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元安听得这话,骤然冷了脸色,喝道:“赵慎,你放肆!”
赵慎并无惧色,倏然立起道:“此时此事到底孰轻孰重将军心里其实明白,我敬将军便是因为尊驾到底是领军之将,而非钻营政客。”
高元安微微仰头,只见赵慎眸光烁烁,半晌冷笑道:“你道这天下得失皆只是靠着刀枪?你还敢妄议孰轻孰重?凭你刚才的狂言,我就可当下斩了你。”
说罢亦不看赵慎,转了身负手道:“如今你想得通想不通便都只有这般,你心中口中再骂我也没用处。我不能解你倒悬,自然不能要你来体谅我,可有些话也便说说无妨。尉迟远正虎视眈眈,我此时撤军,若不慎便要演成主力退溃,其险远甚于与其在此一战。若非不得已,我又何曾愿意走这一步。只是你不解,妄将战局与政局全然分开,乃是小儿言,不但可笑,亦是危险。”
赵慎默默听他说这许久,心中越来越凉,听得最后一句,不禁苦笑。高元安心中所重的自是与他不同,这世上劝说别人的话都轻飘容易,可刃在心上,总不是几句开导便能得解脱。他行至高元安身后,只觉全身僵硬似有崇山压顶,饶是他如何直挺肩背也再扛熬不住,停了一时开口道:“高将军,末将……求您……”这个“求”字出口,心中似乎已无憋屈不甘,只是一片茫然,其后竟不知再说什么。
高元安听得背后声响,转头见赵慎如此神态,微微变色道:“我还不曾说得清楚?你是还要学市井村妇,与我耍赖起来么?”
赵慎双唇紧抿,那瞳仁愈发黑的似不见底,口中不做声,心中却翻江倒海,如万千铁蹄在耳畔呼啸驰过。沉默片刻,心中那念头终如磐石一般,万死不转。面上只轻轻一笑道:“世间人皆有难处,我如是,将军亦如是。将军话已说得甚清楚了,天下是丞相的天下,这洛城却也是我赵氏的洛城,其余再多的话,也不必说了。”
他话说完时,神色已如常端正不见急躁之态,昂然而立,其气清刚。高元安见他如此,默然片刻,道:“我应允你的事不成,如今倒累了你,于公于私我皆过意不去。”说罢抬手施了一揖之礼。
高元安此时纡尊降贵倒也不全是故作姿态,其中亦有几分叹息。他看赵慎半日所为,方才情急时讲话仍有分寸,不像当年在沃野镇时那般口不择言,比之月余前在许都见时亦添了沉稳之风。心里道他长进,不由闪过一丝良驹不曾遇英主的感慨,却又不能再多言,也觉郁郁。
高元安是丞相亲弟,又多年将兵,朝中三司见了亦要客气,如今对一个后生将官如此,此景若教旁人见了,只要惊出汗来。赵慎见他如此,似也不吃惊,只退步闪开垂首道:“将军何必,”言罢跪下顿首,沉声道:“赵慎不敢当。”
随即起身再一揖道:“有些事还要回营安排,恕不奉陪。”
言罢再无别语,转身径自走了。过了半晌,高元安副将轻挑了帐帘进得帐来,见高元安面色阴沉,一脚尚在帐外正迟疑着要退出去,却听高元安叫住他道:“什么事?”
