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是望而无垠的浩瀚烟海,氤氲雾气如同生命实质一般潺缓流动,不时被撕扯成细细长长的形状,纠缠缭绕,渐至远方而去。
不过是眨眼时光,那浓浓的白色雾气蓦然如同被搅扰了安宁一般,慢慢翻涌着滚滚拓散而去,极致纯粹的乳白色雾气渐而消弭,有银辉灼灼闪耀,点点如同碎银遍洒,在烟云拨开的一瞬,崭露头角。
星海。
我看得完全呆住了。
那是真真正正的星海。
氤氲雾气之下,是靛蓝色如同夜色一般纯粹的浩瀚之海,无边无际,无根无源,点点星子沉浮其间,不时散发出如同钻石般的璀璨光辉,铺满脚下。
忽然想起夏夜在田间小路上,骑着脚踏车哼歌儿独行,耳边是虫儿长鸣,天际则是浩瀚星海,眨着眼睛却不说话,离着我极近,伸手可摘一般。
那个时候,星海是在我头上,在天上那个不知道多高多远的地方。
而如今,星海却在我的脚下,在这浩瀚无际之海中沉浮,点点璀璨之光却一样的灼灼照人,一样的似触手可摘。
“喜欢这里么?”低低沉沉的嗓音,带着浅浅笑意。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从极宵怀里挣脱出来,正悬浮在半空中怔怔地瞧着面前的景色。
只觉心境从未有过的平和,眼中却满是惊艳。
“喜欢。”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他:“这里很漂亮。”
极宵点点头,唇角一点笑意若隐若现。
“去那边看看。”
沉溺于天地造化而不得自拔,手腕却已在无觉间再次被抓住,我好奇转头:“哪边?”
极宵没有说话,只揽住我的肩。
于是一同御风而行。
遥远的东方,一点灼人视线的光点渐渐清晰,并随着距离的拉近,变得愈来愈耀人眼眸。
“那是……”
我喃喃出声,一双眼睛随着飞行速度的减缓反越睁越大,最后终于近在咫尺的一刻,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笔直的枝干自大地中破土而出,直直耸入云霄,通天彻地,鲜少枝蔓,如同一杆枪般立于天地之间。薄薄细小的绿叶散发出淡淡的荧光,通体是代表生命之源的绿色,竟是——
乌桑。
而且,我居然见到了乌桑巨木的树冠。虽并不十分繁茂,但却生机勃勃,毫无疑问,这就是乌桑树的树顶。
那么说,我已经在上界的最高处了么?
令我惊讶的并不仅是这些。
我分明看到,在乌桑巨木斜伸而出的两株枝干上,停靠着两颗巨大的发光体。
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一大一小,一灼热一温润。
灼热而熊熊燃烧着的庞大火球,散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能量与热意,间中一只通体墨黑的狰狞巨兽,收拢双翼,正阖眼安眠,竟是三足金乌。
而温润朦胧,清辉熠熠的皎月则静静停靠在另一边枝干上,周身光华内敛,清辉吞吐,还有薄薄雾气氤氲其上,清润而美丽。一只玉兔静卧其中,安然而眠。
许是今夜星多无月,故而皎月亦然栖于乌桑之上,并未升于中天。
我看得目不转睛,口不能言,人已被极宵稳住,眨眼飞过金乌与玉兔,再往上迅疾掠过浓密而充满生机的乌桑树冠,直到最顶端,方才找了一株枝干停靠下来,双双倚树而坐。
立于天穹之巅,整个世界都在我们脚下。
我不由得闭上眼,聆听这个安静的世界。
心中最后一点浮躁与郁愤慢慢消散,生平第一次,会有这般宁静祥和的心境。
好半晌,我睁开眼,喃喃自语一般:“或许你说得对,忘掉那些本就遗忘了的,不合情理的,不再纠结于那些纠缠不清的东西,好好的,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才是最好的……”
但是如果,我没有遇到你。
悠远的风儿轻轻飘荡过来,拨弄着我的头发,把额前几缕碎发弄乱,又悠悠然地飞走了。
我慢慢转过头,看他。
极宵如同古潭般深邃的眼中一瞬似有什么激烈而矛盾的东西在翻涌,似乎下一刻就要涌出来,但却眨眼间又消散开去,消失无踪。
平静一如往昔。
他转过头,看着这个浩荡广远的静谧世界,没有看我。
“你知道真正掌握着这个世界的,是谁么?”
我低头想了想:“帝君?”
既然上界处于整个世界的统御地位,那传说中的帝君又是上界最高掌权者,那么,就该是他了吧。
极宵闻言,嘴角勾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有点冷:“不,是规则。”
“规则?”我一怔:“天规?天戒?”
“不。”极宵摇头,淡淡道:“天戒和天规只是将规则所示以条文和戒令的方式编纂出来而已,所以,那只是形式。而且,里面诸多条文有好些只是为了维护上界安定而已,并不属于规则范畴。”
我不明白,极宵想说什么?
