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趣。”

“恩？”

“在这座城市里看日出日落，认真工作度过平静的每一天，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有趣，每个人都是这样度过自己的人生的，对吗？”

柯文觉得这太平淡了，平淡到接近真理。他皱眉说：“你的人生哲学……不像是年轻人的。”

莱珀也皱起眉头：“我像大叔或者老爷爷吗？”

他的金发被湖面来的风吹得紧贴着面颊，年轻的面庞是那样好看。柯文想象这张面孔历经岁月渐渐老去的样子，皮肤应该还是这样白，眼睛永远会那么亮，不知道人到中年之后五官是会变得柔和还是严厉。

如果和他一起变老的人是自己，一起度过这平淡的人生……似乎也不错。

他那么想着，又嘲笑他起来：“笨蛋，我说的不是样子，你看看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像是……”

夕阳这时候已经大半没入湖水之下，残留的阳光红得有些凄凉，连带湖风也冷冽起来。两个人一起目送了夕阳一程，然后莱珀站起来，拍了拍裤子，说：“不早了，回去吧。”

11.魔法皇帝的启程

他们驾着驴车把满载的麦穗送到仓库，还掉驴车之后，一起慢悠悠地走回杂货店。柯文确实体会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和在实验室或者健身房累得脚下轻飘飘完全不同的东西。他叽叽喳喳地告诉莱珀自己的感受，得到的是他不变的微笑。

直到他们走到杂货铺的门口。

奥德和那位年轻英俊的骑士卢米斯站在店铺门口，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马车。柯文能感到莱珀在一瞬间变得很紧张，似乎恨不得马上溜走。但是当奥德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他知道他是绝对不会溜走的。

“柯文、莱珀，你们总算回来了。”奥德迎了上来，问：“莱珀，可以借个地方和柯文说话吗？”

莱珀那幸福的笑容让柯文觉得他说不定根本没在意奥德提了什么要求。他暗中叹了口气，和奥德一起爬上了阁楼。卢米斯没有跟上来，和莱珀一起站在楼下。

柯文上楼之后把椅子让给了奥德，自己坐在床上。奥德并没有看出他下意识地在显示自己对阁楼的所有权，而是用深沉关切的目光看着他，问：“赛克斯呢？”

“哦，他啊，我们来的时候传送出了点问题，他在昆内尔（附近的另一座城市），他捎信来说发现了一种有趣的矿物对实验很有用，会在那里逗留几天。”

柯文早就想好了万一遇到奥德怎么和他解释赛克斯的事，他甚至要求莱珀一起保密而莱珀竟然答应了。但是奥德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还是让他脸上微微发烫。好在莱珀没有油灯的阁楼暗得可以。

奥德语气郑重地问：“柯文，你对‘暗步者’这个法师群体了解多少？”

“知道一些……是在暗中会策划些什么的一群人，古代人的遗民。”

“学院认为，这段时间奥赫伦的失踪案频发，幕后黑手就是他们。记得我们发现那三件魔导器的殉葬坑吗？暗步者可能和古代人一样，继续使用活人献祭，所以才绑架了那些年轻人。不要觉得他们离我们很远，他们不仅袭击学院、偷走魔导器，还绑架了几个法师。”奥德说着，担忧地望向窗外：“我和卢米斯的朋友，法师埃塞恩多尔曼也失踪了，现在音讯全无，学院要求所有的年轻法师最近都待在学校里不要乱跑。我想你不会愿意被关在学院里的，但我一定要离开几天，所以请你保护好自己。”

柯文感激地点头。“我会的，不要担心。对了，你要离开？去哪里？”他问。

“因为这个……”

