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慎见他面上尽是血迹已看不出面色,只觉一阵热流直从腕上涌进胸臆,亦微笑道:“我也乐见今日将军尽兴。”转首向传令兵道:“叫里面开城,再把我的将旗升到城头!”
一时,城上升起一面“赵”字大旗。风吹得云散,透出阳光将那雾气也晒得散了。那将旗迎风猎猎,几里外也看的分明,直映着一片清湛蓝天。
此时西燕军中一众首脑站在营外,皆眼看着洛城城头升起“赵”字大旗,俱不做声,方才回营时的乐观计较,转头便被打了脸。裴禹面上不露,袖中指甲却已掐的发白。他是如何精明自恃的人,赵慎几次三番从眼底下过去他竟皆制服不得,这于他已是近乎戏耍羞辱。心中发狠道:“此耻不雪,誓不罢休。”
他经年间鲜有这般生怒,可神色上却未显露,只道:“他既然回了城,我们便瓮中捉鳖,也不是大不了的事,传令收拾营盘,早早各安其位,”说罢,四下扫了扫又道,“尉迟将军看呢?”
尉迟远脸色阴沉道:“如今安营这点事都要我耽心了你们都是白吃饭的”又道,“今日出纰露的营盘,管事的都按军规处罚。今后谁再出错,我要他脑袋!”
众人都暗暗气郁,却也纳罕,这几日来西燕军沿路撒网拦堵,却皆不曾见赵慎丝毫行踪,今日他又是从哪现身
他们却未曾想到,赵慎一行这数日来一直就在大军近旁,靠得近时连一里地都不到,杜融的“灯下黑”便是此意。直到从汜水关回了洛城,瞄着围城军布防中的破绽,这才突然杀出来。只是虽然脱险,损失却也惨重,杜融亦受了重伤。
回到城中医官来解了铠甲,见杜融周身十余处创口,尤其是右边肋下一掌处被长戟刺穿出一个血洞,鲜血流淌不停。医官忙拿着麻布蘸着止血的白药按在伤处填住,起先一块两块转眼便被鲜血浸的湿透,医官们看情形不好,叠着数块药纱在一处,轮番上前加力压紧,直有好一时才见血似是勉强止住。再用麻布紧紧缚住腹部,对杜融道:“将军只平躺着,万不能起身动弹,也不可使气用力。”
杜融只眯着眼睛,像是要睡。一边有高年的医官搭着脉息细弱急促,忙道:“杜将军不能睡,”又向两旁道,“先与他多说些话吊住精神,好等着那边的汤药来。”
小医官忙上前在近旁唤道:“将军。”又“你家乡何处,几时从军,妻儿家小怎样”一时不敢停的问,直满头大汗时,终有人捧了药进来。一个医官一手抬起杜融头颈,一手按着包扎的伤口,另一个将药汁吹凉了喂进去,只恐他呛咳再挣开创口流血。好半天将一碗药灌进去,见杜融面色上渐渐回复出些活气。
那医官方长舒口气,又道:“别的好似也不妨,只是失了好些血。此间没那么多补血益气的药材,便在温水中兑些糖盐,多喂他喝些。”
医官退出来时赵慎仍一直等着,见了医官问:“如何?”
