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机立断,唐二指尖朝一名侍女扔出一枚雷震子,同时迎风回浪向后退出数尺,孰不知另一侍女却完全不顾同伴,幽月轮三段斩直接黏了上来,唐二埋下一枚飞星后,朝着那名侍女抬手一击穿心弩,借着后座力又飞出了几尺,见另一名女子醒了,便准备再接一发裂石,此时却闻那观战已久的红衣圣女突然开口说道:“风清、月朗,你二人退下罢!”而那两侍女一听也确实不再恋战,皆收起武器退回了陆烟儿身旁。
唐二握紧了手中之弩,神色戒备地看着陆烟儿,他不清楚她是何打算,目的为何,但常年做杀手的直觉告诉他,无论对手是谁,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亦不能为对方言语蛊惑了心神,但唐二接下来却第一次违背了自己作为杀手那么多年的训诫,而陆烟儿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
她说:“……跟我走。”
有一种下意识叫鬼使神差,唐二没有收起武器,他亦不清楚陆烟儿这是存心引人入毂,还是别有它意,但是他却还是跟了上去。身后那名明教弟子还在继续嚷嚷,唐二忽然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去赏了他一枚迷神钉,而陆烟儿也只是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没毒。”唐二并不清楚他为何要解释,他只觉得面前这个被称为“圣女”的的女人自带了一种凛然难侵的圣洁之气,但当她看着你的时候,你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暴露在了她的面前,一切心中所思所想皆无所遁形。
这种被人握住软肋的感觉,让唐二难得有些烦躁。
“……在我圣教地界弄死我圣教弟子,我想你也应该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果然很令人烦躁。
唐二刚扔出去的迷神钉上确实没沾什么毒,但一开始那中阶弟子中的那枚化血镖上却淬着一种足以令人痛不欲生的毒物,他一开始确实不想在明教地界杀人,但他却也不会让那个明教弟子那么舒坦地活着,而让他没想到的是,面前这红衣圣女竟然看出了这点。
但是唐二却不想回话,若明教圣女真的恩泽圣教,心系弟子,那这名中毒的弟子说不准还是最后的一枚必胜砝码。
虽然当日在扬州如意赌坊从未赢过,却并不能证明唐二他真的不善博弈。
陆烟儿领着唐二弯弯绕绕地走了很远,又在路上领了几匹骆驼重新走进了沙海之中。月色四拢,万物沉睡,除了被踩的细碎砂砾声外寂静无声。
“唐无情,你知道世间之人追寻你兄长的缘由么?”
唐二忽然抬起了头,皱眉看着那个走在前面的红衣圣女,却沉默不语。说实话,他十年未见唐无亦,他亦不知这十年间为何除了唐门之外,江湖各势力都在或明或暗地追寻着自己兄长。
更甚者或许连天策府都牵扯其中……
如今这远在西域的明教既然派库伊扎来靠近自己,自然也早已派人去寻唐无亦,只是此时这女子提起又所谓何意?
“十年前从唐门中流出了一个消息,被世间称为‘天才’或者‘鬼才’的唐门弟子唐无亦制出了一件威力足以改变江湖庙堂格局的机甲,并且就此失踪……”
“而我们圣教此番派尘风去靠近你也不过是看看能否从你身上获得一些唐无亦的情报罢了。”
“!!!”唐无情虽身处江湖沉浮十年,但做得都是暗杀行刺的生意,对这些江湖之下势力的暗流汹涌,却所知甚少,而他亦没有想到的是,若唐无亦真制出如此机甲,先不说为何当日他会急忙出逃,光以这消息的重要性,唐家之人又怎会不明厉害,任由其流于江湖?
“不过如今……”陆烟儿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愿能劝得父亲转念,倘若真借此物逼得李唐王室让圣教回归中原,怕也是两败俱伤,弄得王室戒备,人心惶惶,即便得以立足也根基难稳。”
“更何况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唐二沉默了许久,才对着走在前面的陆烟儿说道:“……你何必与我讲这些?”
