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自己还没长大呢？长大的话他就能依靠自己，不必再回那个不想回的所谓的家。他不止一次地渴望快些长大，离开母亲稀疏冰冷的羽翼，寻找自己或者也并不知道需要寻找什么的东西。

第八章

“峋！”他的母亲一把抱住他，情绪显得很激动，可那个拥抱只有瞬间，接着迎来的是一个响亮的耳光，“你乱跑什么！这么晚了不知道回家！想害我担心死吗？我差点儿就去报警了！”

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今天放学后杨益带他去掏小区旁小树林里的鸟窝。杨益观察好久了，确定鹌鹑夫妇没在鸟窝里，然后拉着他去爬树掏鸟蛋。他没有爬过树，笨手笨脚地爬了两下就掉下来，惹得杨益在一旁哈哈大笑。杨益把他拉到一边，自己三两下就爬到树上，慢慢移动身体接近鸟窝。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拿到鸟蛋准备回程为止。鹌鹑夫妇正在往回赶，杨益把鸟蛋往兜里一揣，呲溜一声就滑到树底，拉起他的手就跑。直到跑出很远才停下。

他一直默默跟着杨益的动作没有任何异议，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那样新鲜，他的心情突然感觉轻快起来，即使因为快跑之后弯下腰不停喘气也没有改变。他抬头看向杨益，是他带给他这一切，他很感激。抬起头的动作突然停止，因为他看到杨益头顶正中央那一团还冒着热气的东西。

“杨益，你的头……”他想他应该提醒杨益。

“什么？”杨益停止喘气，听到他的话疑惑地抬起右手往头顶摸去，然后摸到一团软软的还有些温度的东西。“妈的，这该死的鸟东西！至于这么狠吗？啊，峋，原来你会笑啊。”杨益的愤怒因为他的笑而转移，原来杨益一直以为他是不会笑的，因为从来没有笑过，或者就是他不会笑，就像很多人天生聋哑一样。

他呆愣地抚摸自己的脸，原来他在笑，看到杨益窘迫的样子他控制不住挑起的嘴角，那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就是开心啊。啊，原来他不是不会啊。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股落泪的冲动。

“你笑起来那么好看，干嘛不笑？害我还以为你天生就不会呢。李子他们就嫌你总是板着脸不笑，所以不喜欢和你在一起，我还跟他们解释说你不会笑，就跟那些天生的聋哑人一样，只是你不会笑。”杨益突然兴奋起来，“那你明天就笑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你也会笑，他们就会喜欢和你在一起了。”

他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脑袋里一团浆糊，有些不清楚，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离开杨益家里，他独自在街上游荡，冷清的街道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味。刚刚在杨益家里他才吃掉他们今天努力地成果。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鸟蛋，却感觉那样美味。不想回家，这个念头一直在脑海里盘桓，于是他一直走，或者偶尔停下来，无意识地行走，直到母亲找到他。

第九章

他任由母亲拉着他的手往回走。

“妈，我今天笑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母亲说这些，貌似这没有意义，他只是想有个人倾诉，但除了杨益，他不认识任何人。他拥有的也只有眼前拉着他的手的女人。虽然他一直想挣开她的手。

听到他的话母亲突然停下脚步，他因为母亲的突然停住而撞上她的身体，揉揉发酸的鼻子，他抬头看到的是母亲泪流满面的脸。

“对不起，峋，对不起……”母亲弯下身体紧紧抱住他单薄的身体，不停地呢喃着。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在伤害着自己的孩子。她的眼里只看到自己，她的委屈，她的希望，她的坚持。生活就像一座大山压在肩头，而她只能独自承受。她的失望，她的痛苦，她的怨恨不停地累积累积，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他。他是一切的源头与终结。对于他，她总是为所欲为，无所顾忌，只因为他是她的孩子，是属于她的所有物，于是她可以任性地对待他。她的情绪一次次施加在他的身上，却忘了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他没有能力承受她那么多负面的情绪，她施加在他身上的已经远远超过他的负荷。是的，懂事以后她再没有看到他的笑容，好像他已经丧失了笑的功能。她是个不称职的母亲，生下了他却没有给他美满的家庭，没有给他无尽的爱。没有物质的满足，就连精神上都是在一再地折磨着他。他小小的身体究竟承受了多少！还能承受多少？

