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了一时,只听裴禹道:“文然,你口口声声说担待,可却连我一点脸色也担不起,还要担待什么别的?人这一世上,难堪难过的事且多着。”说罢抬手指指闵彧胸前,“不磨砺心性是不成的。”
裴禹心知,闵彧这样的世家子弟,再怎么样家训严格,也是几乎从未受过风雨蹉跎;一顺百顺时也便罢了,只是这样险恶世道,真到麻烦上头时,便要吃大苦头。一时又道:“你只说求我不恼你,却不想想我凭什么不恼你?此番你看着高元安出兵又撤兵的事,便该明白,这世态炎凉,利字当头,没人肯为你担待。”
见闵彧眉头微微一蹙,悠悠道:“我年轻时,听得这评说人心私利的话也觉刺耳,此后经了惨痛教训,也才悟到,若说想牢靠,唯有靠自己。旁人肯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这世上固然不能事事都靠一己之力,可一力担当起荣宠两头的气魄,总还是要有一点的。”转而又看看闵彧道,“这话是说的有几分远了。不过今日之事的责任无论如何也排不到你身上,你也不必来讨。”
闵彧默默听着,这些话他父兄是从不会教他,可此时听了,又回想起听得见得的些微旧事,突觉得似有感触。
裴禹见他静了半刻,再抬头时面上已又是明朗神色,声音清楚的答了一句“是”,便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说。
待到闵彧走时,裴禹瞥见李骥斜了他背影一眼,于是自哂道:“你是想我着实年纪大了,如今待后生也这么宽和了?”
李骥笑道:“先生玩笑,我只是觉着……这闵将军倒是有趣。”
裴禹淡淡道:“他才过及冠的年纪,又是这样的出身,论起心性坚忍,莫说现在,就是跟你们当年也是比不了的。”见李骥只是点头称是,又道,“你是想着,我那时如何严苛对你们罢?”
李骥忙摆手道:“这是先生的指教。我总不上台面的便罢了,对旁人先生是重锤敲响鼓,终归是一片苦心。”
裴禹却道:“莫当我不知道,你们都议论我对陆攸之格外不开通。你当年跟他亲近,也替他报了多少不平吧?”
李骥心想:“已是死了的人,旧时的好坏又能怎么?”只道,“这只怪源长的脾气;他只若有闵将军一半变通乖巧便罢了。”
裴禹听了也不知可否,道:“你去盯着回报,有赵慎的消息马上便来告我,我有些事,还要想一想。”
这一夜到了后半夜,渐渐阴云聚起,星月都被遮了去,道路便有些看不分明。赵慎一行人半夜中潜行向西已行了数十里,倒也不曾遇着什么险阻。他一路上行着,也思量入城时的对策,这一次他突围出来时是与尉迟中打了照面的,想来洛城东向一侧此时定然早已严加防范,要进得城去,难免一场恶战。他在汜水关时斥候往来只报说,城内城外都还在僵持,可此时汜水关局势已有了了结,他也怕留守的西燕军趁机突然攻城,心中只盼着早一时赶到。
正思忖着,突听杜融在旁低声道:“前头有人。”
赵慎带了马缰,只见前方树木中隐蔽黑处确似有什么晃动,一闪又皆不见了。元贵道:“我去看看。”
赵慎抬手拦了他马头道:“这样黑漆夜里,诸事看不分明,不要莽撞。”
元贵道:“正是因此我才要去看看,只当给将军蹚蹚绊马索。”
赵慎也没心跟他说笑,只凝神再看,借着微弱亮光,见再一阵风过,吹动树影婆娑,地上的影子里却没在看出什么异样,于是低声道:“走。”
