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东流 上——过时不候
过时不候  发于:2015年0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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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听见帐外一阵响动,有卫士进来报:“西燕军叫城,说是遣几个在汜水关捉住的军士回来,传他们主将和监军的信。”

众人听了,都相互看着,赵慎道:“开城叫他们进来。”

一时,卫士带了几个人进来,只见都被剥的只穿着中衣,赤足去冠,头发披散。其中一个抖抖索索呈上一卷白麻纸,赵慎见了问:“这是什么?”

那人道:“战书。”

卫士上前接过就要呈给赵慎,赵慎止住他道:“不必了,你便在此念出来。”

那卫士展了纸卷,向上看去只愣了一愣,抬头去看赵慎。赵慎道:“你只读便罢了。”

那卫士略一迟疑,清清嗓子,读道:“汝将战,吾自战,勿谓言之不预。”他读过后见众人还只看他,又道,“没了。”

这战书檄文一向讲究文辞气势,总要长篇大论洋洋洒洒,极尽贬损刻薄时还能不忘文采斐然,昔年传说陈琳为袁绍做的讨曹檄文,犀利磅礴,激得曹操发汗而愈了头风;只一段文人笔墨也留下几多轶闻故事。可此间这战书只区区十余字,李守德在下首不由道:“这是什么战书?尉迟远跟前都没个识文断字的人,还是怎生轻慢我们?”

此时那送书信的东燕士兵在一旁讷讷道:“西燕营中的将军和监军把我们提去营中,说是要下战书。我看有个文书模样的人捧着一篇纸给了那监军看,那监军扫过一通只冷笑说啰嗦,就自己提笔写了这几个字;边上有人探头看着,大笑道好一个汝将战吾自战,他营里军将听了也全高声呼应高喝:汝将战吾自战。那监军便叫人剥了我们盔甲靴冠,又说……叫我给将军带,带一句话,说……”

赵慎听那士兵这般讲述,又听他声音越来越小,心中已有些不耐,只压着性子问:“说什么?”

那士兵只低头道:“他说……他说与将军神交已久,无以为敬,便祝将军……扶衰补敝,守得祖业……”

这话音虽小,满座却已都听到。这话正是在人伤痛上狠戳,众人已俱变了脸色。只见赵慎垂眸抿唇,指节攥得咔吧一声脆响,却是半晌也未发作,最终只是冷冷道:“我知道了,”又点手要过那十几字的战书以掌压在案上,道了声,“好。”

第25章:一心抱区区

众将散后,赵慎与谢让正一行说着一行向外走,走到营门附近却有守门的卫士过来报道:“将军,城内白马寺的住持前来求见。”

赵慎听了微微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前朝皇室中除了武帝曾因怀疑僧侣与叛乱将领有瓜葛而兴“法难”,余下的历代帝王均虔诚向佛。文帝尚未迁都时,故都平城便已是佛院遍布。而洛城成为前朝都城后,更是大兴土木,仅一寺便可有殿舍千间,僧侣千人。到本朝太祖当年攻下洛城后,只见城内饥殍遍地,寺庙中却仍是兰膏明烛,又听说百姓因僧侣不纳税而竞相出家,曾感慨说“佞佛误国”。其后北燕都城设立在邺城,洛城内前朝的显赫宗室亦无所踪,兴盛一时的洛城的“佛国”气象才渐渐消弭。

赵慎听这些前朝故事,只从来把佛寺看成是叫人糜怠的所在,在洛城长了这二十几年也没踏进哪家寺中见过。此时他心中正千头万绪的思量防务,一个大和尚却来搅扰,心里烦躁,转头对谢让道,“我不懂那些佛门说道,亦不想冲撞高僧,劳主簿代我去应待应待吧。”

谢让略沉吟一时,劝道:“既然他来,必是有事。白马寺的主持,将军还当给两分薄面。”

