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青允的身手很好，从很年轻的时候，他就在里摸爬滚打，如果他想逃出去，也许有一线希望。可是，他还要带着一个大活人林影呢！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林影意识到这一点，他拼命挣脱，不想拖累他，迟青允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说什么也不松开。一颗子弹打过来，太近了，他听见“噗”的一声，那是入肉的声音。鲜血染红了衣服。

林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宁可这子弹打在自己心脏上。如果能说话，他多想对迟青允大喊：“我不喜欢你！你赶快走！”可是他不能说话。他低下身子，用力咬在迟青允肩头，然后甩开他，回身往关慕秦身边跑去。

好痛，肩头的痛比枪伤更甚，看着逃走的，那一刻真的想抬起手给他一枪，一定不会打空。

关慕秦不是真的想杀死迟青允，见林影回来了，便暗示手下留情，给了他逃走的空隙。

六十七、

关慕秦料到迟青允不会善罢甘休，但是他没料到，白天才带着伤狼狈逃走的小青年，天没黑就带着人闯进了他的别院，来势汹汹，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

果然后生可畏。

关老爷子镇定的再堂屋里坐等着，外面的侵入者可谓良将手下无弱兵，能看出个个训练有素，推进的速度也快的惊人。他抚摸着林影的头发，带着笑意问道：“你对迟青允了解多少？你知道他会这么蛮干吗？”

林影摇摇头。

“这次，你的心上人恐怕回不去，这次可怪不得我。”

林影的心跳了一下，他偷看了一眼关慕秦。

迟青允越来越近了，几乎能听到那匆匆的脚步声，可一起传来的，还有巷外那几乎能刺破空气的警笛鸣响。

关慕秦报警了，作为一个奉公守法，每年交给政府大把税金的合法商人，被人持枪闯进自家院子，报警再正常不过了吧？任你有多么骁勇，在官兵面前还不是要见光死？又哪里用得着在后院豢养的大批职业杀手呢？

关慕秦呵呵笑着，这件事若是想搞大，牵扯到两岸关系，迟家的背景他略知一二，而关氏在本省也举足轻重，迟青允像艺高胆大的孙猴子，他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只要有目击证人，证明你迟公子参与其中，不用当场抓获，也能将你置于死地，到时候，不要说讨回林影，恐怕你自己连带整个家族都要处于被动，这多有意思？

关慕秦很久没有这样兴奋地感觉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军统特务头子的时候，曾经设过一个圈套，逮捕了五名共产党员，其中一个职位还不低，而他辖下有一大群共党人员，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在节骨眼上工作着的。

那时候前线吃紧，国军节节败退，人心低落，上峰急于在后方侦破大案，以稳定人心。关慕秦得到这个情报，兴奋地微微发抖，不能给对方喘息之机，在第一时间，他手下的爪牙出动开始发疯一样的抓捕，那次他大获成功，几乎无漏网之鱼。在名单中，他看见一个人的名字，顿时眼前一亮——梅落凡。这个人他知道，是程汉的同学，和好友。

他有种感觉，梅落凡在这里，程汉，也就不远了。

人的际遇就是这样，好到顶点时就会变坏，抓住梅落凡，抓住了程汉，让他空前绝后的满足。但是，这之后呢？只能让他认清秦明月有多么憎恶他。对他来说，能亲手折磨死程汉算是唯一的收获吧。

抓获这群共党不久，很快就进入了正式的审讯程序，唯一一件不遂人心的事，是梅落凡很快被抽调出白公馆，去了其他普通监狱，听说，他很快就被家人疏通关系保释出去。那时候他无心于此，也没有多过问，耳闻此人在共军中根基尚浅，而他的家族，却不容小觑，是委员长见了也要礼让三分的。这样的公子哥儿也搅合到共产党里去，难道党国真的气数已尽？