那副将迟疑片刻道:“邺城的消息,军中……”
话音未落,高元安已冷冷道:“你去传令,谁敢妄议班师,立即按动摇军心处斩。”
副将初觉一怔,随即晓得将军的心思,忙称是便要退下,又听高元安道:“你办妥了这事,随我去汜水关,我有事知会魏权。”
副将领命去了,高元安抚着肋下剑柄,面上波澜不惊,心中也翻江倒海。遭遇如今情状,他心中也着实郁闷。西燕蠢蠢欲动,只是朝中想要西征战备总还嫌不足。他如今援手洛城,本来是存着要一战打出稳当中原,争得几年和平光景的念头而来,结果一场正经大战也未打,便要仓促撤军,如何不憋气,更不要说还担心着西燕军趁火打劫。到那时若是真要全身而退都不得,岂不更是倒霉。赵慎此时心中不乐意尚可以向他摆脸色,他的憋气烦忧却找谁去。可是事到如今,只怨天尤人又有何用,终究还是要谋得个生路出来。
念及赵慎,高元安倒有几分耽心。洛城如今已无外援,赵慎纵然侥幸退回去也是困守孤城,与自投死路无异。他领着这一支骑军在外,若是逼得急了走投无路阵前反正冲着自己来了,可是一桩大麻烦。
正默默思量,副将已回来复命,高元安一掸袍角,道:“与我去见魏权。”
魏权也已是得了邺城的消息,迎着高元安进得关来,又遣散了跟前闲杂人。
高元安见也没旁人,便问:“你都知晓了?”见魏权默默点头,又道:“我这几日便要撤军。”
魏权听了,似也并不诧异,见高元安面色沉郁,便道:“将军不必太忧心,事出突然谁能预料。只是卧榻旁出这样的事,纵然未有大碍也着实叫人心惊。我看丞相是要借机清理君侧,这是恐怕是马虎不得。其时身边若无将军这样亲信的统兵之人,如何能有底气。紧要关头,将军护驾勤王的事上可不能三心二意。”
他是高元安的心腹,说话也不避忌。这番话一厢是宽解,一厢也是提醒高元安。在这样的非常时期,最不能令高元宠生疑的便是忠心,否则即便是至亲兄弟也难保不受猜忌。高元安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
魏权略略沉吟,又道:“我已派人暗中将船只沿河集结,七七八八算来三千府军总也够载的。将军一登水路,西燕军就无办法,只是撤退前的安排,将军还要谨慎——如今在河岸一线的,是洛城人马。”
高元安道:“你要说什么?”
魏权笑道:“我想到的,将军必已比我想的透彻数倍。”
高元安道:“他若真要反戈,我也奈何不得。”顿了一刻,叹口气道,“这事终究是我失信。”
魏权微微皱眉道:“将军何必自责,他赵慎是只看一城一地的得失,却不知城池是可失便亦可再得;丞相那边的事出一点纰漏便万难收拾,是万万马虎不得。”言及此低了声音道,“他占着渡口,若要发难倒甚为难办。为保万一,不如便将赵慎诳进城来,”说着手中向着颈子做了个比划手势道,“他那骑兵便也收归在将军帐下了。”
高元安扫他一眼,未置可否只淡淡道:“你从我手下出来,手段倒是愈加利索了。”
当夜,高元安便离了汜水关。副将在后问道:“将军怎么走的这样急?”
高元安冷笑道:“事情说妥了,留在那里做什么?不快些走,若哪一时挡了魏将军的碍,我看他是连将我手刃的事都做得出来。”
副将陪笑道:“将军多心了。他说料理赵慎的话着实是替将军着想。”
高元安道:“他是没错,我也没当面驳他。罢了,是我上了年纪,做事常要摸摸良心,不敢伤了阴骘。”
那副将跟了高元安也好些年,先前何时见过他讲起什么积德行善。此时听他这样说,恍惚中突觉自家将军眼角竟真已有如此深的皱纹,见状再不敢再多话,一行人纵马而行,月夜中马蹄踏碎一地清辉。
待回到营中,早有卫士过来签马,又有人报:“杜融将军在营内求见。”
高元安侧头一怔,道:“哪个?”
卫士再报到:“杜融将军,已等了半天了。”
高元安跟前有些资历认得杜融的听说是他皆有些吃惊,高元安哼一声道:“我这里出去的人如今都有点意思了,他既来了,那便见吧。”说罢径直进了营帐。
过了一时,有卫士引着杜融进来。高元安受了他的礼,晾了半晌,方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杜融神色肃穆,也不见丝毫赔笑,只道:“奉赵慎将军的令,向高将军呈报一桩军务。”
高元安听这话正合着心中顾虑,不觉狐疑,却不动声色,只问:“怎么?”