今天他的失踪让她感到惶恐。她害怕，害怕他一去不回。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他，如果连他都不在，那她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她的所有坚持都将成为一个笑话。她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日子，她会疯掉的。

“峋，原谅妈妈，妈妈以后会对你好的。”她想一切还来得及，抛弃那自以为是的骄傲，抛弃那布满伤痕的过去，抛弃对之前所有的委屈不甘，接受现实。他们已经只剩下彼此了，不能再互相伤害。慢慢地，一切都会过去。

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隐隐地，他知道这个拥抱好像和之前的不同。但他并不明白，只是一句话而已，为什么母亲的反应那么激烈？他笑了难道会让母亲哭？好像又不是这样。这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但并不惹人讨厌。

街上一些路人看着这对相拥的母子指指点点，偶尔的叹息讥讽，却并没有人上前安慰。

回到家，母亲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柔声问他饿不饿。对于这样的母亲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呆呆地点头，然后厨房的灯亮起来，传出一阵香味。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扔下沉重的书包，想起杨益。杨益说他笑起来好看。他笑起来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于是跑到母亲房间拿起梳妆台上的镜子，看着镜中面无表情的自己。笑？怎么笑？他试图挑起嘴角可总是挑不起来，只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如果杨益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一定会笑死。他笑了，镜中的自己笑了，他看到了，是真的笑，和别人一样的笑容，没有大声的哈哈，没有露出满口的牙齿，只是嘴角挑起弯弯的弧度，眼角溢出淡淡的笑意。虽是笑，可却总是有股别扭的感觉。杨益笑的时候总是张大嘴巴发出很大的声音，别的孩子也是，笑起来没有顾忌，没心没肺地样子。是了，只有他这样无声地笑。就好像他比他们年长，可明明他比他们要小。

对着镜子他反复练习，杨益说喜欢他笑，他应该多笑一笑，可练习成果不是很明显，直到母亲喊他吃饭，他的笑容依旧僵硬无趣。

第二天杨益急匆匆跑到学校，一整个上午都没塌下心听课，放学钟声一响就飞奔出去，找到他之后拉着他去找李子他们。

“李子，李子，昨天李峋笑了，他会笑。”杨益的声音很大，引起很多人的侧目，“峋，你笑给他们看。”

他努力挤出笑容，可那和哭差不多的表情无法让人满意。

“明明昨天笑得很好看的，峋，你再试试。”杨益不放弃，他想让更多人认可峋。

周围围观的视线让他紧张起来，反而更没有办法笑出来。最后是憨憨的李子受不了了，“杨益你怎么这样，哪有专门给人笑的，又不是卖笑的。李峋不会笑就不要笑，你逼他做什么？走，李峋，我们去玩儿，不理杨益，让他笑去。”说着伸手去拉他。

他看看在一旁讪笑的杨益，没有跟李子走，“我不走，我和杨益在一起。”

“得，真听话。杨益，你找了个好哥们。”李子一副大哥大的样子，“走吧，我们一起去找小惠他们，今天玩儿捉迷藏吧。”

杨益嘿嘿地得意地笑。

他开始渐渐融入周围人的生活。

第十章

他的生活慢慢好起来。母亲开始接受已经回不去的现实，慢慢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努力改善生活，也不再乱发脾气，只是依旧对他要求严格。整个社会的经济开始复苏，物欲的横流开始弥漫。时光飞逝，回首往事，一切却像是昨日发生的那样清晰。他已长大，下巴冒出点点胡渣。如今的他除了表情平淡之外与常人无异。杨益教会了他很多，喜怒哀乐，他都曾细细品味。他的笑也只在杨益面前。不，应该说所有的情绪都连着杨益。当他发现这点的时候已经是太晚了，他明白自己对杨益的感情已经不再是友情。