这念头一出现，马上被自己否定了，这时候哪有闲心管姓梅的闲事，他自己关心的人就在掌中呢。

再之后发生的事，不堪回首了。

关慕秦活到这个年纪，什么也无所谓能吊起他的胃口，唯有回忆起年轻时的事，才觉得兴奋。他这一生杀人无数，造业无数，死后就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冤枉，那些被他迫害死的冤魂，想必都在那里等着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了吧？老头子笑笑，还是无所谓。

可偏偏晚年时遇到了林影，让本自认为看破人生的老头子又迷茫起来了？我关某人到底何德何能，让上天如此眷顾？

如今看着浴血奋战的迟青允，突然他又觉得，往事像重叠了相似，她出现，她离开，她靠近，她消失……她好像就在掌中，但终究却不属于他。关慕秦握起了拳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字：杀！

迟青允感觉到情况不妙了，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警察就在门外，可他要找的人，却半点音信全无，怎么办？是撤？撤了还可以从长计议，是继续？继续下去就算是找到林影也无法脱身。理智不断地告诉迟青允不能再逗留了，可撤退的命令就是迟迟不愿发出，豁出命来，却连他一面也没见到，迟青允这辈子就没这么窝囊过。

“大哥，走吧，再不走走不了了！”

“大哥！”

“大哥！”

迟青允一咬牙：“撤！”

一行人开始往来的方向走，林影在屋里眼睁睁看着迟青允离他渐行渐远。好像一盆冰水浇下来，他闭上眼睛。

“别伤心，”关慕秦柔声道，却几乎是咬着字：“他走不掉的！”

最佳时机已经错过，迟青允带着人冲出院子，原本接应的兄弟却消失不见了，代替的是已经近的能看的到的警车。

“操！”怎么办？

“大哥你走，我们掩护！”

三四个兄弟迎着上去，朝警车的方向开枪，两个人退回院子，找到遮蔽物也开始射击。迟青允没跟任何人客气，往唯一的一个角落逃去，拐过街巷，利落的跳过矮墙，却正对上迎面开过来的警车，他想都没想朝眼前一枪，玻璃刺破，正中眉心，车子七扭八怪的撞到墙上停下来，迟青允返身就跑。可是人的两条腿哪能跑得过四个轮，他能感觉到后面的警察已经发现了他，正卯足全力追过来。

每一个细胞都兴奋着，迟青允回身又是一枪。这下激怒了身后的人，三四颗子弹挤到一秒钟里来发射。迟青允不是不敏捷，只是这种时候，他没办法集中精力判断，只能凭运气边逃边躲，下一秒钟又是更多的子弹打过来，中枪，只是时间问题。

屋外，能听见噼噼啪啪的枪声，很没有真实感，有点像过年时的鞭炮。屋子里的人，什么也做不了。关慕秦很笃定的说，迟青允这次死定了。让林影不自觉的跟着他的思绪过去。

他两手捂着脸，就想把自己埋在黑暗里。

一只苍老的手抚上他，低着声音温柔地说：“你如果想我帮你，大可以开口。”

林影一震，他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对方要开出什么条件？还是又一次的试探？

关慕秦看着他直愣愣想进又不敢的样子，突然笑了，你不是她，但却更可爱。

六十八、

关于林影的身世，关慕秦不是没有想过，他倒是也想去查，查个水落石出，但人上了年纪总是懒惰的，人都在这里了，还查他背后那些事干什么呢？

关仙儿有想法有目的，也不是没可能送个假的人造美人儿来讨他欢心，她自己不就跑去整形吗？可老爷子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林影纯天然无添加，干净的连文眉都没有，粉底都不擦。跟孙女那种做出来的脸截然不同。不用调查他也知道，林影跟秦明月，恐怕有脱不开的血缘关系。

那时候自己飞到台湾，而小姨留在原地，后来没多久，新中国成立。组织上了解了秦明月的情况，给她重新介绍了一个对象，两个人结了婚。对方的妻子也是在解放前牺牲的地下工作者。他们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但是没有听说过再有小孩，然后特殊时期爆发，明月和她的丈夫都死在那个混乱的时代。