医官道:“脏器倒似还好,但血失的着实不少,虽暂且还稳当,还要再看。”
赵慎听了这话,又见那医官双手上尽是血迹,尚来不及清洗只拿巾帕草草擦了,猜得出这救治时场面,心中更忧虑,但也只能默默点一点头。医官便道:“将军可以进去看看。”
进得帐中,只见杜融仰面躺着,脸上血渍已被人小心拭了,此时一脸惨白,嘴唇上也没甚血色。赵慎想着是杜融元贵引走了敌军他才能脱身,这些刀枪本都该是冲自己来的,却是杜融替他担了,心中一阵羞愧内疚,道:“赵慎多谢杜将军。”
杜融微微一笑,低声道:“这是应当事。”见赵慎神色仍是不忍,复道,“既说起这个,再劝告你一句,如今城里城外的情形,做主将的更应当知道爱惜自己,不必什么皆自己去扛。阵前闭眼一冲最是容易,可死有何难,难的是活着。”
说罢,对一旁小医官道:“我头上热,劳烦取把扇来。”见那小医官去了,方又低声道:“高将军那时曾当着你我说待邺城安定,还当来救援。将军听听罢了,却万不能当真存侥幸,如今洛城只能当是孤城来守。”
赵慎垂目道:“我是并不指望旁人,可我也不信敌军能撑到秋冬而还有余力。”
杜融道:“无人知那时城中情势如何,你此时心中便当做最后准备。”喘口气道:“这话不好听,我不过是仗着痴长几岁卖个老,趁还清楚白说几句。”
赵慎听这话头不祥,耽心杜融多想,正要劝慰,杜融已又笑道:“我这伤料不打紧,将军不必挂心。”
赵慎听他倒先来宽慰自己,这一段相处,他已把杜融敬作兄长,此刻更为感动,也点头笑道:“是,今后还要与将军长日共事,如今只请将军安心医治。”
一时那小医官回来,赵慎见他在杜融身边照料稳妥也稍微放了心,便出了帐去。他心中有事,也未留心,便信步走开。待到抬头,已是走到马厩,再往前就是骑军营帐。有马倌过来道:“将军来看青追我等细细洗刷了,只略瘦了些,旁的都无碍。”赵慎应了一声,让他们各自去忙,只径自向里走去。只见厩中空余出好些栏位,这都是先前跟着各自主人出征了的。身后跟着的周乾见他神色只淡淡的,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此时手扶着马桩,面目间微露怔忡。这一段的事虽没人跟自己说,他自己留心听着也知道了七八。走在这空荡马厩中,想起往日热闹更觉此刻的寥落。他尚不由惆怅,更不知将军心中是如何翻腾。正在此时,却听见前头似有歌声,周乾忙上前道:“这唱的什么此处也听不清,不知是营中的谁,将军去看看?”
他一心要赵慎莫再在此伤怀,便推着他往前去看。穿过马厩从另一头出去,原来歌吟声是从骑军营中传出。十几个士兵围在一处,俱摘了盔头,有人调弓弦,有人拭锋刃,似在休息。
一人唱道:
男儿欲健行,结伴何需多,鹞鹰经天飞,雨雀两向波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着膘,牌子铁裲裆,钅互鉾鸐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着铁裲裆,前头看后头,齐着铁钅互鉾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何惧死丧后,白骨无人收
众人哼声伴唱,那吟唱声像是从胸腔中振荡而出,却并不高亢反而低回沉郁,似风过深谷,默立于激荡间的壁仞坚石;又似冰封河面之下,奔涌怒涛的潜流咆哮。偶有人用直刀击头盔作拍节,其声铿锵,直颤入人心肠。这样的军歌已传唱百年,直穿透沙场碧血边塞风霜,无论漠北苦寒,抑或是中原辽阔,纵见白骨累累,心中怀忧,只要尚能扶持列阵,立马持枪,其气便不可折,其志便不可夺。
第24章:与子结绸缪
是夜,洛城内外皆一片安静,直似一白日里喧喧嚷嚷都未曾发生。城内营中按时辰熄了灯火,只有巡营士兵静静往来。主簿谢让帐外值夜卫士见远远有人过来,还都纳罕,待那几人走得近了,方看清是长史李守德。
一个卫士忙进去通传,另一个道:“长史请进。”见李守德手中提着包裹,要接过帮他拿,李守德摆手道:“不必了,一点药材,我自行拿吧。”
方才进去的卫士此时出来,道:“长史快请。”说罢抬手打了帘起来。
李守德迈步进去,只见谢让坐在案旁,倚着草藤编的方枕,披着外衫,里面还穿着件小袖衫子。李守德见了道:“夜里虽凉,却也终究是夏日了,主簿还穿这么多重?”
谢让见他进来,笑道:“记得去年七月间早把大袖衫取出来了,今年不知怎么总还觉得天凉。”看他手中提着物件,又问:“这是什么?”