杜融道:“赵将军说,将军如何安排撤军,他愿助一臂之力。筹谋安排,但听吩咐。”
高元安双手指间相抵摩挲,淡淡道:“哦?这样的人情,我怎么还?”
杜融道:“只请高将军收容这一千多骑军将士,从此为将军驱驰。”
高元安闻言,双手一滞,翻了眼皮只盯着杜融一时不曾说话。杜融只与他镇静相对,目光也不避让。终是高元安轻轻一笑道:“这话我可不信。赵将军肯出这一步?他随我这一走可是直接回邺城,他是忘了当年如何作为,如今想好见了丞相如何说道?你便助他来哄我,其实是另有意图吧。”
他口中虽这样说,其实不过是为了诈一诈虚实,心里还是信的。他思量赵慎许是审时度势,看出回洛城死守凶多吉少,必得早寻出路。投靠西燕固然是一法,不过名声上难免为人诟病;退而求其次随自己撤走,虽丢了洛城,倒也能诸多保全,要是趁着这一场勤王护驾的东风,也许便能在高元宠面前将从前诸多不豫一笔带过,从此对丞相唯命是从,倒也是顺势而为之选。如此这样,高元安也是乐见其成;忽而想到几十天前在在许都时赵慎的那副倔强模样,而今衡量利弊为求保全也走得出这一步。不知怎么,心里倒是微微叹息起来。
却听杜融突然笑道:“将军误会了,洛城仍然被围,赵将军自然还是要回去的。只是这些骑兵,请高将军托管照应。”
高元安本稳当坐着,听了这话,不由倏然直起上身,直不可置信道:“洛城这个样子,他要回去?”未几上下打量杜融道:“你且说说,这话我能信么?”
杜融道:“将军难道不信这世间还是有坦诚君子。”
高元安冷笑道:“你这话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杜融起身走到高元安正对面,郑重一礼道:“我再是个浑人也不敢忘将军对我的好处,损将军的事我死也不会做。如今情势这样紧急,只请将军不要再犹豫猜疑。”见高元安不做声,又道:“将军便是怕赵慎阳奉阴违,明里叫我来,暗地里偷袭将军好据功以降敌军。将军思虑周全,我一世也及不上,可是领军之将间只日日这样猜疑内耗,战场上如何能胜?”
高元安听他这样直白道来,心中被刺的一恼,转而不由气的笑出声道:“你也早过而立,教训也吃过不少,可还不知怎么于上应对么?”又一哂道,“我当年让你去洛城还真当合衬,你与赵慎可是对脾气吧?”见杜融面上隐有不忿之色,叹了声气道,“你还想说什么便说吧。”
杜融也不迟疑,便将在洛城中时,赵慎如何处置高淮而救助杨都统,如何与他交代一并全道出来,言罢只看着高元安。
高元安默默听了,半晌道:“可我只不解,他既也知道回洛城不合时宜无大裨益,却为何还这样做?”
杜融道:“我是粗人,却知世人敬重夫子,便是因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世间除却利益算计,也终有些旁的事在。”
一时两人皆无语,只听帐内烛心噼啪响了两声。高元安点头道:“我省得了。”
第21章:挥手长相谢
这一日晨起,西燕军中斥候看到大队骑兵在洛河沿岸饮马休整,士兵们脱了甲胄下河洗澡,一派怡然之态。斥候头领大觉诧异,忙回了营地报与上峰。
此时天气亦甚是炎热,尉迟远与裴禹的中军帐中备着新汲上来的清凉井水。还未到中午,尉迟远便每隔片刻,就得就着凉水拧了手巾擦脸,中单领口上亦结了一层汗渍。见裴禹仍端然稳坐,面上也不见汗水,不由笑道:“监军是好定力,我却耐不了暑热,莫要见笑。”
裴禹道:“眼看也要入伏,叫灶上备着煮汤饼避恶吧。”
尉迟远摆手道:“莫急。吃这热汤饼是为了出身透汗,西京再酷热终究天气干燥,偶然过阵风去,热气被带着走了,方才祛暑。可这地带,热也是热,同样还又潮又闷,吃了汤饼,要是一身热汗憋着出不来,可就真把人憋死了。”说罢叹口气道,“在外征便是这一点辛苦,若在西京,想来往年这个时节,也该把冬日存在库里的冰块取出来了。”
裴禹听了微微笑道:“将军还惦记着府中侍姬纤指调冰水,素手雪藕丝罢。”
尉迟远嘿然道:“若无这些消遣乐事,我辛苦征战却为什么?”
