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师兄放手……”那名弟子被库伊扎这么一下,忽然有些结巴,但看到脸越来越黑的师兄,他又不敢不言,哆嗦道:“横舟师兄在师、师兄出任务不久后也被教主安排出去了。”
“什么!!”库伊扎暴喝了一声,一下甩开了那名弟子的领口,那名弟子被库伊扎一下甩出了几步,踉跄几下才稳住身形,有些惧怕地看着库伊扎,小声嘟囔了句,“师兄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一转身便飞快地跑走了。
库伊扎并无心思顾及那名弟子,只是有些怔怔地抬头看着那座圣墓山顶的光明圣殿,心中一片冰凉,他没想到教主竟如此看重这次之事,而自己被派任务大抵也只是此事一部分而已,若真要一窥此事全貌大抵还要知道陆横舟的任务才行,只是……
还得有命去问才行。
库伊扎暗自苦笑了声,屈下腰揉了揉那只波斯猫毛茸茸的头,拍了下它的屁股,赶它自己去玩,才踏上了面前的通天圣火柱。
库伊扎一步一步地走进那个辉煌光明的圣殿,看着那立在尽头背对着自己的男人屈膝跪地行礼喊道:“弟子陆尘风拜见教主。”
“尘风,你还记得你为什么会被赐姓陆么?”陆危楼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盯着跪在地下的库伊扎,绷紧而睿智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我等皆是背负‘圣火戒’的明教死士,在明尊面前发誓此生此世此命只为圣教繁荣而生,为圣教辉煌而死。”库伊扎单膝跪地,低着头,脸埋在白色的兜帽中,声音如机甲般没有一丝感情。
“很好。”陆危楼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没有起伏的声音不怒自威,“那你给我解释下此次任务失败的原由。”
库伊扎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想过千种可能性却唯独没有预料到远在圣墓山的陆危楼竟然早已知道了他任务失败一事,这种预料之外的事引起的不安让他的右手不禁颤抖起来,他将手用力撑住屈起的腿,定了定心神,缓缓说道:“唐无情身上并没有世传的‘引路烟’。”
“既然如此,为何没有带回唐无情的人头?”陆危楼忽然一甩袖朝库伊扎喝道,“难道你忘了我之前嘱咐过你,回来之前要杀光一切知情之人?!”
“唐无情他并不知情。”库伊扎低声辩驳道。
“是么。”陆危楼的声音忽然缓了下去,徐缓威严的声音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威吓感,“尘风你与横舟皆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横舟生性桀骜乖戾,为众弟子所厌弃,我心难耐却也知他终是难担重任,而你不同,你自小便循规蹈矩,懂事聪颖,可如今却让我太失望了!”
“那个唐无情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让你荒唐至此?竟敢叛、教!”陆危楼缓缓抬起右掌,宽大的袖袍无风自起,眼中锐利的精光盯得库伊扎不敢抬头,倏地暴喝了一声,刚劲的掌风一出拍在了跪在地上库伊扎的身上,库伊扎顿时被击出几尺,捂着胸口吐了口血却立刻如刚才般跪下。
库伊扎猛咳了两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留下的血丝,说道:“尘风对圣教之心日月可鉴!”他声音坚毅,字字铿锵竟有着难以动摇的决心在其中。
“日月可鉴?若不是我连发三支圣火鉴招你回来,你莫不是还要在外与那唐无情逍遥快活?”
“你甚至都掐断了与本部的联系,还敢说记得此次任务的重要性?!”
“弟子知罪,甘愿受罚。”
陆危楼盯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库伊扎许久,才挥了挥手说道:“罢罢罢!即便放弃唐无情这条线计划也能继续下去。”
放弃唐无情?计划继续?难道说……
库伊扎心下一惊,忽然想到了之前在圣火柱前见到的陆横舟的猫。陆横舟那人确实乖戾除了陆危楼亲发的任务一律不接,但是只要是接到的任务无论多困难却从未失败过,而如今难道……
“教主,我回教时听闻横舟师兄也接任务外出,难道……”陆危楼一听库伊扎问及此事,霎时脸一绷,冷了下来,说道,“此事已与你无关!其余之事你还是与明尊去说罢!”
库伊扎一听陆危楼之言一愣,猛地抬起头来,也不顾胸口那一掌屈着双腿便向陆危楼爬去,喊道:“教主,尘风对圣教绝无二心,也绝对没有叛教之意!”
库伊扎当然知道陆危楼所言何意,他下的惩罚并非是赐的任务失败之罪,而是叛教之罪。
库伊扎自小被陆危楼捡回明教为始便已将明教作为他唯一的归宿,如今陆危楼却要将他十几年来已融入骨血与明教的联系全部斩断,又如何能忍得?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最后要死也不是以一个明教弟子的身份死去,而去了这层身份,那自己还剩下什么!