那么说，林影，是程汉的后代。关慕秦已经给这件事下了结论。

他有多爱秦明月，就有多妒忌程汉。

当年他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他，但他死后，仍然源源不断的把妒意输送过来。那段时间关慕秦像疯了一样，残酷地虐待着手里的政治犯，手段之残忍，连同僚都为之唏嘘。

可是眼前的这个眉眼像明月的人，身上却有一半流着程汉的血，多奇妙的组合体啊，让人又爱又恨。

谨妈敲敲门，进来径直走到关慕秦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老头子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谨妈转身出去，他回头向着林影说：“你的小朋友脱险了。”

林影一愣，还没缓过来就听他又说：“他绑架了仙儿。”

林影张张嘴，形成一个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

关慕秦冷笑道：“我就说女人不成器，才认识个俊俏点的男人，立刻变成吃里扒外的东西。”

关仙儿看着对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冷笑了一声：“青允，这样对待自己的太太不好吧，何况还是在刚刚救了你之后。”

“少来这一套，要不是你把林影诳过来，我能到这步田地？”迟青允手臂上中了枪，肩膀上还有伤，看起来很狼狈。

关仙儿一点都不慌乱，她看起来有些哀伤，低垂着眼睛，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迟公子说：“我总相信日久生情，再冷漠的人也区别于木头。”

“死心吧关仙儿。”

“为什么？因为林影吗？”

“哼！”迟青允冷哼了一声：“实话告诉你，我最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又极度自私的女人。”

“自以为是有什么不好？自私有什么不好？我喜欢你，喜欢我自己的丈夫，我想他陪在我身边，我想他的眼睛看着我，跟我说话，陪我吃饭，我们一起经营事业，一起应对外敌，一起组建家庭，一起生小孩，一起白头偕老。有什么不对？青允，本来我并不爱你，二哥通知我要跟你结婚的时候我的心境大概跟你差不多，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甚至是我讨厌的那种人，可是自看到你的照片的时候，感情就把我出卖了，我心里是很欢喜的，我期待我们的结合。可是你呢？在我们的婚礼上就闹成那样子？你想过我的感受吗？当时我很生气，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可是以后呢？天呐，我才知道，你跟那个疯女人的事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你竟然还爱着一个叫林影的男人，爱到不能分一点点多余的感情给我。既然如此，那当初又何必来招惹我呢？”

迟青允沉默了，他举着的枪依然直指着关仙儿，半晌，他说：“是你把许婷婷的事都告诉林影的？”

关仙儿撩了一下头发，笑道：“为什么不？那个女人是怎么疯的，怎么死的？我一点都不介意，可是你的小朋友不是这么想，他很介意，看他当时的表情我就知道了，效果比我想的还好。青允，你不能怪我，我并没有冤枉你，所有的事都是你亲手做的，还有那个白，白什么姑娘，足足四十分钟的影像，难道是我给你拍摄的？你的阿影才看了十分钟就开始呕吐，他被吓坏了的样子真的很可爱。他皱着眉头向我请教让你讨厌他的方法。其实我自认还是很了解你的，大鱼大肉吃腻了，想换换清粥小菜，你讨厌妖精一样吸附你的男人，我就偏偏教林影这样做，改变风格，堕落，找你要钱要东西，像一只永不满足的想吞掉大象的蛇。你猜结果怎么样？你的小朋友很认真的在学，虽然没能让你讨厌他，那也只能说明他笨而已。”

“嘭”一声，迟青允开了枪，子弹打在关仙儿脚下的地上，溅起一层薄薄的土。

关仙儿连半点慌乱都没有，她的身子甚至都没抖一下：“我不会放弃的，青允，无论是你还是关氏，我都不会放手。”

“你休想！”