相传前朝皇室造寺四十余座,王公贵族造寺八百余座,百姓捐建的不计其数。纵是一部毁于战火,一部荒废寥落,剩下仍有百余座。这白马寺虽不及永宁、永明这些大寺香火旺盛,却是三百余年前便已兴建于此的古刹。东汉明帝梦金人而求法于西域,天竺高僧以白马驮经卷东传,明帝在洛城躬亲迎奉,敕造经院便是白马寺。其东建齐云塔,寺内植石榴树,前朝皇帝常以此果赏赐宫人大臣,“白马甜榴,一实直牛”。而由白马驮来的“四十二章经”原本,至今仍藏于寺中。

赵慎听谢让这样说,终究不好反驳,按捺住心绪,对卫士道:“既如此,你去领着住持,有什么话请去营帐中坐着讲吧。”说罢,对谢让道,“主簿随我一起吧,答对完了他,还有旁的事要商量。”说罢也不管卫士去请大和尚,径自拉着谢让便走。

他把这住持请进营帐,也是起了些少年心性,存着几分捉弄之意。从军之人每日不觉怎的,可外面的人乍见这刀枪林立锋刃生寒,往往胆颤心惊。赵慎心想,这寺中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僧人见了这杀伐场面不知要如何。他本来就有些恼这大和尚,此刻端坐营中,也是存心要见笑话。

不一时卫士掀了帐帘,外间走进一个人来。赵慎不由探身去看,却见一位清癯老者缓步进来,眉目如冬树枝干覆雪,清净而无枝蔓。他稳稳立在帐中,容色淡然端庄,任一路刀兵晃眼,却目不斜视,只如不见。赵慎见他穿利刃而过,却不为所动,也暗暗诧异。又见他这样的年纪,自己又怎好只坐着,便起身微一礼道:“阿上请了。”

那僧人合掌还礼,带起宽大的皂色僧伽梨佛衣。赵慎并不懂得,谢让见了却知这是僧人外出行庄重礼仪时着的,此时却不知这主持所为何来,也有些纳罕。

待各自皆坐了,赵慎问道:“兵者,凶器也。不知阿上来我这里为什么?”

住持道:“将军是要与城外开战了吗?”

赵慎实在想不出佛门中人能有何事有求于他,忖度着住持的来意,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曾听说寺院中有一部叫“典质”的,是专管典当。要说来佛寺中放贷,初始时也似乎有点救急赈济的意思,可时日久了,便已不是行善而是牟利。前朝洛城战时便有寺院富贾王公将银钱粮食交给寺院典质向外放债的旧事,此时听住持这样问,心想难道莫非竟是为着这个来,心中更不豫,只冷淡这脸色道:“是。”

那住持闻言起身,端正一礼道:“贫道代合寺众僧求将军一事。洛城之战,历来惨烈。刀兵过处,伽蓝亦难保不崩摧。白马寺中尚存有竺法兰与摄摩腾大师的骸骨与诸多经卷的原本。我等想求将军开城,让我等护送此些物至龙华山中暂存。我等僧众可置生死度外,但先师的遗骨存珍不可毁坏,但盼允准。”

赵慎万没想到听他说的是这个,一时发愣,顿感刚才自己的揣测太小人心,只觉面上一红,忙抬手支颐掩饰过去。停了一刻道:“这事恐怕不成,且不说这样关头我如何为了送你这几样东西冒险开城,纵是我放你出去,你们也过不了西燕军营盘。”

住持道:“我等只捧这东西轻装简行,将军只开城放我们出去便了。西燕军那边,我自行去游说。”

赵慎摇头道:“这是两军对阵,不是你寺中辩经。恕赵慎得罪,这事住持不必再想了。”

住持道:“不如将军让我此刻出城,我去西燕军帐中先试一试。”

赵慎只觉他是痴人说梦,又不好对他发急,只得耐着性子道:“阿上,如今命且还顾不上,别的便放一放吧。”

他此刻语气还客气,话却已有几分不好听,心中想,这大和尚当真是超脱世外,怎么话说的如此轻巧。却听那住持缓缓道:“将军可信佛吗?”