“上界处于整个世界的顶端,拥有比另外两界强大得多的力量,不论是极长的寿命,还是世人追捧的仙术与咒术,都不是另外两界之人可以企及的。”
极宵的语速不快不慢,只是听到我的耳里,不知为何总有些抑抑的东西压在心里:“正因为如此,上界可以轻易改变乃至破坏这个世界固有的秩序,也因忌惮这种力量,上界自诞生之日起,便受到天地规则的严厉束缚……”
“上界之人但有违背规则之举,轻则降下天罚,重则被规则抹杀,灰飞烟灭!”
“所有人……都是这样么?”
心头涌上一股酸酸麻麻的感觉,很奇怪,我忍不住轻声地问。
“是,无人可以逃脱。”
极宵仔细看着我的脸,又伸手把我揽在怀里,慢慢摩挲着我的长发。
我没动弹,一会儿才阖着眼轻轻道:“极宵,你是在伤心么?”
周身的沉寂怆然气息骤然波动了一下,他抱紧我,没有说话。
“算了,我知道就算是我开口问你也不会回答我的……”我依然闭着眼,喃喃地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两句。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迟早会明白这一切,我相信。
只是不希望你这么伤心。
我窝在他怀里,周围安静宁谧,极宵的体温稍嫌薄凉,我却觉得安逸,竟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失重的感觉传来,我在睡梦中觉得不适,忍不住哼了一声,接着整个身体就落入一个温暖舒适的所在,我习惯性地去抓头顶的枕头,却抓了个空,乱动的双手被擒住,然后被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体两侧,我哪里肯干休,挣扎。
却有无奈的低语声在我耳边响起:“好好睡,不要乱动……”
一听那声音,我顿时蔫了,老老实实任人摆弄。
模模糊糊半睡半醒间,只觉有人一直在我身边,默默凝视着我,一动未动。
时间点滴流过,深沉的意识渐渐变得清浅,我朦胧间晓得自己差不多要醒了。今天该去上课了,不能赖床。
又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哦对了,极宵,他走了么?
努力想要睁开眼却没有成功,我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
下一刻,却被人蓦地吻住了双唇。
心里忍不住抱怨,见鬼的极宵!昨天把我的嘴唇咬破了,今天怎么见人啊!
唇齿间柔软细腻的触感,极其缠绵的亲吻,我僵着身体闭着眼装睡,好吧,我放弃抱怨了,真的太留恋这种感觉。
好一会儿,那人的气息方才渐渐离开一点,却依然能感觉到那双摄人魂魄般的双眼仍紧紧地盯着我,呼吸间的热意扑在我的颊上,我感觉自己似乎脸又红了。
正考虑着是不是该睁开眼了,却被他轻轻一指点在额上。
有什么东西瞬间被打入体内,似有电流倏然窜过额际,脑海中随即清晰地浮现出大片符文法术。
“以后不要再跟别人乱学法术,这些你好好记了,以后既便是在上界也足以自保。”
顿了一顿,那声音又在我耳边低低道:“以后,不要再那般鲁莽了,可记得了……”
熟悉的气息渐渐远离,我急得不行,想要努力睁开眼,却不知为何连动也再动不了。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枷锁锁住全身,惶然急迫,而又无计可施。
正急躁间,双肩忽然被摁住,而后一个清淡的吻落在我的唇上,如同蜻蜓巧立小荷尖角,却彻底安抚住了我燥乱的情绪。
可那温度只停留片刻,便随着那人的气息一同,瞬间消失。
周身的捆缚倏然消失,我猛地睁开眼坐起身,四处逡巡,大口喘息,可那人早已不在。
第33章:斯人之心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撒了一屋,明媚而充满了蓬勃的朝气,有晨起的鸟儿站在墙头啾啾脆鸣,又忽闪着翅膀飞走了。
又是活泼泼的一天,我却茫然地坐在床上,半天没有醒过神来。
我伸出手,看着那完好无损,甚至比以前更加灵活的双手,半晌,又慢慢攥紧。
猛地跳下床来,我用手抹了把脸,刚要推门出去,想了想,又折返身找了两根布条把手重新缠了。
身上也就罢了,有衣服做遮掩,可一夜之间手上的伤疤痕迹全然消失,肯定会令人生疑。
想到昨天被咬伤的下唇,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又蓦然呆住。
疾步冲出门去,我跑到后院的小溪边,藉着水面倒影仔细瞧了瞧,果然不出所料,唇上的伤居然消失了!
我直起身,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极宵,极宵……
东方金光璀璨,金乌高升,映照得大地暖洋洋一片。
我眯眼瞧着那团巨大的火球,却想起昨夜穹顶之巅,两人并肩而坐,脚下浩渺星海的场景。
默然半晌,又狠狠抹了一把脸,这才转身朝小院快步走去。
******
珠帘轻晃,香烟袅袅。
偌大的殿宇悄然无声,偶尔有优雅女官或是美貌侍女聘婷走过,迎面遇到,也只是轻抿了樱唇,含着笑微微颔首,便体态优雅地翩然而过。
几株巴掌大的小巧青莲供养在翠色琉璃瓶中,被放置在白玉高台或是檀木矮几上,独自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
有突兀的脚步声蓦然响起,搅扰了一室清静。
不过片刻,一道昂藏人影昂首阔步而来,青石阶下早有女官迎上前去,阻住来人:“大人请留步。”
“主人可起身了?”