奥德伸出双手，掌心朝上，一缕微光精灵般从他的掌心跳出，接着，像是掬满了美梦圆月一般的“世界之眼”浮现在他的手掌中。

柯文几乎从床上跳起来。

他一度怀疑赛克斯从奥赫伦法师学院偷走了这件魔导器，而历史记载它被暗步者偷走后又被奥德追回。难道他前几天浑浑噩噩的时候错过了一场好戏？

“四天前的傍晚，突然有一道光柱坠入三尖塔，当时我正在查阅资料，然后它就出现在我的手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它之间似乎建立了某种联系，我可以把它收藏在……我也说不清楚，感觉和放在空间口袋里完全不同。这几天我都和几位老师在研究其中的因果。历史上有几件类似的事发生，据说是拥有古代人血统的法师可以和魔导器产生共鸣，不过我得去奥哈格蒂确认一下。老师们认为世界之眼突然落入学院的原因不明，暗步者最近的活动又很猖獗，让我尽早前往奥哈格蒂，还请卢米斯担任我的护卫。如果你和莱珀再晚些回来，我就不得不起程了。还好出发之前可以和你们打个招呼。”

柯文点头装作自己知道奥哈格蒂是哪里。他似乎在文献中见过这个地名，但印象不深了。他又想到原来那天莱珀见到的闪光是世界之眼飞行的轨迹。赛克斯果然对魔导器下手了，还准备把它带回地球。那家伙不知道轻重吗？如果三年后的战役中奥德没有世界之眼，奥赫伦很可能遭到灭亡的命运。他竟然把莱珀、奥德还有整座城市的安危置于不顾？即使这里是异世界的过去，他的行为也不可原谅。

他又产生了把赛克斯揪出来暴打一顿的冲动。新的疑问又产生了，那天的爆炸是否是世界之眼引发的？他传送失败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柯文……”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奥德忍不住念起他的名字。他的声音有些微弱，柯文感觉自己这次来奥赫伦就没有听到过他这样说话，不过以前的奥德，那个胆小羞涩的奥德说话的时候就是这种语气。

“怎么了，奥德？”

“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别担心那些鬼鬼祟祟的暗步者，你（将）会把他们一扫而空的。”

奥德摇头，看着手里古代人的魔导器，说：“老师们说能被那些古代人的魔导器选择的人，将来都会有很大的成就。如果奥哈格蒂的法师们不能切断我和它的联系，我可能也会和那些人一样踏上一条……和我的预期完全不同的道路，我很害怕。”

柯文不解地看着他。他从知道奥德尤蒂斯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是魔法皇帝，是站在魔法世界顶端的人物，在他看来现在这个自信了许多的奥德，才算是踏上了历史的正轨，他那稚嫩中焕发出来的自信尤其引人注目。为什么他面前的奥德会为了得到世界之眼的青睐而不安呢？

在这座城市里看日出日落，认真工作度过平静的每一天，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有趣，每个人都是这样度过自己的人生的，对吗？莱珀不久之前说过的话在他的耳边回响。柯文一瞬间明白了。

没有人告诉奥德历史的走向，但他凭借敏锐的直觉，在庞大的不可测的命运中微妙地感受到了什么，一旦他接受世界之眼，就将会和过去平凡的生活告别。从不起眼的无能学徒到前途远大的精英法师，奥德的变化巨大，但和他将要面对的，这点变化简直不算什么。他将会踏上一条伟大的道路，也意味着和过去的平凡生活道别。他是“每个人”之外的那类人。

现在，这个连身材都很纤细，肩膀似乎扛不起什么重物的少年已经意识到自己站在了这条伟大之路的起点。柯文感到五味杂陈，有站在历史拐点的心潮澎湃，也有对魔法皇帝的妒忌，更有对命运的敬畏。

他叹息着说：“奥德，我不能给你建议。你可以去问问莱珀，看他怎么说。”

因为他是爱着你的人，也是和你同时代的人。

“莱珀？”奥德不解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收起世界之眼，转身走到窗前。莱珀正站在窗户下面望着他，莱珀总能找到看得到奥德的地方。柯文没有去窗口凑热闹，他只是想，当莱珀望着奥德的时候，银河也映入他的眼睛，那凝视可以打动天上的星星，一定也可以打动奥德。而对莱珀来说，大概星星一起闪烁，也抵不上奥德对他的微笑。