李守德道:“是牡丹皮。”
谢让道:“你还年年制这个。”
李守德道:“本也不难,刨出根挑拣粗的剥下根皮来晒干就成。这个时节,镇静解热,还能止口舌痈疮,一包能用到入秋。”
谢让接过微微拱手笑道:“多谢多谢。只是我往年间就不太会用这个,倒是辜负长史的心意了。”
李守德亦笑道:“你我熟识至此,还这样客气是又在玩笑了。牡丹皮生食气味不好,我这次拿来的都经炒过,研碎了服用便可。”
谢让手拍着药包道:“你平日火大气急,可细心时亦是真入微妥帖,”转头对卫士道,“帮我好好收着。”
那卫士拿着药材去了,谢让抬手将方枕略挪一挪,只听李守德道:“主簿近来看去总像气弱。”
谢让码着案上五六卷文书,摇头苦笑道:“我这人你还不知,心中有事时便食眠不安,不碍事。”
白日里赵慎已问过眼下城防中紧要事,其余诸事虽不急却千头万绪,便等着次日升帐再一件件理说。那些琐碎杂事十分耗人精神,赵竞在世时最不耐管这些,都是谢让兢兢业业的打理。如今主将换做赵慎都已是好几年了,新来的文书幕僚不少,可论谨细缜密,还是无人及得上他。大约亦是因为太过操劳,李守德见谢让眉角都似比从前显得耷拉了,心道他不易,更不由叹了一句:“如今情势,谁又能食健安眠?”
从几日前得了高元安撤援的消息,西燕军便一刻不停向城内喊话。谢让等人只耽心有人异心动摇,四门的守将一日里全驻在城头。底下军士不得单独擅动,尤其是未经过大战的新兵要行动时,皆要老兵结伴跟随。幸而这终究是一代代带出来的子弟兵,邺城来的高氏人马也已没二话说,饶是城外如何聒噪,也无人生事。
谢让抚着额角道:“明日你可管着脾气不要浑说,这时节谁心里也不好过。”
李守德笑道:“主簿是当我这把年纪却不懂事么,我有什么可埋怨?”停了一时,又叹道,“我只是可惜赵氏的骑兵从此要听命他人——其实赵将军并不必为着高氏,都已脱身又何必回来。”
谢让停了一刻,摇头道:“我问你句题外话,他若不回来,你我当如何?”
李守德一怔,道:“主簿莫笑话,我却真没想过。”半晌自失笑道,“这也可笑,我倒仿佛是一早知道,赵家的郎君必不会舍弃洛城。”
言说至此,两人相对点头,也都不需再多说。一时帐外似有风过,谢让不由又紧抿了抿外衫,长声道:“起风了。”
到入夜前,赵慎巡过四面城门,城中的将官见他疲惫脸色便全都劝他回帐中休息一夜,纷纷道:“将军再心急也不在这一晚,我们盯着,没人敢懈怠。”
赵慎本来还放心不下,可真待回到帐中时已是快睁不开眼。他本想洗漱过了再进内帐,可只待周乾去提热水的间歇便迷糊过去。半晌听见周乾扶着他肩头叫他,才知是靠着案几便睡着了。睁开眼时只觉烛光晃得眼前发花,接过手巾在眼窝颞颥用力按擦,似是从额头里挤出点精力。
周乾早在一旁手脚轻快拣着空隙帮他梳洗毕了,又换了衣衫。他看出赵慎心里还有事,便道:“将军进去歇息吧,我在外间值夜。”
赵慎看着那一道薄薄帐帘,几步之遥,却把那人与这外间全然隔开。他归途中对陆攸之时时记挂,而此刻反而不敢去见。他从前想等过了围城难关,总有无数办法将陆攸之妥善安置,可此时洛城情势,说一句“从长计议”都已是奢侈。
这月余中天翻地覆,那人却只能困在里间。在汜水关时,偶有闲余自己也曾暗暗猜想他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然而想来想去不得所以,原来那斗室之中再如何,也只能是默守日出日落静捱着沉寂时光。陆攸之那时的苦恼怨怼,他到此刻才真正些微明白。
踟蹰半晌,终于起身迈步,却听不见内帐中有丝毫声响。赵慎手指攥过帐帘,一寸寸捋起那皱褶,只觉情怯。幔帐一点点掀起,外间烛光泄进里间,直映上帐内那人的沉静面庞。