站在镜子跟前，他仔细观察自己的身体。面无表情的脸，消瘦的身体，平坦的胸部，唯一可取的或者只有皮肤，不像很多青春期的男孩总是满脸青春痘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他的皮肤光滑细腻，继承了母亲清秀的面容，在女孩中还是很有人气的，只是冰冷的态度让人难以靠近。

他轻轻抚摸镜中的自己，多么悲哀的人啊，这种板平的身材哪里有女孩子柔软的身体有吸引力？杨益永远不会注意到他。对杨益来说，他永远只是最铁的死党、哥们儿，也永远不会用看待情人的眼光看着自己。很多时候他总想掐死镜中的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何必呢？年少时的痛苦与如今的绝望叠加，他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滋味。可他又舍不得，每当看到杨益，触摸到他，他又会看到艳丽的色彩，感受到澎湃的激情。原来活着可以这样美好。两种极端的情绪不停地折磨着他，一日复一日。

他已长大，十六岁的年纪，身高已经一米七。和杨益一起走过小学初中，现在是高中一年级。他开始学习绘画。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初二那年夏日他的一场与杨益春梦醒来的梦遗之后，对杨益的碰触越加渴望。他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不想从杨益的眼中看到厌恶。他希望在杨益眼中他一直是那个单纯的不爱笑的李峋，没有那些龌龊的心思，只是他最好的青梅竹马，最铁的哥们儿。可压抑多年的情绪一次次袭向他脆弱的坚持，他需要发泄的渠道，于是拿起画笔，他想用自己的手记录杨益的所有。杨益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他用手中的铅笔一笔笔勾画出来，就好像他在轻轻抚摸着杨益的皮肤，没有现实的牵绊，他们之间没有缝隙，就好像是一体的一样。他在自己构建的世界，如痴如醉。

“你表现的太露骨了。”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才回过神，一同学习绘画的穆风趴在他的画架上说，“你表现的太露骨了。”

“什么意思？”

“杨益。”穆风回答地漫不经心，“你的心，太明显了。”

他突然惶恐起来，扭头看画室里的人，还好，已经是午饭的时间，只有他和穆风还在。他强自镇定，“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画的全部都是一个人，除了特定的题目外，全部。你画画的眼神，就好像在看着情人一样。太露骨了。根本不用猜。”穆风撇嘴，他居然死不承认。

他努力压抑内心的恐惧。他知道，这是一段禁忌，不被世人允许的禁忌。如果他是个女孩子，那么他可以不顾一切地抱住杨益，对他倾诉自己的感情，也可以狠狠地束缚住他，让他的眼中只有自己。可他是一个男人，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所以他只能默默躲在杨益身后看着他，即使再渴望，再渴望，也无法告诉杨益，只能把一切埋在心底。他没有后悔过，也没有挣扎过，即使那个夏日梦醒的时候他也只是淡定地接受，带着一丝欣喜与绝望。

这只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或者说只是他自己的事，他一直这样认为，与他人无关，只要埋在心里，没有人知道就可以了。可穆风的话瞬间粉碎了他的自以为是。他知道那种异样的眼光，带着审视轻蔑唾弃，一次次扫过你的身体，你会感到周围的空气温度瞬间下滑，冰冷彻骨。他们不了解他的过往，不明白杨益对于他意味着什么，他们只看自己看到的，只听自己听到的，然后得出这样那样的结论，而这一切甚至与真相无关。他没有办法不恐惧，他自己无所谓，对于他来说除了杨益，他人只是无关的生命而已，可杨益不同，他不该承受这些。是杨益拯救了他，如果他带给他的反而是世人的侮辱唾弃，那样的自己还如何呆在杨益身边？他只是想默默守在杨益身边而已，没有别的妄想，真的。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他睁大眼睛看着一脸慵懒的穆风，不明白这样美丽的嘴唇怎么会吐出那样惊人的话语。