陆烟儿忽然一拉缰绳停了下来,从骆驼背上翻身下来后转身朝着同样翻下来站好的唐二说道:“……尘风是个很好的孩子,我并不希望看他涉险,所以我希望你能知晓你现在的处境……”
“不过……”陆烟儿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听着唐二翻身下来时挂坠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才轻笑道:“我不知道你以后带着这么大动静的东西怎么再去完成任务。更何况这对耳坠是尘风第一次出任务时我赠与他的,可宝贝地紧,不知道再看到变成这番样子,会做何感想?”
纵使唐二喜怒几乎不表现在脸上,但如今听陆烟儿如此直白一说,却也难不闹了个大红脸,手也有些无措地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
见到如此的唐二,陆烟儿终于忍不住无奈地笑了起来,身子一侧,露出了原被自己身体挡住的一间石屋。那是一间在沙海乱石之中藏着的隐蔽石屋,若不是陆烟儿带路,纵使唐二把整个沙漠都翻了个底朝天,或许都难觅其影踪。
唐二只觉自己即将推上门的双手颤抖地厉害,他无法形容现在的心情,是开心还是害怕,是开心经过了这么久终于能见到自己朝思暮想已久的人,还是害怕那人的状况是如何让自己心如刀绞。
他还记得陆烟儿走前自己将那名弟子的解药交予她时她一脸愧疚的话语:“尘风之前受了重刑,即便我最后把他救了下来,也偷偷试过了许多办法,但是碍于父亲的面上也不敢多加干涉……”
“……我希望你能好好对他,但同时也做好心理准备……”
“……但愿明尊会保佑他的。”
唐二看了眼那只远去的机关鸟,最后还是在矛盾的心情中推开了那扇门,石屋很简陋,陈旧的石桌上还摆着一些看上去挺新鲜的饭菜,但是唐二却完全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他一进门眼睛里就只剩下了那个蜷曲在床上的白色身影。唐二几乎是跌撞着跑到床边的,只是已经伸出的手却不敢触碰那个人,就怕他会突然从眼前消散,恍若一场不尽的美梦。
……简直患得患失……
库伊扎还睡着,但是唐二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很微弱,整个人都有些瑟瑟发抖,紧皱的眉和干裂的唇都表现出他现在的状况很不好。唐二不知道他伤在哪里,也不敢多搬动他,只是伸出一只手扶在他的肩上,然后凑过去轻轻舔了舔他干燥的唇,来回舔舐的舌能感受到那些翘起来的硬皮在唾液的湿润下逐渐柔软服帖,但唇上那些难以抚平的沟壑又让唐二觉得一阵难言的心疼,仿佛整颗心都被一只手捏碎了一般。
“小猫儿,不过半个月不见你怎么就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怎么瘦了这么多。”唐二难过地抚摸着库伊扎苍白而消瘦的脸,眼中干涩的难受。
在睡梦中的库伊扎只觉得有什么滚烫的液体砸在了自己的手上,待他艰难地睁开眼,对焦了许久后才看清那个眼角发红,握着自己手跪在床前的唐门弟子,失声哑然道:“……阿……阿情?!”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库伊扎看到唐二的时候,就怕眼前的一切一切不过都是如之前那些美好的梦境一般,下一秒便破碎地再也寻不回来了,但当他看到那个唐门弟子眼中逐渐聚起的光芒,与听到那虽然颤抖着却熟悉的声音时,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那个被自己骗得很惨的男人竟然真得跨过了茫茫的沙海,来寻自己了。
“……阿情……我……我……”库伊扎不知道此时自己该说些什么好,是该道歉还是该欣喜,只是心中那种满溢出来的情感挤得胸腔闷得发疼,只好反握住唐二的手,拉到面前,低头吻住他修长的手指,一根一根虔诚地吻着,仿佛是对待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直到灼热的泪接连不断地滚下来都舍不得停止。