赵慎强耐着没有冷哼出声,只道:“不信。”

住持道:“将军觉得,佛是何物。”

赵慎虽觉这住持迂腐,可也生了几分敬重,见他这是要与自己讲起道来,索性也不急着打发他走,只淡淡道:“泥塑石刻而已。”

住持听了微微笑道:“将军只以为土石是佛,却不知佛本无相,只在人心。”

赵慎道:“我不是救人,是杀人的;阿上若要点化我慈悲,却是找错人了。”

住持道:“若只以不杀生即是慈悲,佛法便浅薄了。其实舍身不吝,便是大布施,便是慈悲心,便是有我佛了。”见赵慎默然不语,又道,“我等要保高僧遗骨、典藏的经卷,是为心中佛,正如将军守土保城,也是为心中佛;而真佛虽不在这城池物件,但众生见此举,便知即便战祸离乱,佛祖仍在。”

赵慎微微扬眉,低声道:“好个舍身不吝。”沉吟片刻,道,“话说到此处,我是不能再违拗阿上了。可出城去龙华山必是还要过西燕营盘,你们要如愿终究也得他们点头。这事便只能请阿上自己去游说,”转头对谢让道,“为他们开一张路条,遣人送出城外。”

那住持闻言再度起身,施礼长声道:“善哉。”

几日之后,赵慎接了白马寺中复报,说西燕军已划出一条通道为寺中僧人奉送高僧骸骨与经卷之用。日期就定在盂兰盆节前三日,并许诺此前不会攻城。赵慎听此话后对陆攸之道:“你觉得这事可会有诈么?”

陆攸之问:“你觉哪里有诈?”

赵慎笑道:“他们怎如此痛快答应给大和尚借道?就不怕我在其后使一手?”

陆攸之知他是玩笑,微微抿唇道:“或是旁的事也罢了,但这佛门中人开口,裴禹一定会应——他是信佛的。”

赵慎冷笑道:“他这样行事不择手段、手黑心硬的人,竟然信佛?”

陆攸之摇头道:“大约便正是煞气太重的人,才一心修一修来世吧。”

赵慎想了一刻,道:“你与我讲讲裴禹这人。”

陆攸之淡淡道:“不择手段,手黑心硬,你未与他深交过可这考语已是精辟,我是没什么再盖过这两句的话了。”

赵慎道:“他好歹指点过你,你就这么贬损他?我记得你从前曾说他对尉迟否极甚为忠心?”

陆攸之似叹息般长声道:“是……”默想一时道,“我犹记得,十余年前尉迟否极尚是陕西道行台,西京大将军,雍州刺史李炳其是高元宠的人,与他不睦。眼见尉迟氏坐大,高元宠曾有意令李炳其在尉迟否极出巡时设伏击杀,却被尉迟氏提前探知。尉迟氏那时决心痛下杀手,借机从此与高氏闹翻。当时西京城内李炳其将兵三千,尉迟否极大军在外手中只有八百亲兵,情势很是严峻。尉迟氏最终设局出巡前在校场中藏兵,在李炳其来假意相送时突然发难,执其头以其‘叛逆’昭告天下,从此令众人摄服,高氏再无可挟制于他。这事能成,有一半是因着裴禹极力鼓动谋划。校场厮杀时,裴禹是个文人亦无处去,便留守在将军府内。我那时年纪还轻,却记得他面前案上手旁便是鸠酒,横捧长刃在手,是预备着一旦事败便自裁的。”

赵慎听了道:“他若不自裁,待落在李炳其手中,亦不知死得更几多难看。”

陆攸之道:“也不尽然。裴禹已是将毕生荣辱全无保留而系于尉迟氏身上,我是知道的,他怀中常年揣着毒药,尉迟有丝毫不测,他便可做了断。”

赵慎拨弄着陆攸之衣襟道:“这又何必。”

陆攸之垂目道:“裴禹待人虽冷,可一旦赤诚相交起来却敢舍命;他出身微寒,早年甚不得志,却是尉迟氏慧眼提携。他私心中以郭嘉自许,毕生所愿即是可辅佐尉迟否极一统中原。我那时总想,若尉迟氏王图霸业不成,他也难愿趋奉他人,若再看河山旁落,活着倒成折磨。也就不怪他时时预备着后事。”

赵慎冷冷道:“可谁许了天下便要是他家的?”

陆攸之淡淡道:“这不过是各自立场。士为知已者死,有主公肯令你死心塌地答报,亦终究是人生幸事。”

赵慎侧头看他,笑道:“你是又要说什么?”