那种如骨肉相离般的惶恐是库伊扎生活至今从未体会过的。
陆危楼背过身挥了挥手让其他弟子将还在不断挣扎的库伊扎带下去,“……若你还有最后一丝做我明教弟子的尊严,便该勇于承担自己所犯的过错。”库伊扎闻言果然不再挣扎,只是将脸埋在兜帽的阴影,如死尸一般被两名弟子带了出去。
许久之后,背过身的陆危楼才长叹了一口气,本来威严绷紧的面容却忽然瘫了下去,只像是个苍老了许多岁的老人。陆危楼自小把库伊扎捡回来教他习武认字,看他长大,又如何忍心如此,更何况他又非真罪重如此,这枚弃子他确实弃得心疼!只是此次明教动作颇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知情之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陆危楼又扫了眼在库伊扎进来之前到手的密报,运气一握,无风自燃,再张开纸条已成齑粉,冷声道:“幸亏横舟没让我失望。”
库伊扎任由那两名明教弟子把他架到明尊石像之前,他自此才缓缓缓过心神来,却膝关节一阵生疼,竟被其中一位明教弟子一脚踹在腿肚上,硬跪了下来,听其中一位冷哼了句道:“陆尘风师弟,想不到你也有今日。”而另一位却未言语,只是拿着手中的皮鞭打了个响亮的鞭花。
库伊扎自然知道,自己虽不如陆横舟那般因性格而遭人厌弃,但对于不知晓死士之事的普通弟子而言,自己更像是那种独享教主宠爱的弟子遭人嫉恨,而身后两个早自己几年入门如今却还只是个中级弟子,心中早有愤懑,今日自己落到此番境地,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不由暗自聚了聚气,才发现刚才陆危楼一掌竟把自己的真气打散了,此时再想运明尊之体亦是妄想,闭了闭眼,略微颤抖的眼睫却如沾水的蝶,振翅难飞。
库伊扎不是害怕即将到来的酷刑,而是总有个人心心念念地埋在心底,即便自己被判叛教那种苦闷难过的心情亦无法与之相比拟。
自小被训练成死士只知完成任务的库伊扎从未体会过那种被人捧在心尖上小心呵护的感觉,那种如视珍宝般的情感让感情一片空白的库伊扎受宠若惊,却又诚惶诚恐。
若说当日离别之时库伊扎还抱着一丝心硬的侥幸,此时再回明教却再难压抑那种喷薄而出的想念,否则有怎会正面顶撞自己敬重已久的陆危楼。
只是此时再说什么都多余了吧……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同心同劳。”库伊扎不再理会身后那两名明教弟子的讥诮声,只是自顾自地大声背诵起大光明录,而身后皮鞭的破空之声越发清晰,“啪”地一声抽在了挺直的背脊上,库伊扎却如毫无感受般,连眼睛都没有一眨,只是继续大声说道:“怜我世人,飘零无助,恩泽万物,唯光明故。”然后又是一鞭“啪”地抽在背上。
叛教之罪极重,受罪之人跪在明尊像前,背诵教义,接受鞭笞,教义未被背诵完成,鞭笞亦不会停止,一般受刑之人皆是刑至最后无法再将教义背诵完成而被活活打死。此刻那施行之二明教弟子本便与库伊扎相敌,手下自然不会留情,而手中之鞭亦是由白蟒之皮所制,天生逆鳞,一鞭下去表面上看似无事,其实内里早已皮肉翻辗,血肉横逆,足以痛不欲生。
“哼!陆尘风,我看你还能狂到几时!”一明教弟子见库伊扎岿然不动,只觉心中激怒,抬手用力又是一鞭,那种响亮清晰抽在脊背上的鞭声听得那人心血沸腾,只觉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但看库伊扎依旧跪着,语气平稳除了背诵的声音顿了顿之外,连声闷哼都没有,那人又觉得气急攻心,手下用力又猛抽了几鞭,只是换来的依旧只有如机甲般背诵着的教义。
……
“光明慈父,知义知情,启我澄心,苏我明性。”
“怜我世间,魔尘坌染,除恶扬善,唯光明故。”
……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呃……熊熊圣火,焚我残躯……”库伊扎忽然间只觉眼前有一瞬间的黑暗,喉头滚出一口腥甜的血,让他抽搐的胃泛起阵阵恶心,背上已经疼得麻木了,除了皮鞭破空之声能清晰入耳之外,已感受不到新增的任何疼痛,只是整个背脊都如被火烧燎般,难言的炙疼感。
“……咳……”又是一鞭,这次库伊扎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去,溅红了身上白色的长袍,口中那种腥甜感让他胃抽搐地更加厉害起来,而身后的明教弟子还在嘲笑与幸灾乐祸些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一阵嘈杂的轰鸣感,眼前也如重影般斑驳难视,但是……
“……十二常宝,普启诸明……”
“……妙音……引路……无量净土……”
如果他能在背完大光明录后还没死,那他就真的被逐出明教,而明教之人亦不会再有权利来管他,只要他能活着把教义背完,他就还有机会再回去。
还能再见到唐无情。
所以无论现在多难捱,他都要捱过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只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非常不好,大脑已经开始混沌了,而五感也逐渐开始丧失,没多久他也许就会丧失意识,没有内力护体的自己不过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又能撑多久?
