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一大群同学抱着三分猎奇三分泄愤三分八卦的哄闹着过来跟他打听这事儿,慵懒的白了一眼程汉的位置,用不高不低刚好大家能听见的声音说:“下人们的事我不太知道,你们要是好奇,七叔来接我的时候可以跟他打听打听。”
正说着,程汉正好抱着书进来,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他身上,程汉一愣,那种略带着尖刻的眼神充满了讥讽和不懈,他见得多了,虽然心里不舒服,也以只能忍耐。于是加紧了书,低头进去。
当事人在场,众人不好再问,悻悻地散去。一个男同学顶顶另个人的胳膊小声说着:“也许我们不该来问落凡,他这个人,对下人是极刻薄的,听说去年他家里有个女佣不晓得犯了个什么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就被他赶出去了,人家为求他收留,在院里跪了一夜,他都不肯原谅。”
另个人点头:“我也知道,是不错的。”
大家知道程汉的父亲在梅家的银行上班,可极少有人知道他的母亲其实也在梅公馆帮佣。
刚开始时,程汉的母亲知道儿子跟小少爷同学还开行的不得了,心里说有这层关系,但凡遇见个什么变故,总要算条门路。当然这是妇人之见,程汉和父亲都没这种非分之想。
有时候去学堂接儿子回家,远远看见那清瘦的身体穿着跟少爷一样的制服,提着书包的模样,她感慨良多,虽然父母不争气做下人,可生出的儿子,却半点不逊色于那群公子少爷,程母觉得很欣慰。
“吴妈?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七叔来接我吗?”
“哦,是,哦,不是,是七叔来接您,我是来接我儿子的。”
梅落凡眉头一皱:“你的儿子?也在这里上学?没听你们说过,是谁?”
“是,他正巧跟您同学,名叫程汉。”
“你就是程汉的妈?”梅落凡冷笑一声,跟周围的额狐朋狗友戏谑道:“他妈就在我家里伺候,那小子的嘴倒是紧,从来不提。”
程母脸色有点难看,她卑躬着说道:“我们家小汉可能是怕给您添麻烦。”
“添麻烦?他能给我添什么麻烦,最多就是添恶心。”周围人一起哄笑起来。
“妈,你在这里,让我好找。”程汉从后面小跑上来。他略过梅落凡等人,拉着妈妈就像赶快走。
“等等……“梅落凡慵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吴妈,今天你送我回家。”
程母回头看着颐指气使的小少爷,哪敢违背,赶紧答应着:“是,七叔应该也来了,不然我们一起回去吧。”
“梅落凡你干嘛!你又不是没手没脚,干嘛一大群人送你回家?你是满清帝国的皇帝不成?”程汉看他这样指使母亲,气得浑身发抖。
梅落凡看他生气,心里倒是很痛快,他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封建王朝的皇帝,难道你是皇宫的太监?”众人一阵哄笑。
程汉生气的,不是大家嘲笑他,他已经习惯了,他生气的是,对方都已经说这么难听的话了,他的妈妈,他最尊敬的女人,竟然陪着笑说:“少爷您说笑了。”
“妈!”他秀气的眉头皱成一个儿:“我们在他家做工不错,可没有白吃他们的,我们用劳动赚钱花,干嘛要低他们一等。相反的,他们才可耻呢!周先生说,他们是寄生虫,行尸走肉,压迫我们的吸血鬼!做什么尊敬这样的人!”
梅落凡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这么骂过,他指着程汉的鼻子大声道:“你这个穷鬼,敢骂你小爷爷我?我是吸血鬼?好啊,我也不要吸你的血,把你妈领回去,别在我们家了!”
吴妈听对方这么说,脸都变色了,赶紧往程汉身上打了两下,回头毕恭毕敬地跟梅落凡赔不是。”
梅落凡一脸不屑的抱着手臂:“你跟我说什么好话,说不着,你们母子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你们恶心,不若早滚蛋,大家眼睛里干净!”
