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应他了？”

“嗯？”

“你答应他，要去那个地方？”

慕雨笑道：“怎么这种表情，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我只是问问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若是你不愿意，我拒绝了他便是。”

桂低下头，纤长食指点上木质桌面：“我是桂妖，原身在这里，所以我离不开这座小城。”他眼睫微颤，“你要去？”

“你不去，我也不会去的。”

慕雨忍不住上前拥住他，蹭一蹭那柔软的长发：“我总觉着你好似不开心，有什么事情可以同我说。”

桂看着他，本想将心口处的沉闷发泄，告诉他，自己与他兴许走不到最后。然而顿了顿，桂笑道：“没有事的，你多想了。”

总不能事事依靠慕雨，有些事情，也该自己来想办法。

番外一

这本是个美好的夜晚。

若能忽视庭院里那个引吭高歌的人便更好了。

慕雨翻了个身面对墙壁，堵住了耳朵仍旧能听见那乱耳魔音。辗转反侧迟迟难以入睡，不是因着话本里所说的相思难熬，只是因为外头那见鬼的歌声。

他觉着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做噩梦，于是披衣起身，走向房外。

朦胧月光之下，桂独自站在月桂树下，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衫子。慕雨记得，那一件衣服是自己三日前送他的。

似乎是觉察到有人在看，桂收了声儿，安安静静的模样无比美好。

至少比扯着脖子高歌的模样美好千万倍。

那种歌声，慕雨不想再听第二回。

也不知受了哪只妖怪的影响，桂这几日忽而喜欢上了于夜深人静时独自唱歌。这座宅子没人敢来，至少不会打扰旁人休息。慕雨对桂的容忍度一向很高，只要是桂，再不好的东西他也会觉着美好，就如那一回吃下桂心血来潮后烹饪出的黑炭一般的饭菜，仍旧笑着说珍馐美味不过如此。

然而这一回，是真的不能昧着良心赞美了。

至少桂对于烹饪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新鲜劲儿过了便也不再折腾人。而对这夜半高歌的热情，过了三日都不曾消减。

以至于慕雨总是挂着一幅黑黑的眼圈儿，出门时都会被人好奇观望。

便是那宅院一角的怨魂，也难以忍受似的微微发抖。

说来也怪，桂平日说话时的声音算得上柔和动听，然而一唱起歌来，柔和没了，清润也没了，只剩下折磨得人几近崩溃的五音不全。

“我的天……”慕雨嘟囔道，“终于停了。”

桂的耳朵本是尖得很，这一回却没注意到慕雨的小声抱怨。他将颊边的漆黑长发掖至耳后，一双翦水瞳眸看向慕雨，颇有些赧然：“你都听见了？”

“我三天前就听见了。”

像是被人知晓了秘密，桂低下头，脸颊处晕上淡淡绯色：“怪不得你白日里总是昏昏欲睡的模样。”他抬眼，直直看向慕雨，“难道是，因为我的声音……”

快说下去吧快说下去吧，如果你能自己意识到你的歌声太独特，以至于让人难以安睡那便不用我来开口了。慕雨这样想。

然而他等了片刻，听见桂猜测似的轻声说道：“难道是因为我的声音太动听，让你每夜都听得入神，以至于，彻夜难眠？”

慕雨仿佛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然而看着桂期盼的模样，他终究还是违背良心的点头：“嗯。”

桂唇角上挑，忽而上前扑进慕雨怀里，用脸颊蹭上几蹭，耳语道：“那么之后我每日都唱歌给你听，我在吱吱那里学了个新曲子，曲调婉转，你大概也会喜欢。”

说罢，从慕雨怀中离开，张口便要唱。

一双手忽而上前捂住他的嘴，桂疑惑地看向慕雨。

慕雨不甚自然地收回手，转而握住桂的手腕，笑道：“夜深了，你若再唱下去，便要天亮了，今晚我忘记帮你浇水，你似乎也忘了，那件事……”

