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被恐惧扼住咽喉,不能呼吸。他在地球的直系亲属只有关系一般的祖父母,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家乡和亲人朋友缺乏眷恋,这也是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在魔法世界驰骋的原因。然而只要无法回到这个地球的念头产生,恐惧就随之而来了。他知道自己可以凭借法师的身份在这里过得很好,不用担心适应环境的念头。但是他他妈的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要适应这里的环境!他是属于地球的,他一定要回到地球!恐惧带来的不安和狂躁让他必须停止思考,才能不让自己的脑子里塞满这个念头,否则他一定会哀嚎、哭泣,甚至用伤害自己、伤害他人的方式来排除恐惧。但只要他在呼吸,这个念头就充斥着他、紧紧抓住他。三天来,柯文在大部分时间都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恐惧逼迫成什么样子。他甚至连“一切会好起来”的安慰自己的念头也不敢有,现在的他最害怕的是希望,因为希望破灭的后果他无法承担。
他在自我封闭的中感到莱珀拉起了他的手,把他从阁楼往下拖。莱珀、莱珀!我现在很害怕,我想扑在你的怀里,像个小孩子一样哭泣着寻求安慰。你能安慰我吗?现在说不行只有你的安慰能让我好一些。我很害怕,莱珀!我无比害怕此生无法再踏上故乡。
一桶冷水把他从头浇到脚。十月底的奥赫伦正在步入深秋,柯文一吹风,马上打了个喷嚏,抱着胳膊发起抖来。
“哦……莱珀、莱珀,你……”
“对不起,但已经三天了,我不能让你再这样下去。给自己弄点热水,浴桶在边上的小房间里,你现在冷静一些了吗?然后我们聊聊。”
柯文一边哆嗦着一边冲进莱珀指给他的小房间。那是莱珀专门为他和赛克斯搭出来的浴室。他们两个并非离开现代化的环境就无法生活,但时代的差异让他们对奥赫伦这种接近中世纪的生活不怎么习惯,再说,法师要弄一些热水还是很简单的。
两分钟以后,柯文已经泡在热气蒸腾的浴桶里了。一冷一热的刺激,加上三天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他现在对感官上的享受毫无抵抗之力,舒舒服服地让热水和蒸汽充斥自己全身每一个毛孔。恐惧暂时离开了,虽然短暂但切实地离开了。
柯文感到自己的大脑恢复运转,也必须恢复运转。
莱珀靠在门边,问他:“感觉好些了吗?”
“恩。”
“可惜赛克斯暂时没法洗澡。”
“嘿嘿,不用管这个家伙。”
“柯文,你的故乡离这里很远吗?我可以找人照顾店铺,然后和你一起送赛克斯回去——如果他一直那样的话。”
“很远,比你我能理解的都远。”
柯文抬起头,望着木板房没有封死的屋顶,银河高悬在他们头顶,时不时有星星对他致以闪亮的微笑。莱珀也抬起头来,他的视力比柯文好得多,能望见更为璀璨的星海。他问:“比到星星上还要远?”
柯文被他逗乐了,他说:“还要远,远得多。从这里根本看不到……离家不过几天,但我现在非常想念她。只要想到可能回不去了,我就特别想念她。”他把手从热水里伸出来,念了一个咒语,一大团火焰从他的手掌里冒了出来,让周围的木板发出畏惧的退缩声。“你还是让我一个人呆着的好,我开始烦躁了,我知道这种想法不对,但是把看到的一切都破坏掉,说不定可以让我感觉好一些。我应该等赛克斯恢复过来,然后把问题解决,但我就是害怕。很可笑吧?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优秀的法师,可以控制情绪不受外界的干扰。但我实际上那么脆弱,一点小小的挫折就能把我击溃。而且不可原谅的是,我应该考虑到的。赛克斯说找个空旷点的地方,他一定是预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而我居然因为被感情困扰,没有追究下去。我也没有做好的完全准备,对于三天前的失败,我完全没有预案,所以出事了只能哭哭啼啼的——哈哈,我唯一正确的大概是没有哭出来,真是全盘失败。”
有些话他不应该对莱珀说的,即使他说了莱珀也听不懂,但他不应该对莱珀说的。他不可以让自己的感情干扰到莱珀。他们之间有什么呢?一段可靠的友情,但注定分离;一场暗恋,但已经结束。柯文打定主意保守秘密,决不告诉莱珀或是其他任何人。这件事和可能无法回到地球一样让他感到痛苦,甚至更加痛苦,因为这里连虚假的希望也不存在。太好了,他想他找到了克服一种痛苦的方法,那就是让自己沉浸在另一种痛苦中。
柯文马上又因为自己的滑稽念头大感羞愧。他在想什么呢?把自己包装成爱情电影里遇到挫折的男主人公吗?这太可笑了,他应该振作起来,等赛克斯恢复或者想办法让赛克斯恢复。即使……即使不幸真的无法回到地球,他也不可能自暴自弃地过一辈子。这不是柯文·菲尔特的生活方式。他曾对他的父亲保证过。
他一头沉进水里,呛了一大口热水,然后马上把脑袋伸出水面。莱珀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推开薄薄的木板门。
“对不起!”