“妈,跟这种人……”程汉没说完,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她的妈妈发丝有点散乱,紧抿着嘴角,眼睛里含着泪,狠狠地瞪着他:“跪下!”
“妈……”
“认我这个妈,就跪下!”
程汉眼圈也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手里的书包落在地上,发出“嘭”的一声,然后同样一声响,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跪,到底丢失了什么?他也说不清,一瞬间,程汉甚至想去死。
吴妈也跪下来,和顺地说道:“少爷大人大量,饶了小汉这回吧。”
梅落凡哼了一声,越过他们走了。
那一天,程汉哭了一夜,把眼睛都哭肿了,程母在他身后无奈的嘟囔着:“凡事要看开些,我们凭什么去跟人家争论呢?人家是主子,还要靠人家赏饭吃。”
程汉多想暴起驳斥:“这是不对的,不对的,不对的!我们不应该受人剥削,不应该低人一等。可是他知道,跟母亲说这些,她是不会明白的。”
可惜我的力量太小,无法抗争,可周先生说,只要天下受苦人团结起来,一定可以粉碎这个旧社会,建立一个穷人当家作主的新社会,新社会,多么令人向往啊……
程汉给梅落凡道了歉,下了跪,颜面尽失。他觉得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可惜梅落凡不这么想,他觉得理应如此,看见程汉,就搬出这件事奚落他。
当着众人被奚落已经够难以忍受了,对方还直接奚落他的母亲,吴妈长,下人短,极尽刁难,忍无可忍,程汉忍了许久的拳头,终于抬起了。
那天夜里,程母被辞退回来,她在梅家跪了一夜也没能使主家回心转意,身心疲惫的回到家里。
令程汉难过的,妈妈甚至没有一句埋怨的话,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哀怨的看了他一眼,就回房去了。这却更令程汉心如刀绞。
从此,程汉跟梅落凡算是结下仇,双方谁也不再搭理谁,关系僵的不行。偏偏几次换班,两个人还都分到一个班里,真是应了那句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话。
七十、
梅落凡有点后悔,自忖将吴妈赶出去赶得心急了,事情做绝,跟程汉撕破脸皮,干脆谁也不说话,反而少了奚落对方的机会,反而无趣。
事有凑巧,就在梅落凡懊恼的时候,就听见七叔说世道混乱,二哥的银行好像要裁员。他立刻为之一振。是啊,吴妈走了,程汉的爸爸还在为梅家做事呢。
于是,他又?n瑟起来了。小曲儿也唱起来,二郎腿也翘起来,眼神又不屑又轻佻,虽然没有主动找程汉的麻烦,但“他有求与我”的心思存在心里,感觉就特别好。
程汉就看不上这幅样子,越发讨厌他。他知道梅落凡得意什么,现在家里乱成一锅粥,外面兵荒马乱,家里母亲没了事情做,昨天舅舅来说外婆病重,家里依然揭不开锅,更无钱请医生。大舅家境更惨,无奈父母同意先把外婆接过来,谁知道这时候,爸爸的银行又传出裁员的消息。
程汉不是没骨气,相反,他自尊心特别强,在遭遇了一再被践踏被看不起之后这份自尊却越来越强,也许心里有个信念在支持着他——总有一天,自己会化身为拯救这个不平等世界的战士!