“莱珀，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了。”

“卢米斯先生和我说了，是去奥哈格蒂吗？”

“不，更远的地方，你明白吗？”

“……我……不很明白。但是我会一直支持你的，无论你去多远的地方。”

奥德关上窗户，退回阁楼里。一会儿之后，他和柯文道别，踏上了前往奥哈格蒂的旅程。这天晚上柯文和莱珀坐在屋顶上吹着冷风聊到很晚，漫无边际，想到哪就聊到哪。莱珀还从附近的小酒店买了一小桶劣酒，自己喝完了大半桶。他说：“柯文，虽然他拒绝我是挺久以前的事，但我今天才真的觉得自己失恋了。”

“唔……感觉如何？”

“如果能以剑士的身份出现在他的身边，说不定可以陪他到更远的地方去。”

“终于承认自己是个冒牌剑士了？”

“我不是冒牌剑士，我只是暂时在做店员的工作。可是……杂货铺店员和法师在一起，似乎只能走到那么远的。”

“不，只要你愿意，我陪你多久也没有关系。”

莱珀扑上来抱住他的时候，柯文才惊觉自己竟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等一等，莱珀，小心，我们是在屋顶——”

两个人搂在一起在屋顶上滚了两圈，掉出了屋檐，莱珀一只手搂住柯文的腰，一只手抓住屋檐，吊在半空中。柯文不顾形象地紧紧巴在他的身上，把脸贴着他的胸膛。莱珀的心跳让他脸红，所以他只好仰起头。

“谢谢你，柯文。”莱珀微笑着看着他，金线一般的头发在风中摇摆，眼睛里噙满了温柔。柯文觉得他大概真的会吻他，莱珀也低下了头……接着他松开手，两个人掉到了地上。

莱珀昏睡过去之前最后的动作是在半空中转了个身，把自己的身体当做柯文的垫子。柯文趴在他的身上，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了。然而最让他懊恼的是，他这天晚上竟然绅士过头，没有主动去偷吻莱珀，更是在把他背回阁楼的床上之后，裹着条毯子就在边上打起了地铺。第二天早上他感冒了，被酒醒了就和没事人一样的莱珀小小嘲笑了一下。

12.祝福

“柯文！蕾芮婆婆让你快点过去！要帮手！”

柯文从柜台后面抬起头，看着冲进杂货铺的三个孩子，勒诺拉、玛格和诺兹。勒诺拉紧张地语无伦次，不断挥舞自己小小的手臂，说：“婆婆说……婆婆说……萨莉姐姐的宝宝快要出世了！”

“什么？”

柯文把手放在木盆上，重复几个简单的魔法，先是制造出纯净的水，再往水里降下一个火球，这样就能得到一盆热水。但他太紧张了，总也控制不好力量，水不是太冷就是太热，或者干脆在木盆里同时漂浮着冰渣子和火花。他越是紧张就越是失误连连。最后，柯文暂时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瞪着一直在他边上绕圈的莱珀说：“安静一些，莱珀，你打扰我使用魔法了。”

“但是我很紧张，柯文，孩子为什么还不出生？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莱珀停了下来，脸色煞白地问他。他的脸已经很白了，这下更是可以透光似的。柯文沮丧地看着冒火的木盆，有些自暴自弃地说：“我怎么知道，虽然我是个法师，但法师也不是万能的，现在我只能烧水而已——还烧不好。”

莱珀机械地点点头，又开始转圈了。柯文心神不宁地看着他、看着围在蕾芮婆婆屋门口祈祷的孩子们，一瞬间真的觉得自己是这座城市和这些人身边平凡的一员。

最近半个月，柯文在莱珀的杂货店过着平静的生活，甚至经常忘记自己是个法师。赛克斯在圆球里的情况一天更比一天好，让柯文对他的苏醒和能顺利回到地球有了信心。虽然有的时候，他还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法入眠，但毕竟不像事情刚发生的几天那么害怕了。甚至他回想起自己那几天的失态，都会觉得十分可笑。还好莱珀虽然经常拿他开玩笑，但绝对不会用这件事嘲笑他。