他虽不知方才此处见的是什么,心中却微微预感不好。这一路起止各是西燕的万余大军,他这里却不足百人,硬闯自是不行,可如何才能保的无虞回城,暂且也想不出主意,也只能先步步应付。
他要重回洛城,前程注定奇险,这是谁都知道的。就在前日,高元安还委婉劝他两句,说即便丢了洛城,丞相那里也并非无可交代,他执意回去也未必有多大裨益。赵慎听了只沉默不语。当年父亲骤然离世,去前伤重已说不出话,只握着他手腕,抖着不停在他手掌里来来回回写着“马”字。赵竞一生爱马如命,曾对他笑言:“人皆说我活得糊涂什么也不在意,却不知我是只要能上马持缰便觉给天王老子也不愿换,余的事更又什么可挂怀?”又时时对他讲,“武夫若只把这上阵砍杀人头当个营生,与屠户有什么分别?行着这鲜血涂地的凶事,必是为着心中的有所持,有所重,有所不能舍。我这一生不管旁人看来如何,自己已是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那时他还年少,虽还有些懵懂,父亲这话却是烙骨入血。直到赵竞暴毙,他匆促接掌洛城,高元宠处处为难打压只为逼他交出兵权,营中父亲故部无人嫌他年轻稚嫩,皆志诚助他同过难关。那时他才骤然懂得统军驭下并不只是闲时管着穿衣吃饭战时便拉出去卖命,这两厢里却是有多少肝胆相照的豪侠情谊;而今数年过去,他早不是二十郎当的莽撞少年,营中诸将也有好些鬓角染霜。此刻猝然回首往事,才觉来路茫茫。
金戈铁马自是为了建功立业,可沙场奔忙,为的也不只是战功荣耀;对他而言,此刻所持所重便是一城军民乱世中得保,不能舍的就是这一腔傲气尊严,为此二者,他粉身碎骨亦是心甘。要以孤城御强敌,若有半分犹豫也是不成。赵慎此刻将这事想得明白,已是铁了心肠。
只是有一桩事,他却忘了。如果有一日,他的所持所重与不能舍难以两全时,他却又该当如何?
这一日又逢阴雨,东方现出鱼肚白时雨滴便已淅沥而下,未及天色大亮,已把几个人周身淋得湿透。赵慎想起从洛城而来时亦是大雨天,虽只是十余日前的事,可当时的心境如何已有些记不分明。他既已打定与城池共存亡的心意,此刻反而满心轻松,也不觉怎么伤感惆怅。此时骑军虽已相背而去,侧头时身旁倒仍是元贵,一时又记起自己赶路急躁时还抽了元贵一鞭。
分兵前他原本是要元贵代他统军东去,元贵却道:“将军都不肯去,何苦为难我?我宁在洛城战死,也不愿去看高氏的嘴脸憋屈过活。”他当时听这话发急,呵斥道:“谁与你说此间撤走就是憋屈,你这样浑说可是要凉东去弟兄们的心。与我比做什么,我祖上四代守洛城,我回去不过是尽本分。”元贵听了却笑道:“将军说洛城是赵氏四代的洛城,我却说这洛城前朝还曾是我元氏的洛城哩。”
此时见元贵策马持槊,连日征战胡须也不曾修剪,根根直竖如钢针,雨水浸湿下也不倒伏,当下略一沉吟道:“天色亮了,诸事看得清楚,警戒也方便。从昨日午后人和马匹都不曾休息,当下且站一站吧。”
话音还没落尽,却突然见半里开外四周皆闪出西燕军兵来,领头的笑道:“这一夜紧赶慢赶总是赶上赵将军了。”原来夜间时赵慎一行走的皆是小路,因而绕了些功夫,这些伏兵想来皆是从大路上赶过来的。
赵慎抬眼扫过去,见对面百余骑军,只冷笑道:“尊驾觉得,你这点人马可拦得住我?”