让柯文意外的是,他竟然微红了脸,马上转过头去。
“呃……我又不是女人,看看没什么。”
“奥德说贵族不喜欢被别人看到裸体。”
“……我只是个法师,又不是贵族。再说,你刚才泼我冷水的时候可没那么多顾虑啊。”
莱珀笑了。柯文喜欢他那爽朗的笑声。他说:“莱珀,不要出去,陪我聊一会儿。我还是很害怕,但是你在的话会好一些。”
于是莱珀靠了过来,他的脸在星光中很模糊,有无数微小的、跳动的颗粒拼成他白色的面孔。柯文问他:“你以前说过你的故乡在北方的山区?也很远吧?”
“是的,很远很远……”莱珀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柯文又问他:“刚来这里的时候会不习惯吗?如果想家了,会做些什么?”
“我被你问住了。”莱珀摸摸自己的脑袋,说:“我经常会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家乡,她……我的母亲一直与我同在。”
他们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都很少谈论自己的亲人。柯文的父母都已经去世,赛克斯的直系亲属似乎只有祖父。奥德在故乡还有一些亲戚,但感情很可能并不和睦。只有莱珀偶尔会用非常温柔的语气提起他的“她”,他的母亲。
柯文很羡慕他。他的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他对她的印象仅仅来自于照片和录像。
“但是总会想念她的吧。”
“这倒不会……她和我同在,而且我总有一天会回到她的身边的。”
这句话中似乎有什么隐秘又深沉的东西在,柯文感觉那一瞬间四周的夜幕都更加黑暗了。他小声说:“对不起,你的母亲是不是……”
莱珀摇头:“不,她很好。别胡思乱想。啊,我倒是想到了。”
“什么?”
“我答应了隔壁的蕾芮婆婆明天去帮她收麦子,在城市的另一边,只有一小块田,很快就能搞定,你和我一起去吧,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去。”
柯文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莱珀笑嘻嘻地趴在木桶上,说:“我发现了,不能和前几天一样,我在店里干活,让你一个人留在楼上胡思乱想,你看我和你说话的时候,你的眼神都不那么呆滞了。我决定了,明天要带着你去麦田,看住你,让你没有发愁的空闲。那么说定了。柯文,今天好好休息,明天我一定会让你忙得只想躺下来睡觉。”
“等……等一等,你不是说只有一小块田吗?”
“答应了?”
“你其实是自己想要忙碌工作免得乱想奥德的事吧?”
“太过分了,柯文,我是真心为你好呢。”
柯文直接从桶里往莱珀身上泼了一把热水。两个人都笑了起来。莱珀低声说:“总有忘记烦恼的办法,对吗?”
是啊,在你身边的话,总有办法忘记烦恼的。
10.金黄的田野
第二天,柯文特意再检查了一下赛克斯的情况。只能说赛克斯在透明球体的包裹下恢复得很快,即使在地球的医院里也不会更好。柯文恨不得马上把他拖出来让他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往球体上轰了几个魔法,效果基本为零,只好作罢。
出于安全的考虑,他还是在仓库附近设置了好几个结界,才换下长袍,穿上便装和莱珀前往城外的稻田。莱珀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一辆小板车和一匹毛驴,但他完全不会赶车,最后还是柯文用“法师的特别技巧”搞定了那匹小毛驴。
奥赫伦附近有大量起伏的丘陵,城市西方的湖泊名叫艾琳,和所有这类以女性名字命名的湖泊一样,少不了有关湖中女仙的各种传说故事。蕾芮婆婆的麦田就在湖边不远的山坡下面,阳光下金黄的麦田连着浅碧的湖水,美得像是一幅油画。
不过柯文一抵达目的地,目测了一下麦田的大小,就罢工抗议起来。
“这可不只是一小块田啊,莱珀。”
莱珀笑眯眯地把镰刀递给他。柯文看着随风起伏如同黄金海的麦田,本来想装模作样地赞美几句这秋天的美丽景色,但一想到要弯腰在这里干上一整天就腿肚子发软。他再次抗议:“你真的决定今天一天就把这里的麦子收完——”
镰刀贴着他的脸飞了出去,顺带削下了几根头发丝。莱珀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接着又像是金毛寻回犬一样凑过来和柯文连连道歉。柯文在胸口重重拍了几下压惊,揶揄地问:“就你这样还自称剑士?”
“镰刀和剑又不一样……”莱珀讷讷道。
“真是的,不管是剑士还是杂货店店员,让法师教你用镰刀可说不过去啊。看好我的动作!”