这半个月也给了他深入了解莱珀生活的机会，毕竟他上一次在这里逗留的时候，每天所做的是和赛克斯、奥德一起不分昼夜地讨论魔法和古代人的种种。

莱珀对杂货店的工作并不上心，经常关门去帮附近的邻居处理各种各样的杂物。但他杂货铺的生意很好，人们都愿意光顾。柯文很快发现了其中的原因。比起一年前，城里的成年男人少了许多。在他接触到的范围里，蕾芮婆婆的儿子、萨莉的丈夫、还有勒诺拉那几个孩子的父亲都在洛依斯城邦的军队当兵。最近几年城邦的势力拓展得厉害，连带士兵和雇佣兵都成为了热门的职业，但在城市里也留下一大群家里缺少青壮年劳动力的老弱妇孺。这样的环境之下，卖东西经常给出优惠，又很乐意帮忙做各种重活杂务的莱珀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街道上的大红人。这也给了柯文重新认识莱珀的机会。他一度认为莱如同奥德的影子，但实际上莱珀在奥德之外也有自己的生活，他贯彻自己的“人生哲学”，珍惜眼下平静的生活，又因为自己的大方善良，成为了附近居民的太阳。也许莱珀一辈子都不会干出让别人震惊敬佩的壮举，但柯文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火热的内心。

莱珀越是热爱他的生活，他们身边的人们越是努力谋生，柯文就越是感受到阴影的迫近。

洛依斯城邦的军事扩张将在三年后遭遇惨败，届时，奥赫伦也会遭到蛮族的围困，甚至有传说中的妖精加入讨伐人类的军队。

到时候，这些人中有多少会死？

因为他们是他认识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文献上的一段异国文字，柯文每次想起这一点，就会感到揪心。他想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

“柯文，袖子着火了。”

“哦……啊啊啊啊！”

柯文忙着扑灭衣服上火花的时候，蕾芮婆婆的小屋里传来嘹亮的哭声，那是新生儿降临人世的第一声啼哭，也是柯文在奥赫伦第一次见证生命的诞生。这声有力的啼哭暂时驱散了柯文的忧虑，他和莱珀对视一眼，一起欢呼了起来。莱珀和他对拍了一下手掌，端起那盆最后水温还算凑合的热水就冲进小屋。几个孩子也欢呼着跟着他冲进了房间。柯文总觉得进入一个不算熟悉的女性的产房不怎么适合，他站在门口，手脚还是有些发软，胸口却很温暖。过了一会儿，莱珀从屋子里探出半身，招呼他进去。柯文有些莫名地走进小屋，蕾芮婆婆和躺在床上的萨莉一起对着他微笑。蕾芮婆婆把已经清洗过身上血迹的婴儿递给他，说：“萨莉希望能由法师给她的第一个孩子洗澡，请你祝福这个孩子的未来。”

柯文受宠若惊地接过小小的轻轻的婴儿。玛格和诺兹凑了过来，围着他们一边拍手一边唱歌。柯文看看莱珀，莱珀微笑着对他点点头。柯文在蕾芮婆婆的指导下小心地把婴儿的身体浸入水里。刚降生的婴儿小小的红色的脸皱在一起，他惊奇地看着他，想如果有神的话感谢神，也愿神祝福这个孩子。以及，他渐渐开始觉得自己不再是过客，而是这里的一员，因为他可以和莱珀他们一起生活工作，一起见证新生命的诞生。

如果不是勒诺拉在院子里发出一声尖叫，这个奇妙的时刻可以持续得更久一些。

“勒诺拉，怎么了？”莱珀搂住受到惊吓的女孩。勒诺拉一边发抖，一边把手指向水井边打翻的水桶。柯文凑了过去，看到一抹血色和一只带着点神经的眼球。人类的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