裴禹听了也不再搭这话茬,半晌道:“说起祛暑的冰块,我倒想起件事。那一年暑天我在西京街上,看有商贩推着冬日里藏得的冰块上街贩卖。那时节暑热难当,行人在一旁皆争抢着要买冰,商贩见有行市,便强要提价。众人嫌贵都踌躇不前,结果吆喝了半日也无人买,那冰块是眼瞧着就都化成水了。”
尉迟远听他说着,略扬了扬眉道:“这事确是有些意味。”
裴禹漫声道:“我只是忆起这事,随口说说。不过世间诸事也大抵如此,贪心无厌总是有隐患,万事都难得在恰好二字。”
正闲谈间,外间有人报道:“斥候有军情报!”
两人正了神色,尉迟远道:“进来。”
那斥候小头目进来将当日所见东燕军骑兵洛河里饮马洗澡的情形一一报了,两人听了皆觉纳罕。尉迟远挥手遣了那斥候出去,转而向裴禹道:“高元安到底是走不走?”
裴禹摩挲着唇上黑须,神色凝然。
尉迟远嘘气道:“前两日听得高元安军中下令,说不解洛城之围便不退兵,谁言班师便斩谁脑袋。监军说他是故作姿态,我也这般想。可又看了这两日,高元安的兵一丝没动,如今赵慎又在河边饮马洗漱起来,看样子像是要常驻,这确是怎么回事。”
裴禹沉吟半晌道:“我原本想若高元安一家撤军,赵慎与他必起嫌隙,我们只待他们自乱阵脚。可眼下这情势……”他微微摇头道,“说起来这存亡关头人心难测……可如今我竟也看不透高、赵这两家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尉迟远道:“这一日赵慎军马休整,料无戒备,不妨引一队人马过去捅他一下,即是出击,也做试探。”
裴禹道:“也好,两厢谁也不动,这事便总在僵持。便遣一队做先锋,命全军亦都准备,一时有动静,便拔营向东。”
到了午后,有斥候来报说先锋的骑军向河岸去,东燕军洗澡骑兵一个个便赤着上身跳上战马一径撤了,再往前只见岸边林中似有尘土扬起,恐是诱敌埋伏便不敢再追;一时又报说,西燕军步军侧翼可见敌军移动,可待到列上阵势,又不见敌军踪影。如是之事,来来回回不止。尉迟远终于止不住焦躁起来骂娘,裴禹双眉亦是皱紧。
双军对阵,最烦恼这虚虚实实来回反复,不定一个疏忽便被钻去空子。到了酉时三刻,又有斥候报,见高元安所部方向起了炊烟,尉迟远听了,恨然道:“倒是辛苦他们今天一通忙,此时才要吃饭。”裴禹听了,倒是一动,急道:“再去探,靠得近些无妨,去与我看清楚,倒是真有人还是空场地!”
尉迟远也似突然悟到:“高元安要跑!这是反其道,学孙膑的增兵减灶呢。”说罢唤进传令官道,“令全军准备,一有确实消息,便起兵追击。”
却说众人皆紧起忙活,一时有斥候回来报:“将军料事如神,东燕军营中看着像是都在收拾行装,准备撤哩。”尉迟远心中一喜,正要传令,脑筋一转,突然想到一事,又忙问:“高元安营中如是,可赵慎那边呢?可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