“哈哈，青允，你赢不了，我阿公这一关你就过不去。没有我，你想回内陆都不可能。呆在台湾有什么出路？你就是个持枪入室的杀人犯。”关仙儿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说道：“没想到你跟桐叶组竟然关系这么好，老大舍得派赵老六亲自来协助你，竟然不惜得罪阿公，他也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算阿公不计较，我也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你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关仙儿笑了：“你想杀我，还会听我说这么多？省省把阿允，总举着枪手不会酸吗？”

迟青允缓缓放下枪。关仙儿松了口气，上前抬手摸上他的肩膀：“阿允，你的伤要不要紧？我看还是先安排你会大陆，在这里太不安全了。”

迟青允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就在关仙儿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就听见背后低低地声音传过来：“不带上林影，我不会走。”

关仙儿在关慕秦面前一直是个乖乖女的形象，像这么黑着脸倒是第一次，搞得谨妈都觉得今天大小姐好不对劲儿。

关慕秦的心情倒是不错，他坐在藤椅上，闲聊天似得说道：“关氏代理的不错，你很能干，这么快就把手下人心都收服了。董事长这个座位迟早你的，阿仙，还有什么不顺心？”

“阿公，你能跟我讲讲您当初是怎么收拾程汉的吗？”

关慕秦一愣，随即笑道：“你的周小姐直接在军情局拿资料，你不是了解的挺清楚？”

关仙儿也笑了一下：“小时候，我总缠着阿嬷给我念故事，念了一遍又一遍，其实那些故事早就背熟了，可我还是缠着阿嬷念给我听。阿嬷总是抱怨说小孩子好难缠好讨厌，其实她不知道，我不在意故事的结局，而只是想不断咀嚼那过程，反复的，不断的嚼，才有滋味。”关仙儿眯着眼睛：“王子会爱公主，那是当然的啦，王子跟公主会幸福，那还用说。可是他怎么爱她呢，怎么得到她呢？怎么对付那些阻碍他们美好爱情的坏蛋呢？怎么惩罚他们呢？”紧握的拳头使指甲刺破皮肤，钻心的疼痛，可是却让关仙儿觉得爽快。

“阿仙，不准你打林影的主意。”

关仙儿从自己的世界清醒过来，马上说道：“阿公，你说哪里话，我干嘛对付林影。”

关慕秦点点头：“没有最好。”然后他说道：“既然你想听故事，我就说一个给你听听好了。”

六十九、

程汉读中学的时候，还不认得秦明月。

班上有三十几个同学，除了程汉和一个名叫阮柔的女孩子，多数人都是世家子弟。这些子弟们是很傲气的，看不起布衣穷小子，现在一个“同学”的名分使彼此平起平坐，总让大家心里埋着一股不平的怨气。这怨气倒是不太会针对阮柔，毕竟她家并不太难看，加上人又文静漂亮，还有几个男同学若有若无的喜欢接近她。

但程汉就不同了，他父亲不过是银行里的小职员，听说母亲在人家家里做女佣，这样的人也混迹于这样的学校也就算了，这小子还偏偏一副臭的不得了的嘴脸，一个下人的孩子有什么好神气的？

“你知道什么，听说程汉是周老师的得意弟子，宝贝的不行，跟校长说，要是不收程汉，就另谋高就。校长有什么不答应的，人家只要能交得上学费，各项成绩又优异，怎么不好收呢？”

“就他家里的情况，能交得上学费也很吃力吧？他爸爸的薪水一丁点，还要维持吃用，要攻读这样的学校，恐怕得去借钱了。”

“哎？你还不知道啊，他爸爸效力的银行，听说就是落凡家的，他二哥就是总经理，这事儿得问落凡啊，他跟下人的孩子同学哦，搞不好，学费就是落凡借给的。”

一群无聊的孩子呼隆着跑过去问梅落凡。

梅落凡其人，平日最是高傲不可一世，程汉是他最看不上眼的，同在一个学校一个班里，程汉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像这样的下等人，还不应该战战兢兢，低人一等吗？偏他还敢如此狂妄，丝毫不肯有示弱的样子，更加令人看不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