那敌将道:“将军过得了这一道,便还有下一道,过得了这些拦阻,也未必进得了城,纵然进得城去,再往后的事又如何?可见这不过是以一桩错事来解前一桩错事的急,不如此刻便束手降了吧。”
赵慎见他这一厢车轱辘似的绕圈讲话,余光却瞥见另一厢四周队形已渐渐向中心收紧。于是催马向前逼近几步,对面的敌将惊了一跳,马匹直向后退出一丈地,却听赵慎道:“你慌什么,我是觉得这话说的有理,凑近些愿闻其详。”
西燕军首领也听不出他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只是刚才向后退的那好几步,包围圈已是给扯成了个葫芦形,方才暗暗收拢的队形又散了。其时,元贵突然从赵慎身后闪出来,挺槊大喝了一声,道:“我也听听!”那敌将本来心虚,这突出如来一吓,几乎从马上跌下来,好容易稳住,周围跟着的兵也早乱了,裹夹着一冲,竟然就四散逃了。
赵慎总没想到这样,见状也是一愣,元贵已在一旁扬声大笑起来,声气爽朗开透,直像要把满天阴雨也都震散了。诸人见他,也皆忍不住笑将起来,仿佛此时只是围猎乐事,而并非深陷重围。笑过一时,赵慎摆手道:“住了罢,你们这么高声大气,四面的敌军听了都吓住不敢来寻麻烦怎么办?”
这样一番,夜里不曾睡的困倦也都解了。待再要行时,杜融提马到赵慎身侧低声问:“方才听着,西燕军是已经在前头做个防备,不能再走原路。”
赵慎道:“我知道,可这条路不走,却走哪条?”
杜融微微一笑,轻声道:“灯下黑。”
第23章:良马不回鞍
尉迟远这日与裴禹带着大军自东而来。隔着晨雾遥遥见着西燕军围洛城的营盘,长声笑道:“终是回来了。”再回想出征前的忐忑心境,直如两重天地。裴禹亦笑道:“不想已是一月有余。”众人见他此刻眼角带起笑纹,俱凑趣道:“难得见监军如此开怀。”
正说着,有军兵来到马前报:“尉迟中将军来迎接主将监军。”
尉迟远听说二弟来,也甚为欢喜。等见了面,尉迟中大笑道:“兄长的好消息我是都听说了,我们苦熬了这几个月,总算是要见着亮了。”
几个人各自见了,尉迟远问:“这几日城防还稳当?没什么闯营的吧?”
尉迟中“嘿嘿”笑道:“哪就一个沟里翻倒两次,这一遭连个蚊蝇也飞不进去。”
尉迟远听了,点头又一摇头,自语道:“可这赵慎是哪里去了?”
尉迟中道:“他竟还回来么?”
尉迟远道:“东燕军大队沿河撤走后,曾有军兵与之遭遇过,只往后竟再没见了。不知是藏到哪里?我终究不放心。”
尉迟中笑道:“许是虚晃一枪便往东逃了,这时节他再回来,可不真是个痴汉。”
尉迟远晃晃脑袋道:“这谁可知道?总归是看严城防,别叫敌军钻了空子。眼下洛城确是一没援军二没主将,只是再唾手可得也不能大意。”
尉迟中拍着尉迟远马头长声道:“阿兄放心,这事跑不了。”
又说了些别的,尉迟远皱眉道:“这雾气自晨起便不散,怎么夏天还起雾了?”
裴禹道:“之前连日阴雨,湿气太大,等日头高升,水气一散也就晴了。”
尉迟中道:“是雾是晴又如何,管这作甚。我已在营中安置妥了,为阿兄监军洗尘。”
说罢,几人皆抚掌而笑,大军再次开动,一起向洛城而去。
到了营中,尉迟远把尉迟中叫进自己帐中,兄弟两人低声说了半天。尉迟远细细将这一次的事讲了,又道:“今后裴禹那边,你莫惹他;我看他也不想找我们麻烦,只相安无事拿下洛城,今后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便罢。”
见尉迟中点头称是,又道:“这一个月城里有什么动静?”