“不知道你说什么。”他再次否认，本能地知道不能承认，然后扔下画笔狼狈逃开。他不停地奔跑，不理会校园里投来的眼光，他的恐惧一丝丝地无限地蔓延，直到他的眼中映出等待他的杨益温暖的笑脸，他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此刻的他才感觉到双腿的颤抖，双手支在膝盖上弯腰喘气。

“怎么了？跑这么急？”杨益笑道。

他的眼眶酸涩疼痛，不由低下头轻声呢喃，“杨益。”

第十一章

他开始不去画室，甚至不想去上学，只为了躲着画室里那个姿态慵懒却目光犀利的穆风。他害怕，害怕穆风再次逼迫他，嘲讽他，害怕第二天去到学校会受到周围各种异样的眼光。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躲在冰冷的被子里浑身颤抖。就连迟钝的杨益都察觉到了他的失常皱眉问他，“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这两天魂不守舍的。”

“没事，”他摇头否认，甚至给了杨益一个放心地微笑，只是紧握的双拳出卖了他。杨益皱眉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可几天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异样的眼光，没有低低的私语，生活没有变化，平淡依旧。他松了口气，看来穆风并没有大嘴巴，或者他并没有想要把这件事传出去。但他不清楚穆风的目的。难道只是因为好奇？如果没有威胁他嘲讽他的意思何必要告诉他？只要装作不知道就可以了。不管穆风出于什么目的，他必须和穆风说清楚，他不想破坏现在这平静的生活。

虽然已经一周没有来到画室，可美术生都比较随性，他又从不与人交际，所以他的到来也只是得到周围人的一瞥，然后低头继续挥动手中的画笔。

他站在穆风旁边默默看着他，没有说话。穆风抬头看着他笑，挑了挑眉毛，一副欠抽的样子。他瞥了穆风一眼然后转身离开。穆风追上他，“别啊，走那么快做什么？”

他学穆风的样子挑了挑眉毛，“难道你想在这里说？”

穆风看看寂静的走廊，讪讪地笑了笑，“走，去操场旁边的小树林，那里没人。”

他点点头。

“呵！今天的你很淡定啊，怎么不跑了？”穆风坐在凉亭的石凳上看着他笑。

这个小树林是夜间情侣的幽会场所，白天倒是寂静得很。想到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里做过那些猥琐的事，他不想触碰这里的任何东西，所以笔直地站在中央，“你想说的就这些？”知道穆风不会乱说后他很淡定，除了这个他不惧怕任何事。“既然你没有传出去说明你并不是大嘴巴，我也没必要枉做小人。”

“好酷！”穆风的身体开始晃荡起来，于是把上身靠在石柱上。他好像一直是一副没有骨头的样子，走路也像是要飘起来，“真不明白，那个杨益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为他。”

“这和你没关系吧。”穆风不知道他与杨益的过往，自然不明白杨益对他意味着什么。穆风只是他和杨益事外的过客，与他人不同的是穆风停下了脚步看了他们一眼。

“一个人真的能有这么浓烈的感情吗？”穆风闭眼深吸一口气，有着树木的地方果然要比到处是高楼的地方空气要好得多。“你对他的爱是爱还是迷恋？你想过吗？这感情能持续多久？你真的相信会有永久的爱情存在吗？”

“为什么？“他疑惑地看着穆风，不明白自己的事和穆风有什么关系。虽然他一直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但对穆风还是知道一些的。穆风因为精致的容貌在学校人气很高，女孩子喜欢，男孩嫉妒，也因为学习绘画很有天分被老师喜爱。和他这种默默无闻的人相差太多。若说唯一的缺点就是花心，轻浮，喜欢和女孩子混在一起，且朝令夕改，惹得无数女孩为他落泪。这样耀眼的男人何必在乎他这个小小的恋情？他的世界很小，很单纯，和穆风那样浓烈色彩的世界没有任何共同点，也不该有交集才对。穆风应该在地上的世界任意挥洒他无尽的光彩激情，而他可以在地下的世界继续在自己无望的恋情中自怜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