男子相貌生得极其刚毅冷硬,声音更是带着金属相击般的冷冷质感。
女官巧笑倩兮,轻巧施礼:“陛下一直未曾唤人进去伺候,此刻恐怕还未起身,请大人在泓徵殿稍待片刻,待陛下唤人之时,沫冬儿定即刻前去通禀,如何?”
男子闻听微微一皱眉,刚要开口,却闻耳边传来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是金睚么?”
话音并不大,更似是从极远处传来,却凝而不散,直达两人耳畔。
沫冬儿甫一闻声,早已恭敬跪伏于地,垂下颈项。
“主人。”金睚亦然朝声源方向施了一礼。
“你进来吧。”
“是。”
金睚再施一礼,这才直起身,头也不回地阔步向内殿方向行去。
沫冬儿抬起头来,望着高大男子的背影,眼中流露出不可遏制的爱慕之色,心中却只是暗自叹息,这样俊朗人物,可叹却不能与上界之人通婚,实在是太可惜了。
穿过雾云缭绕的暖玉池与精雕细琢的曲折白石栏回廊,临近内殿,金睚不自觉地放轻了步子,顿了一顿,这才慢慢走了进去。
雕梁画栋,锦堆玉砌,说不尽的风流尊贵,殿内一应陈设虽极致精美,却大多以青白两色为主,更隐隐带了些威严肃穆,令人丝毫不敢生出轻佻不敬之心。
金睚视若未睹,径直走到殿内正中。
层层叠叠足有九道暗金色绣蟠龙暗纹锦帐悉数掩垂于地,拾级而上,第九阶之上的高台,方是整块羊脂暖玉雕琢而成的宽大龙榻安放之地。
那锦帐绣工精致绝伦,又极致轻薄,竟可隐隐窥到九重之后,有人影随意朝内而卧,极长乌发散在床榻与身后,一直垂落在地,一床薄衾搭于腰间。
“你来了。”淡淡的语声,那人却并未回头。
“是。”
金睚敬施一礼,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玉盒,用他一贯金属质感般的声音道:“金睚幸不辱命。”
“好。”
床上之人轻应一声,一道金光闪过,金睚手中的玉盒早已不见踪影。
金睚不做声,依然杵在当地。
“还有什么事?”
“主人,您是否又去看他了?”
犹豫了一下,冷硬男子本就刚毅周正的脸棱角更显分明:“您本就不该与他见面,即便他没了记忆,可若是再如当年那般……”
终究觉得自己这般语气极不妥当,金睚立刻煞住话音,半晌又道:“再者,他现在武院修习咒术与仙术,进步飞速,如此下去,可如何了得?您本来就已有些支持不住,为何不制止他,这些天地奇物固然可帮您暂时应付一时,可长此以往……”
“金睚!”
床榻之上,那人骤然出声,截住男子话音,片刻,又淡淡道:“你逾矩了。”
“是!”
金睚低头,冷硬着声音应了一句,心中终是不忿,可也未再开口。
“下去。”
梗了一下,金睚低头道:“是。”
正要转身离开,金睚又突然住了步子,启口道:“主人,方才我在殿门之外看到荔婉上仙……”那样子,该是等了很久了吧。
“不必理会她,下去吧。”
“是。”
金睚心中暗叹,转过身,大步离去。
良久,那层层重纱锦帐尽头,方有微微叹息溢出口唇,在殿内缓缓回转,经久方息。
******
“呼——终于啃完了。”
我长舒一口气,把厚度跟砖头有的一拼的两摞扔到一边,阖落的书皮上,入眼赫然是《天戒》与《天规》四个描金大字。
我累得不行,趴在桌子上,闭着眼装死。
赫彦放下手中的炼丹记录,抬头瞄我一眼:“怎么这几天突然对天戒和天规感兴趣了?以至于……”看了看那两大块“砖头”:“以至于这一个星期废寝忘食不眠不休地也要看完?”
我没说话,继续装死。
赫彦扯扯嘴角,拿笔杆头戳我的脸。
我拨开捣乱的家什儿,把脑袋闷在胳膊里,一会儿才闷闷地道:“赫彦,若是被降罪贬入人界,会怎么样呢?”
赫彦一怔,原本带了些戏谑的笑意瞬间敛了去,放下笔,问我:“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回答我呗!”
赫彦顿了一会儿,这才说道:“若是普通天人获罪贬入人界,将会因不适应人界的生活而渐渐失去极长的寿命,有些人甚至获罪后只能再活二三十年……”
“若是……获罪之人具有法术之能,或是擅于炼丹炼器以及御兽之术,将会被强制剔除仙骨并封印相关记忆,之后才会被贬入人界,永世不得返回上界。”
我爬起来,垂着眼整理被扔得乱七八糟的书,出了一会儿神,又问:“没有例外?”
赫彦仔细看着我,不答反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抹了把脸:“没啥,就是心血来潮闲得筋疼问着玩儿呗,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