但是现在呢?人在矮檐下,不由你不低头,对着梅落凡那恶心的嘴脸,想着家里悲惨的境遇,他终于低头了。
当程汉主动朝自己走过来,梅落凡心里咯噔了一声。没发觉,他甚至有点窃喜。当然他不认为是自己盼望着程汉主动亲近,更不认为自己其实喜欢着他,而是觉得那无聊空虚寂寞的心马上就可以在整肃这小子中填实了。
程汉坐在他傍边的空位上,极罕见的没有用厌恶鄙夷的眼神看他,而是落寞的,低低得说道:“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承认不怎么喜欢你。那天动手打你是我太冲动,对不起。”
梅落凡没想到对方会主动道歉,他傻眼了。
程汉继续说:“我家里的情况你知道的,想必你也知道令兄长公司里裁员的事情……”
哈哈,果然是为了这件事,梅落凡心中狂喜,叫嚣道:怎么样,怎么样?平时傲气的什么似得,究竟还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但没想到,程汉并没有再提裁员的事情,更没有求他。“我在这间学堂是呆不下去了,今天就办退学。”他苦笑了一下:“今后再也不会惹你不快了。”
“退学?不行!”
程汉奇怪地看着他。
梅落凡也觉得唐突,他乱解释道:“你成绩优秀,怎么半途而废?周先生怎么说?他同意了?”
程汉的眼圈一红:“周先生是大好人,可惜,可惜我没机会报答他。”
梅落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一把抓住程汉的手,说:“你别退学,我回去就跟二哥说,辞退谁也不辞退你父亲,要是家里确实困难,先向公司预支工钱也可以,不然,不然我手头还有一些,你拿去用好了。再不够,让吴妈,哦,不,请吴妈回来,上回是我不好,我去跟老太太和母亲求情,不会为难她了。”
一滴眼泪滑下来,程汉不好意思的用手背擦擦。老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没想到退了一步,海这么阔,天这么空。原本以为一辈子的冤家对头,说好就成了大善人了。
“谢谢,还是不必了。我这样的人,本就不配在这里读书。”
“谁说你不配!我揍不扁他!站出来比比,看谁功课更好,更得先生们的欣赏!”
程汉小声说:“不就是你么?”
“啊?”梅落凡挠挠头:“是我哈?嗨,那是气话,你不也从没往心里去?”
程汉点点头。
“那个,你不退学了是吧?”
程汉又点点头。
梅落凡呲着牙笑了。
但是,程汉说谎了。那天下午,程汉的座位就空了。梅落凡跑去找周先生打听,得到的消息是——程汉退学了。
为什么?这个笨蛋!
那天梅落凡也逃学了,他跑到吴妈的家里,想把程汉掏出来拉回学堂。到了程家,却也没见到他。
他家很穷,很落魄,梅落凡知道,可是他不知道,什么叫穷,什么叫落魄。
程家有个病的不能起床的老人,满屋子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屎尿味。他家看不起医生,抓不起药,吴妈凭着当过别人下人的关系,求人把大户人家里吃剩了倒掉的药渣子捡回来给老人吃。程汉的父亲瘦的不像话,微微驼了的背,斑白的头发,虚肿的脸。吴妈也比离开时一下子老了十岁似得。一家人退了原来的房子,租了更便宜的简易棚子来住,那棚子又矮小又黑暗,所有站着的人都不得不弯下腰来就和它似得,让人窒息。
那个傲气的像不染污泥之莲花的少年,永远挺着脊梁宁折不弯的少年,就来自这种家庭?
梅落凡突然就想狠狠地抽自己。
“少爷?”吴妈不相信的瞪着眼睛:“你,你……”
“吴妈,小汉退学了,我,我还想跟他说几句话。”
“可是他已经走了。”
“去哪了?”
“去做工啊,让您笑话,家里不像个样子。”
“吴妈,对不起,是我的错,让小汉回来吧,学费我出,好不好?”