一句话，使得桂乖乖地随慕雨回房，只是他之前浅淡的笑意，没有因为被人打断而消失，反倒加深了些许。

房门被人掩上，桌上蜡烛也被人吹熄，从外头，看不出什么不同寻常。

房中所发生的事情，大约，也只有那二人知晓了。

第十六章

这几日桂的心情颇为沉闷。

不只是因为人妖殊途难以相伴，而是他不知不觉惹了个大麻烦。确然是不知不觉，自从苏清语带着伴侣离开之后，桂也知道以自己的斤两儿委实不适合挑衅找事，是以言语举止都收敛了许多，这些日子总老老实实呆在慕雨身边，未曾出去过几回。

即便如此，某一回独自出去买桂花糕时，仍旧被一个小道士盯上了。

应许是初下山，小道士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即便被桂打趴在地，仍旧不甘示弱。

桂记得，那个时候，道士似乎嚷嚷道：“你这妖孽，莫以为打赢我便算了，我好心告诉你，有人一意要让你不自在，重金请人收妖呢。”

“收妖？”桂一手拿着包好的糕点，一手指着自己的下巴，“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

有人要同自己过不去，还掷去重金，只想自己被降服？

桂不觉着自己这样一只小妖有什么好降服的。

不过，眼下不该纠结这个问题，他需要尽快弄清是谁在不遗余力地找自己麻烦，不然总这么着，和尚走了道士来，桂不觉着自己都能顺顺利利应付过去。

桂歪着头仔细回想，仍旧想不起最近招惹过谁。他苦恼地摇摇头，遂露出一个和善笑容，打开纸包儿，取出一块儿桂花糕，递与那个瞧起来单纯的小道士。

道士显然不领情，他往后挪动几步，戒备道：“你想做什么，下毒吗？”道士看着桂那张秀丽面庞，脸上不觉有些发热，他眼神飘忽，半晌方道，“你们这些妖怪下作得很，你给我糕点，莫不是假意和善，实则肖想着我身上的元阳？”

你真的想太多了！

桂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听罢道士的话语，当即将手中糕点摔在那人脸上：“我肖想你？你这道士修为不济，倒挺会做美梦啊。”

道士被摔了一脸糕点，是个狼狈万分的姿态，即便如此，仍旧抬眼，问道：“难道不是吗？”

桂头一回生出无奈的感想，好意诱导道士说出与自己过不去的人是谁已不大现实。没法子，他蹲下身，一只手扣住道士的脖颈：“要与我过不去的人是谁？”

手上力道不断收紧，道士的面庞也逐渐失去血色。

“再问一遍，是谁？”

事实证明，小道士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儿，问了第二遍，他便将那人招了出来。

比好言诱导好使多了。

“那个人，是城中首富家的小公子，他只说你是只冷血残暴的妖怪，留在世上也是祸害。”道士顿了顿，道，“不过奇怪得很，他并不许我将你诛灭，只说要将你降服，再带到他面前。”

城中首富家的小公子，那是谁？

桂不记得自己招惹过这么一号人物。

第十七章

慕雨隐约觉着桂心情不大好，却不知道桂的烦忧究竟是什么。试探着问了几回，并没有得到答案。

桂本不是善于掩藏心事的人，这一回却未曾对慕雨透露丝毫。

慕雨不明白现下的生活有什么让人不满的，不再颓废度日，身边更有了互相陪伴的人，虽比不得三年前的富足，却也衣食无忧。偶尔还能附庸风雅地替桂写一首酸诗，桂虽瞧不大懂，却也会含着笑，倾身吻上慕雨的额心。

倘若那一天不曾来到这座破落宅院，自己又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慕雨想不到，更不愿费心思去想。无论是好是坏，若再给他个选择的机会，他仍旧会进来这座宅子，然后，看见月桂旁静静伫立的少年。