“……小猫儿,别哭。”唐二伸出另一只手抚上了库伊扎的脸,用拇指指腹擦去那些不断涌出的透明液体,却发现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泪水被捂在面具里,刺得皮肤一阵生疼,下意识地偏过脸用面具挡住另一边发红的眼角,却露出了脖颈处凌乱的刀伤。
“……阿情……你的脖子怎么……!”库伊扎正好一抬眼便看到唐二脖子处尚未结痂的新伤,心下一惊,以肘撑床,挣扎着便想爬起来,奈何扯到背上的鞭伤,霎时疼得脸色发白,唐二一见又如何忍心?匆忙间连要掩饰伤口都忘记了,当他扶着库伊扎坐起来的时候,库伊扎的手已经抚上了他脖颈的伤口。唐二却只是摸了摸库伊扎的头发,摇了摇头说道:“不碍事,只是些皮外伤罢了。”
唐二坐在床沿,被抱起来的库伊扎几乎是完全靠着他,窝在他怀里,而库伊扎几乎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唐二颈边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有几处甚至只差分毫便要割破动脉,他不知道唐二是怎么找到他的,但他知道他一定找得很辛苦,很难过。
库伊扎抬起的手慢慢地抚过那些伤口,有些未结痂的伤处甚至还在渗血,库伊扎只觉自己的心口像是狠狠地被人揍了一拳,疼得发闷,痛得发苦。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应唐二,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只能双手环住唐二的肩膀,凑过脸去,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舐着那些伤口,舌尖卷起的血腥味不断哽咽在喉头,而他却再也哭不出来了,只能用力的抱着那个男人,然后向明尊发誓,他一定会用剩下来所有的生命来好好爱他,即便到了生命的尽头都不会再放开他的手。
唐二小心地吻了吻库伊扎的头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脖颈处舌头那种湿黏温软的触感,作为杀手的他从不相信神明,但他活到现在都没有如此刻那般感谢过那些未知的神明,感谢他们让他还有机会见到怀里的人,还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触感,还能向他承诺他会待他好,承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再让他一个人走。
唐二捧起了怀里人的脸,吻干了他眼角带的泪,吻上了他的唇。唐二细细地摩挲过那人的唇瓣,舔过他的唇线,最后才伸进去勾住他的舌,加深了这个吻。这是个完全不带情欲的吻,只是仿佛要镌刻上彼此承诺般虔诚,此生不离。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库伊扎的口中带着不正常的甜腥味,唐二面色担忧地结束了这个吻,当他放开他的唇时,库伊扎却突然猛地咳嗽起来,强烈的岔气感与背脊的疼痛感,让库伊扎整个身体都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唐二心疼用指腹擦掉库伊扎唇角的血迹,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背想让他缓一缓气,谁知怀中人却猛地抽搐了一下,倒吸一口冷气,本就惨白的脸霎时就彻底失了血色。
唐二忽然就想起陆烟儿的话,他不清楚库伊扎是何处受的刑,而此番疼痛大抵是自己拍上了他伤处,一面暗自悔恨的同时,一面想解开库伊扎的外衣看他伤势,却被他伸出的手给抓住了,被内外伤同时折磨着的库伊扎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别……别看。”
