可这连对着书读都能岔行的本事,只能让倚在门外听墙角的裴少卿无奈得笑了笑,暗自念道,幸亏他没再纯阳久留,否则这大抵是天天要吃师傅的板子吧……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终于,裴少卿在听了许多段岔行之后,实在忍不住了在外朗声将这一段完整地重复了一边,听着屋里骤然没了声,想着此刻洛千是否又该是一副羞红了脸模样的裴少卿开心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天,洛果不其然,洛千不再把自己关在屋中念《道德经》,乖乖地出来继续听裴少卿那些简直算是乱七八糟的旧事。
直到有一天,洛千突然主动问了裴少卿一句话道:“你是不是该走了?”
裴少卿愣了愣,有些奇怪地反问道:“……为什么?”
“……你已在此处呆了三个月了。”洛千沉默了片刻后,才缓缓答道。
“哦……确实。”裴少卿了然地点了点头,又念着也许日后要久住在此处,便想着此刻或许也是时候下山回谷安置一趟,便答道,“……是时候回谷里了。”
“……嗯。”洛千低着头,又是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应了声,转身回了屋,而裴少卿也习惯了他这种与自己讲一半话,便不再搭理的性子,倒也没有细想。
第二日,收拾了些细软的裴少卿,看着洛千依旧紧闭的门扉,想着他当初不让自己进屋的那副模样,便也没生出什么去告别而特意打扰他的心思。念着洛千反正也不会离开这里,便安心都下了山。
洛千透过古旧的窗棂,看着一声不响,便逐渐消失在雪中的墨衣万花,非但没有丝毫脱离了烦人精的喜悦,心底,反是有些,难以言明的苦涩。
在裴少卿诉说的旧事中……他从未为了一个人,一件事,逗留超过三个月……
裴少卿走后,洛千似乎又恢复了之前那段抱剑观雪,倚梅听风的日子。只是,不知道为何,洛千开始觉得,这般早已过惯了的日子,竟是如此的……无趣。
华山的流云卷舒,梅落花开,是如此惊人的相似,相似地洛千觉得自己仿佛一直一直在重复着同一刻,同一日,同一月,同一年。如一只被束缚在井底的青蛙,仰望着那一小圈不变的天空,不愿走,不能走,也已经不会……走了。
乌木的瑶琴已经落满了积雪,可洛千却已无心再去清理,无心再去拨弄它了。洛千用手扫开石桌上的薄雪,露出了台面上新刻的棋盘。
其实自己并不会下棋,只是听裴少卿讲得有趣了,才按着他的意思画了张棋盘,被他迫着每日学上几盘。
裴少卿的棋艺很高,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像是个看不见底的水井,你永远也猜不透,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同时,他也是个极好的老师,温柔,耐心,体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
洛千一个人对着空荡的棋盘,学着裴少卿当初教他的那般,落着子,就仿佛那个墨衣万花正坐在他对面一般,微笑着撑着头,望着他,然后随意地下了一步,便将他堵死……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等到自己被他杀得愤了,恼了,又拉不下脸骂他欺负人的时候,他又开始耐心地退回去,一步步地教自己该如何应对,如此一来,自己反倒又不好意思发火了……
只是,那时的自己,总是在那种温润如玉的嗓音中走神,也不知他究竟讲到了哪里,只知道,几个月下来,自己的棋艺并没有提升多少,为此裴少卿还难得对自己教人的本事失了几回信心。
那时的自己,究竟走神去了哪里?
……
洛千握了握已经发僵的手,回了神,才发现自己已在小雪中坐了整整半日,此刻天已黑了大半,而身上厚实的道袍也已浸满了雪水,又是冷硬,又是肿重。
洛千站起身,抖了抖“红尘”上的积雪,看了一眼隔壁漆黑的茅舍,沉默地走回了屋。
白色的道靴踩在白色的雪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踩雪声,为这个晚上平添了几抹难言的寂寥之意。石桌上剑刻的棋盘重新被落雪覆满,而乌木的瑶琴,仿佛再也没了那枝合奏的雪笛……
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弦断,有谁听?
裴少卿的山下俗事,一拖,便拖了许久。只因为待他刚处理好万花谷的事情的时候,唐无亦便突然出现,说着决意用药物封住自己的记忆,去一个乡野农村,过远离世俗的日子,来托他照顾唐无情。
裴少卿劝了许久,甚至搬出了唐无情想来绊住他,最后却被唐无亦一句“我对不起你们,但是我真的累了”给彻底堵了回去。
没过几日,唐无情便按时来他这里拔毒。裴少卿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毕竟在他十二岁那年,唐无亦离开他的时候,他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如今又何苦再说这些呢?
在唐无情走了不久之后,裴少卿便迷上了酿酒。或者说是……喝酒。自那日以后,他一天之内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醉着的,剩下的三分之一时间,便拿去酿新的酒。
唐无亦累了,其实他也累了。
在这个早已没有了追求的世界里,他仅仅只有那两个朋友。如今,唐无亦这一走,也许便是永诀,又如何不让他难过,不让他悲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