尉迟中道:“自是坚守不出,我刺了他们几下,也无动静,那城里都是些老兵奴,一心要磨下去哩。这一点我倒有些耽心,别看如今才七月,可转眼也就入秋,往后天气再冷,衣被供不上事就难办了。”
尉迟远道:“我何尝想拖得那样久。他城中总有没主将便撑不长,趁这一次回来军队士气正盛,便给他速战速决。他乐意守着洛城经年的陈米,我却想着赶着麦收便进城吃今年的新粮。”
尉迟中也笑,又道:“阿兄这月余辛苦,再要速战速决,这两日也是要好好歇息歇息。”
于是唤进卫士来给尉迟远更衣沐浴,自己去安置设宴。回营的军士要重新扎营,一时倒也忙忙碌碌,不觉时候已过了午间。只是天上云朵仍是不散,日头出不来,雾气便更重了。
回营的西燕军仍按原有部署各自扎营,这一个月时在此暂时补缺的军兵便收拾起等着让地方。可等待多时也不见来人接防,领军的便有些不耐,道:“这也到造饭时辰了,我们的锅灶都已收了,总不成再叫我们捱着饿等?不然我们不等他们,就先回原位去了。”底下有军兵劝说“再等等”,也有人道“反正也没什么好要交割,先走了也无妨。”七嘴八舌说一阵,领头的到底说:“我遣人去知会一声,上头若允,我们便先走了罢。”
一时,向上请令的士兵回来说:“上峰不在,听说是去给主将接风了。我给底下的人说,他们还笑我,说什么爱走不走的话。”
这话音一落,人人皆不乐意,这小头领撇撇嘴道:“真是我们自己拿鸡毛当令箭,这便也是他们许了,那便不等了。”说罢招呼着手下,再也没待着,呼啦啦留下一道空营便走了。
正是这一时,原来驻守的军兵擅自挪了位,新要来的却还没来,两下里只一刻里闪出条无人的空道,大雾中谁也未曾看得分明时,一支马队如从天降,转眼便呼啸驰过。等到诸人发觉,只见那马队直向城门方向而去。
围城的西燕军是里外三层的驻防,外层的出了纰漏,里间的忙起应付。饶是雾大看不分明,这时节闯营的还能有谁。此前尉迟中就下了严令,这时人人谁敢不打起精神。况且众人皆想,到底来的不过数十人,陷在围城重军里,必走不脱。
尉迟远和众人正在帐中,听得消息不由叫道:“到底来了!”又问,“现下怎样?”
来报信的兵士道:“已围住了,只是雾气太大,敌将马匹又快,四下冲撞,搅得场面有些乱。”尉迟中起身就要出去,裴禹道叫住他道:“二将军不必急。”又道,“传令下去,乱不乱我不管,死活不论,我只要赵慎!”
传令的答应去了,裴禹手掌压在案上,冷笑道:“他倒有几分胆气。”
尉迟远道:“再不能叫他逃脱,不然我在我这营盘里来来回回,倒成了他家开的。”
只说西燕营中拦堵的将官,听着传令的话,呼喝道:“不要被他四散乱冲晃了眼,只要拿下赵慎。”雾中也看不分明,只见对面领头的一个持弓一个持槊,都道这便是赵慎与元贵,于是蜂拥而上,四周骑兵冲撞也无人理睬。一时只这二人连同数十骑兵被围在当中,西燕军仍是越聚越多,长戟、刀枪全向里乱戳,外周还有弓箭手不停放箭。这一场直乱斗了半个时辰,却突听城门方向一阵旌鼓鸣响,西燕军背后突然杀出一阵骑兵,足有两三百人,正是当时留守在洛城中的人马。西燕军后队的转回去一看,不由大惊,这领头的不就是赵慎,可如此,那重围中的又是谁?个个心想,难不成这人还会分身法,不由脚下无根,一冲便散了。
那被围的那些个东燕骑兵此时只剩数人,亦个个血染重衣。此刻遥见自家的援军到了,元贵不由高声道:“杜将军,这事终是办成了!”话音未落,已见西燕军阵型大乱,元贵见杜融周身浴血,已在马上摇摇欲坠,上前探身扯过他马缰与自己马缰并在一处,向身边大喝道:“走!”几人为之一振,这一番血战,他们本也已突进得离城不远,现在又有接应,只一时便冲过西燕军营盘。
待驰马到了城外空余地带停下,西燕军也不敢再向前追。赵慎提马上前抬手扶住杜融,只见他小腹上一片殷红,鲜血向外汩汩流出,急道:“将军忍忍,一时就进城了。”
却不防杜融抬手攥了他手腕,只是笑道:“今日才又尝沙场快意,痛快,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