柯文以最标准的姿势举起镰刀,“状若猛虎”地扑进麦田,莱珀轻声说了句“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也重新拿起镰刀,从麦田的另一边开始工作。对柯文这样的研究狂人来说,工作确实是排解烦恼最好的办法,一上午的时间在辛勤劳作下很快过去了。到中午的时候两个人清点了一下成果,发现虽然柯文用镰刀的姿势标准一些,但莱珀那边的效率更高。虽然法师割麦子输给杂货铺店员没什么丢人的,柯文还是在吃过午饭之后打气十二分的精神在麦田里奋战。不知不觉,当日头渐渐西沉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如莱珀预测的那样,料理完了整块麦田。
“休息一会儿?”莱珀问。
柯文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一堆麦秆上。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眺望湖光粼粼的艾琳湖泊。迫近傍晚的阳光的金红色和附近连绵山脉中秋叶的亮金色一起反射在镜子般的湖面上,光辉熠熠。时不时有几只翅膀长长的白色鹭鸟掠过湖面,它们扇起的风和湿润的气息从湖心吹向岸边,轻抚在他的脸上,说不出的舒服。
莱珀也在他边上坐了下来,他白皙的脸上一点儿汗水也没有,蓝眼睛里映着湖泊和湖上的夕阳。柯文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去看他,于是干脆闭上眼睛。
“累坏了?”莱珀问他。
“还好。”
“对了,手给我看看。”
莱珀不由分说地抓过他的右手,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手指和手掌,然后高兴地说:“还好没有起泡磨破。”
柯文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女人。”
“让法师老爷跟着我干活又把手磨破了可说不过去啊。”莱珀一本正经地说。
“你找我干活的时候怎么没考虑过我是法师老爷?怎么样?我这个法师老爷没拖你的后腿吧?”
“是,是,我以后一定逢人就说,我认识一位法师老爷,不仅魔法一流,还会下地做农活。”
莱珀说着又检查了一下柯林的左手。莱珀自己的手冷冷的,不如柯文基本没搬过重物的手柔软,但也不粗糙。柯文想这一定也是一双没有下过地的手。
莱珀又问他:“你是在哪里学会用镰刀的?我猜哪里的法师学院都不会教这个。”
“我父亲的故乡。”
“……”
“别担心、别多心,我现在还好,累死了,哪里有精神伤感。而且我对他的家乡也不熟。我的父亲和母亲不是一个……呃,不是一个国家,也不是一个民族的人。我是在母亲家长大的,只有我父亲去世前和他在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他是个历史学家,把工作看得比什么都重,完全没有家庭和亲情观念,你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结婚生子。”
柯文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个下午,也是秋天,也是有粼粼水波的大湖,也是一片金色的田野,不过是是稻田。金色的稻穗在风中浪潮般起伏,他拿着小篮子在田埂上走来走去,把感兴趣的东西,豆荚、小番茄、玉米、蚱蜢……都装进篮子里,但是烦恼还是压着他,万物欣欣向荣,他的父亲却在走向死亡。
“后来他生病了,绝症,索性放弃治疗到他自己的老家去度过余生。这时候他又想起我了,把我叫过去陪了他最后几个月。那是个风景很美的村庄,我在那里学了不少东西,玩弹弓、游泳、抓鱼,还和几个叔叔学会怎么用镰刀。其实只是他们忙农活,我在边上看着。”
柯文说着又比划了几下。莱珀没有笑,用有些哀伤的目光看着他,但他没有问他父亲的事,而是说:
“——想不到啊。”
“恩?”
“我以为你和赛克斯一样,都是在学院里长大的……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精英?”
“我不是,赛克斯才是。你呢?我只在农村里住过几个月,山区里的童年是什么样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是很平静的生活。”
“你的母亲一定很宠你吧?我看你以前在家里肯定不干活。”
“恩,她非常爱我。”莱珀闭上眼睛,因为回忆而嘴角上扬。他说:“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小的时候,家里遭到了很大的灾祸,失去了全部的亲人。其实我那时候不算很小,也有十二岁左右了。是她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我,给予我宝贵的母爱,让我可以平安长大。她也教会我许多东西,在奥赫伦不一定有用,不过我还是很感激她。”
柯文纳闷地问:“你很恋家,我以为恋家的人通常不会背井离乡。”
莱珀摇摇头,他看着远处湖水和天空交汇的支线。太阳现在像是个快要烧尽的火球一样,一半挂在湖面上,一半没入蓝色的湖水中。他说:“我十八岁的时候,母亲问我要不要出去看看,她说外面的世界很不一样,我可以选择一生留在家乡,也可以选择到外面去看一看,度过一段精彩的人生再回到她的身边。于是我选择了出来看看。”
柯文想说在杂货店当伙计的人生可说不上多精彩。他又马上为自己没有出口的这句话在心理向莱珀道歉。如果以魔法皇帝为标准,大部分人的人生都说不上精彩,人生的价值并不应该这样简单粗暴地决定。人应该自己决定自己的价值。
他问他:“现在觉得精彩吗?还是在这儿待腻了就去别的地方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