只是在这种事上,唐二又怎会听库伊扎逞强,更何况伤重的库伊扎本就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地任着唐二把他的外衣脱掉露出被凌虐过的背脊。唐二看着库伊扎原本漂亮光洁的脊背此时覆满了紫黑色丑陋狰狞的鞭伤,只觉得愤怒与心痛同时在灼烧着他的理智,他从未想到放任库伊扎一个人回明教会让他受这种苦楚,若是早知如此,即便把他捆在中原,即便他会恨他也不会放他回来。
“……呜……阿情别看……别看我没事……”库伊扎只要一动便会扯到背后的的伤口,疼得钻心刺骨,可他却还执意伸出手想要挡住唐二的眼,唐二心疼地抓住那只颤巍巍的手,吻了吻指尖,强压下心中想踏平明教的怒火,柔声安慰道,“你说不看就不看,我已经给裴大夫发了信,你很快就会没事的。”
“……恩。”库伊扎轻声叮咛了声,窝在唐二怀中的安心感与身上伤口带来的疼痛感让本就被内外伤折磨地有些筋疲力尽的库伊扎感到一阵难以压抑的疲乏,不一会儿便在唐二的怀里睡着了。唐二怕弄醒怀中人,低头吻平了他皱起的眉,就拉起了刚才库伊扎被解下的衣服盖上,抱着他不再动作。
——我唐无情在此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你受任何苦了。
裴少卿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石屋,他本就不放心唐二一人,而因叶笙歌的离开,他便念着带李岚天出去散散心,顺便看看唐二的状况。而两人这一走便到了龙门荒漠附近,恰巧接到了唐二的引路机甲鸟。更何况人命一事不敢耽搁,便合着李岚天一起连夜赶路过来。
到了门口,天性洁癖的裴少卿一脸厌恶地拍掉了满身的沙土,才推开石门进去,而跟在身后的天策军人对于友人这种强烈的怪癖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人推门进去之时恰好碰到唐二站在石桌前舀粥,裴少卿见状不由得嗤笑了一声道:“无情,你对你家小猫还真舍得花钱!”
西域干燥炎热,不适宜种植稻米,但是库伊扎伤重体弱,而唐二也不懂西域的烹调方法,这几天只得高价去遥远绿洲的中原商人那边买了些稻米,替库伊扎熬了些薄粥果腹。
在这种米水比金贵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唐二这种从不心疼钱的人才下得了手去熬粥。
唐二手上动作未停,只是抬头白了裴少卿一眼道:“裴大夫若有心在这里纠结粥贵还是金贵的问题,倒不如替我看看我家小猫儿的伤。”
裴少卿瞟了眼明明双手已经抖得厉害却还在故作镇定的唐二,感叹道:“我餐风饮露马不停蹄地赶来,连杯热茶都没饮,便催促我看病,果然在你眼里除了那只波斯小猫,谁都不当人看啊!”裴少卿虽然嘴上还在揶揄着,却面容严肃认真地走向了床前。作为一个医者,无论对象,裴少卿都从不把病人的性命当作玩笑,这是药圣给他上第一节课时候说与他的。
裴少卿原以为唐二在信中所说的危急性命只是危言耸听,意在催促他快点过来,但当他真看到库伊扎背上的伤痕的时候,才庆幸到幸亏自己提前出发到了龙门,若是再晚个一日半日,这只小猫的性命大概就要交代在这大漠中了。
裴少卿与唐无亦是至交,算辈分唐二还要恭称他一声“哥”,只是裴少卿这人性子怪异,讲话又刁钻,待人时好时坏,唐二除了每年去万花谷找他拔毒之外也甚少接触,而两人相见也大抵都是些互相调侃,但唐二一向敬佩裴少卿的医术,所以此番见他赶来只觉心头大石已落才动了心思和裴少卿对呛了几句。直至此刻裴少卿对着库伊扎的伤面色凝重,皱眉不语时唐二才真正慌了心神,手上一抖,手被滚烫的粥烫红了一大片都没有注意,面色平静,声音却颤抖地厉害:“……他……”
“他背后这些伤口虽然表面上没有损伤,但其实里面已经化脓,我现在要切开外皮放脓后才能上药,至于内伤……啧……伤势已经拖得太久,必须尽快动手。”裴少卿一边熟练地撩起了袖子,摆开了工具,一边却白了眼呆在一边有些不知所措的唐二,骂道,“愣在这干嘛?还不去烧点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