陆攸之微笑道:“并不是我刻意要讲尉迟氏的好话。其实在高氏那里什么际遇滋味你都尝过了,再不必讲对他尽忠。你不投尉迟也不是因为怕负高氏,只是因为自己心里有过不去的事。可既你此刻不情愿,我说什么又有何用。”

他看着情势心知这绝不是该向城外示弱的时候,赵慎也不深究他此时的计较,只是拉过他手臂道:“我为着什么,你自都知道。我自知是拧,可也不想改了。”

陆攸之见他面上的洒脱英气,只觉心中无限爱重,只道:“无论你如何,我皆奉陪到底便是。”

他这话确是情意真切,赵慎眼中柔和光彩一转,探身凑在陆攸之近旁,额头已抵蹭上他脖颈,一手揽过陆攸之腰背,另一手抚上他肩头锁骨。陆攸之偏头,双唇噙住赵慎耳廓。赵慎微微一个激灵,一手下意识加力一扯,陆攸之外衫便散乱开来。

赵慎呼吸已渐粗重,另一手顺着锁骨向陆攸之怀中探去,帐中红烛摇曳,正是旖旎无限。

却突听啪的一声,似有一物从陆攸之怀中落下。陆攸之本正心意缠绵,此刻脸色却突的一变,忙要去拾。赵慎也已看见,瞥到陆攸之神色便觉出有异,一俯身眼疾手快抄在手中,见是用布条包着,掂在手中是个硬物件,分量似也不轻。待抖开来,竟是一枚箭头。

赵慎拈着箭头皱眉道:“你揣着这个做什么”

却见陆攸之已平静了神色道:“没什么。”

赵慎见每次他瞒着什么时都是这般仿若事不关己的神态,便猜着这里又有关窍,只追问不止。陆攸之初时不做声,见赵慎愈发生疑,最终问得急了,只得敷衍道:“留着防身用。”

这话自是胡说,赵慎一错神间手指在箭头上划开一条血口。他看着指上鲜血乍想起刚才陆攸之讲裴禹预备不测的话,心中更是一动,不由严厉了声气问:“到底是要做什么?”见陆攸之不作声,冷笑道:“裴禹教的你可真是有样学样,没处去弄毒药,就收个箭头起来,倒也是带刃的。”

陆攸之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垂了眼帘。赵慎去汜水关后,他有一次诳周乾在内帐收拾箭矢,暗暗藏下一枚箭头。他心中了然,城中若有变故,被人看见他在赵慎内帐中,必是轩然大波,无论是为赵慎名声还是守城的军心,他都不能容得此事发生,需得早做准备。

赵慎见他已是默认,又想起此前他那番“毁容貌自戕”的话,心中更为惊怒,尤其阵阵后怕,扬声唤道:“周乾!”

见周乾进来,赵慎持起那箭头道:“这些日你就是这么照应的?”

此话没头没尾,周乾一时也愣了,见赵慎脸色愠怒,更有些不知所措。陆攸之见状,轻轻叹气,温言道:“无甚事,你去吧。”

看周乾讪讪退出去,又轻声道:“他不知情,你莫为难他。”他这话音未落,却突然被赵慎横扯过去。陆攸之头撞进赵慎怀中,还不及反应,肩头已被赵慎压伏在地上。事起突然,还没等反正过来,腰间亦被死死摁住。他衣衫本就乱着,这一挣直被赵慎扯去了下裳。陆攸之只觉耳后那呼吸间热气越发急促炽烈,何尝不知赵慎要做什么。只是骤然出的这变故早将他方才那一番柔情衷肠搅散,此刻已没了这心思。又见赵慎这粗暴行止,便知他心中正憋着气。

陆攸之头脑嗡响,不由竟有些怯。一时脸色涨红,奋力要起身,反手去抓赵慎手臂,急道:“你做什么?”他看不见赵慎脸色,也不闻赵慎回答,身后已压了上来。尚未如何,那持在他腰上的手掌手指便已压扣得他皮肉生疼。紧接着,便是身后那人闷声撞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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