“这怎么行?”吴妈苦笑着。
“那这样,你也回来。”
“少爷,谢谢你的好意,您看,我母亲现在躺在这里,我如今有心无力了。再说,小汉他只说出去做工,在哪里还没准,只说找到事情做再给我们写信,这会儿,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梅落凡傻了,他低头耷拉脑,不知道是迈哪条腿回去的,一连几天没精神。他觉得过去的自己,怎么就这么蠢,这么幼稚呢!越是想就越觉得丢失了一个可贵的人。
那之后,他也一直打听程汉的下落,可惜都没有结果。有人说在百乐门看见他做侍从。他跑去百乐门,没人知道程汉这个人。
又有人说,他跟着大舅去拉黄包车。他跑去所有的车行打听,也没有这个人。
又有人说他跑单帮去了外地,他又去码头询问,虽然知道不会有结果,他还是执意去找他。
时间就这样过去,一晃五年。五年时间,芊芊弱质少年长成了真正的男人。
梅落凡如今在市政府做事,每天上下班还算规律,事情不多,隔三差五可以去消遣一下。
那天,他在百乐门遇到一位旧时的同学,对方变化太大,那稀疏的头发,腆着的大肚子,足像一四十岁大叔。他没认出来,可是对方马上就认出了他。
“梅落凡!哎呀,老同学,也来玩玩,好兴致哦。”
“你是……”
“蒋平,忘了?天呐,我可真伤心。不过你也是,半点都没变,还是这么英俊,嗤嗤,是更帅了。那时候,我们班里,女同学要数阮柔,男同学里面,就要数你跟程汉。”
听到程汉这个名字,梅落凡的心跳了一下。他卯足权利装作若无其事,问道:“你知道程汉的下落吗?”
蒋平摇着头,歪着嘴:“那小子不在当地,不知道去哪里了。怎么,你想找他?”
梅落凡笑了一声,没有否认。
“哎,我想起来了,咱们同学中,你还记得于大龙吗?”他爬上梅落凡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他小子现在出息了,消息最为灵通,若是想找人,非此人莫属。”然后离开他拍拍肩膀,提高声音说:“老同学,你去问他,这点小忙,不会不帮。”
梅落凡点点头,嘴角上挑,笑了一下。
也许是事有凑巧,也许是缘分到了,见了于大龙后的第三天,梅落凡就收到程汉回来的消息。
阔别六年,再次相见,梅落凡的心激动地快要跳出来了。说实话,之前他想象过无数次程汉的形象,变化一定很大,是受了蒋平的影响;他或许很落魄,单薄瘦弱的身体,蓬乱的须发,褴褛的衣装,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或许是不好不坏,当个教书先生或小文员,或许是廉价西装,或许是洗的发白的长衫大褂,是受了周先生的影响……
但是,出乎预料,出乎所有预料,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程汉,比公子哥儿还公子哥,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最高级的西装,昂贵的香水,蹭明瓦亮的皮鞋,连梅落凡在他这最时髦的装扮面前都相形逊色。
他好像脱胎换骨,把过去的种种都忘了。
“小汉,你……”
程汉的笑非常轻佻,他帅气地甩甩头发,抬起右手整了一下发丝,梅落凡看见,那右手无名指上,带着枚耀眼的钻戒。
一个妖艳的女人从后面的车上下来,扭得像蛇一样,上来拉着程汉的胳膊,用捏着鼻子似得酸的倒牙的语调说道:“程~快走啦~咪咪她们该等急了~”
程汉笑着点头答应着,没搭理一旁呆若木鸡的梅落凡,擦身走了。
突如其来的打击。
说实话,梅落凡不怕程汉穷困潦倒,不怕他现在是个乞丐,无论怎样,那份感情都不会变,他只是惦记着那双眼睛,明亮的像星星一样的眼睛。
可天意弄人,程汉不肯穷困潦倒,他当了一个男,女支。混迹在诸多娱乐场所,数不清的贵妇名媛之间。那双眼睛,再也看不到了。
梅落凡不肯死心,跟着他来到百乐门,然后,他亲眼看见,程汉扭动着身体,跟不同的妖女艳妇在舞池里尽情狂放,那双眼睛,放,荡极了,氵壬,乱极了。
等程汉跳完舞下来,梅落凡看到他额头上微微冒出一点汗,随手抽出烟点上,又来到吧台要了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