迷糊中他忽然想起了唐无情的白糖糕,想起了第一次在扬州与唐无情见面的时候。那时候冬天才刚过去,而他才刚接到任务。他已经记不清是怎么发现唐二就是唐无情的了,但他知道唐无情此行的目的是暗杀赌坊的主人金石夫人。只是他暗自观察了几日内都没看到唐无情有任何动作,只见他每日上午做糕,卖糕,下午去趟赌场,生活安逸有规律地完全不像是个在刀口舔血的杀手。
库伊扎考虑了好几天都没有想到接近他而不被发觉的方法,甚至都偷偷接取了金石夫人那里暗杀唐无情的任务。直到有一天从包裹里发现了几块他在路上吃的干粮,是一种中原很少见的西域糕点。库伊扎便如法炮制了几块也支起摊子在唐无情的身边开始卖糕,同时为了接近他。
不过库伊扎的手艺确实不怎样,虽然外观做得差不多但味道实在不怎么样,所以特意把价格挂得极高,他本便不是为了卖糕,自然也从不忧心自己的糕卖不出去。
在自己的摊子门可罗雀了三日之后,唐无情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抬头瞟了眼这边,说道:“西域小哥你这糕卖了三天还未卖出一块,莫不是要坏了罢!”唐无情的声音真得已经不是在难听的级别了,沙哑的嗓子如破败的风箱般往外扑哧扑哧地漏风,只一句便觉嘈杂难忍。
可库伊扎却不这么觉得,而是心下一阵狂喜,因为唐无情既然肯与自己搭讪,说明自己接近他目的第一步已经达成。
“我们那里的糕比中原的糕可放置的时间长多了~哈哈~”库伊扎假装羞涩地揉了揉头,然后漕着口不太标准的官话回着唐无情。
唐无情扫了两眼库伊扎门口摆着的糕,然后又扫了眼竖着的价格牌子,面无表情地问道:“这个价格是不是太贵了?”
库伊扎看了眼自己的牌子,暗骂了一句当然要贵否则以自己做糕的水平早就被人非议赶出去了,还怎么在你旁边摆摊,可面上还是傻兮兮地回道:“因为材料都是从西域运过来的,成本比较高……”唐无情听了他的话也不回话,只是这么直愣愣地就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库伊扎以为他都看破了自己的伪装,才叹了口气,默默低下头继续做糕,不再理库伊扎。
库伊扎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一瞬间觉得这中原人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不过有一点让库伊扎不得不承认的是,唐无情的手真的很漂亮,指节修长,白皙灵巧,动作起来如一只一只翻舞的蝶,而做出来的白糖糕也额外的精巧可人。
库伊扎还记得自己有一次好奇唐无情的白糖糕而隐身偷偷从笼屉上拿走了一块,因为他实在拉不下脸去问他买。
不过当他吃过了之后,才终于知道为什么唐无情的糕的生意可以那么好,明明只是一块很普通的白糖糕,库伊扎却在里面吃到了一种很温暖的味道。
那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库伊扎不懂为什么明明只是个冷血无情的杀手,却能做出让人感到温暖幸福的糕点。
只是自那一天以后,他开始没事总找唐无情的茬,然后借机跟他多聊几句,其实连库伊扎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只是做了二十年明教的死士,冷眼看惯了那些生生死死,血肉模糊,头一次偏执地觉得唐无情身上有一种温暖是让人不自主地去靠近。
纵使那结果只是飞蛾扑火,纵使那人是自己的任务对象。
不过唐无情的耐心有时候真得好得惊人,为了杀一个金石夫人竟埋线埋了一个月之久只为等金石夫人亲自迎他进自己的住处。
不过再之后之事……完全是在库伊扎意料之外就是了……
“圣火昭昭,圣火耀耀,不离不弃,善行永继。”
……
——我没能成为你的光,但却不知什么时候你已经完全占据了我的心……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
——只是我陆尘风这辈子只能走到这里了……到最后都没有告诉你我真的名字不知道你会不会难过……
“……熊熊圣火,焚我……”
……
——能够遇见你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事。
“焚我……焚我……残……”
……
——阿情,对不起。
大光明录的最后一个字最终还是没有吐出来,库伊扎便觉眼前一黑,埋入了永寂的黑暗之中。
“小猫儿!”骑在骆驼上的唐二心忽然猛得一沉,有些惊恐地四周环视了一遍,只是入眼之处皆是漫漫黄沙,渺无人烟,唐二不由得皱了皱眉,夹了夹骆驼的下腹,催促了声:“走。”
此时月色西陇,星垂平野,广袤沙海如一条缓缓流淌的银色河流,骆驼踩在砂砾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整个沙漠却静默地如同沉睡,仿佛天地乾坤之间只有唐二一人茕茕独立,形影相吊。
唐二估摸了下如果是连夜赶路大抵还有一日多的行程才能到达明教。其实若有一匹快马不足半日便可到达,但在这死亡之海之中,一匹快马大抵未走几步便被沙子埋了蹄子,折了腿,念及此纵使唐二心急如焚,也只得耐得性子随着骆驼一步一脚印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