赵慎望向那明澈双眸,只觉有重石寸寸碾过心头。他唇齿翕动半晌,终是不知何所言,却听陆攸之淡淡笑道:“我只看你回来,什么都不需说了。”
许久之后,赵慎犹可忆及那一夜光景。彼时不知城内城外几多人惦记着洛城今后所归辗转难寐,倒是他这一城主将竟枕在陆攸之腿上酣然入眠。那眠中可曾有梦已记不大清,只觉心底清透,一片踏实。从前,他只恨不得多少表白,唯恐彼此错会了心意;这一夜的只字片语,他却已明白,两人间从此再不需多言。
陆攸之静默端坐,心如沉潭静水。夏夜中草木清凉气味吹进内帐,带着微淡甜香。只手拂过赵慎眉弓眼窝,轻轻揉展开那眉心皱褶,这一刻静谧淡然直令他恍惚盼望光阴滞顿,便停在此时,永不到头。
可世事却如潮汐涨落、月相盈亏,从不会为着人心顺遂而回转。从此而后,困守孤城步步维艰,如眼前安静的时刻只怕再难重现。无论他可曾愿意,都已卷入这乱世洪流;天地苍黄,个人的际遇不过是蝼蚁草芥。他不能知经年后彼此是何去向,亦不知百年后王朝是否更迭。身在此中,他们的前程已注定如河流跌宕,不可回转;而这一段不该有的情愫,于他却恰似夹岸春光,即便是转眼即瞬,那惊鸿一瞥便够他满足心安。
在这世间,他自觉不过是漂泊过客,于他而言所谓忠义名节,纵然纠结却也不算牵绊;但赵慎不同,他有担当要尽,有节义要全。自己于他,终究是一段隐患。他能做他一日慰藉便做,然而燕巢幕上,真有危急生变的那一时,亦当秉青萍干将之器,绝无迟疑。
赵慎醒时天色尚不曾亮,睁眼要起身时,才发觉是在枕着别家髀股过的这一夜。见身侧光景,陆攸之手臂托扶着他肩头,竟像是一夜未睡。而前晚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竟都记不得了,一时低头笑道:“我这将官做的真是越发不长进了。”
陆攸之也笑道:“你是因为辛苦。”
赵慎低声道:“可我在汜水关……终是败了。”
陆攸之握住他手臂道:“此事往矣,况且也称不得败。今后你有此一日坚守,便是一日不败。”
赵慎沉默半晌,轻声笑道:“我还本苦恼,你若再提投诚,我倒是当怎么办。”
陆攸之听他这话,不由暗自苦笑。他当时劝赵慎投诚,是因为他手上那两千骑兵的本钱。而依此时情状,西燕军必是觉得攻得洛城本也不需费力,纵是纳降,这败军之将也不必放在眼里。若此时归降,今后也没资格谈什么保全。撇开赵慎心中的计较,于他旁观看来,洛城守军此时也必得牢牢守住城池,叫西燕军狠碰几个钉子,如此今后再说,或许还可以谈几分条件。此时他不提,实在是因为提不起。转而默想洛城前景,只觉如根薄底浅的河边芦苇,两不靠岸的无根浮萍,纵然赵慎有多少心志意气,要固守与此,需尽得人事,终究仍要看天命。
只是这些话他此刻并不想说来令赵慎烦恼,便顾左右而言他道:“项羽在东城尚有二十八骑相随,何况这军中这样多兄弟同袍。此间诸事,总有回转。”
待到一早升帐,赵慎与诸将检点城内军马。除去已撤走的一千五百余骑兵,尚有留守的骑兵三百余人,其余六千步军。斥候探得城外大军似在换防移动,城内便暂且仍按从前布防守卫,待到城外虚实已定再做调换。这一月中,城内又修葺了不少城防工事,军兵们挖土装填麻布口袋,摞在城门两侧备用。又将城中打铁的工匠都聚在一处,将从战前迁走的民户家中收出铁质器具,以致菜刀门环都敛在一处,重新熔了铸造成箭头刀具。再一件事便是按城内现今的守军人数,点数粮草数目,再做经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