不知为何，桂这几日有些嗜睡，仿佛是疲倦到了尽头，回来之后，便微微地叹一口气，漆黑瞳眸少了几分生气。

桂不再与他亲近，连同夜晚的亲吻，也不再有了。

慕雨不是在意脸面的人，被晾在一旁时间久了，实在忍不住，便大着胆子，于夜晚悄悄环住身侧人的腰肢，凑上去亲吻撩拨。

然而只是被轻轻推开，桂看着他，并不说话。在慕雨想要再次凑过去时，离开了。

眼前的人化作分散的柔和光亮，复又聚作一团儿，融进窗外那株孤零零的月桂。

被人毫无理由地冷落，慕雨的脾气并不能容忍桂所做的一切。一回两回尚可，第三回时，慕雨抱着柔软的衾被，来到庭院中，桂树下。

仿佛是与他较劲儿，慕雨坐在月桂树下，抬脸看着那枝上桂花，不言语，静坐一晚。

慕雨骨子里的固执与偏执，在这个时候终于展现。四个昼夜的枯坐，使得他面色苍白，眼底也有了明显的青色。

这一回，桂终于败下阵来。

一双手穿过腋窝将慕雨抱住，慕雨的身体逐渐被他拉起来，却在他松手的时候，软软地倒下去。

“疼，腿很疼。”慕雨仰面看着他，微微蹙眉。

两人的相处，从来是慕雨照顾着桂，照顾着桂的任性，照顾着桂的坏脾气，在桂冲他撒娇时，宠溺地揉一揉少年的头顶。

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桂性情单纯，慕雨是甘心照顾他的，然而有时候，也想桂来照顾他。比如前几日在街上遇见叔父家的次子，被人冷冷讥讽时，他多想桂能在身边。哪怕不言不语，只是在身边就好。

然而这段日子，桂不曾陪着他出去过。桂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且是不愿告诉他的事情。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隔阂。慕雨一直以为，他们只有彼此的。他走投无路时，遇见的是桂，桂初化形时，遇见的也是他。

慕雨冲桂伸过去手：“站不起来。”

桂却没有将他拉起，只是俯下身子，定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想要做什么呢？”

“你又在怕什么呢，你若有了心事，是瞒不过别人的，有什么事情不能与我说？”慕雨垂眼，“何况你总呆在院子里，我一个人躺着，睡不着。”

说罢，他直起身，扬起下巴，触碰到桂的嘴唇。

离开后，他道：“有什么事情，告诉我便好了，多一个人知道，也好解决些。”

“睡不着？”桂勾起唇角，片刻后有些疲倦地闭上眼，“我不能再吸食你的精气，继续下去，会伤到你的。”

“那便告诉我理由，你从前告诉我，这种修炼的法子不会损人性命，平日也是正常，这一回，为何会伤到我？”慕雨板着一张脸，颇有几分威严意味，“若不明示，我便日日夜夜坐在桂树旁边，什么都不做，这样，元气伤得更快。”

仿佛是没了办法，桂皱住眉头：“耗损得越多，在你身上也索取得越多，我是只修为浅薄的小妖，并不会控制，如今这模样，若与你……”

“会死吗？”

“不会，只是叫你陷入半日的昏睡，然而，失去的精气恢复得很慢。”

“那便没有关系。”慕雨轻笑，顺道勾住桂的脖颈，将他拉下来，“又不会死，怕什么？”

即便是死，也没什么好怕，除却桂，慕雨便什么都没有了。

怀着这样的心思，慕雨再度吻上桂的的嘴唇，撬开牙关，唇舌交缠。

桂的忍耐能力不大好，之前顾及着慕雨的身体，对于他的主动不予理会，如今再被撩拨一回，如何也不能再忍。

他的亲吻着慕雨的脖颈，吐息火热。

慕雨亦热情回应，一双手攀住桂的脊背，身子主动贴上去，细细摩擦。他看见漆黑的夜空，天幕上一弯皎月，散发着清冷光亮，有些像是月桂周身的浅淡光亮，却不如桂树柔和暖然。

周身燥热。

夜晚风凉，被轻轻吹过，慕雨一阵哆嗦，然而体内的热度却不曾减退半分。如水月光中，他看见桂勾起唇角，绽出个浅淡笑意，当真无端惑人。慕雨一时忘记眨眼，也是在他愣神的瞬间，身后一阵剧烈疼痛，桂贴近他，撒娇似的蹭他脸颊。

眼前弯弯的月亮似乎也晃动起来，慕雨好似再也感受不到夜风的凉意，真正地沉溺下去。

第十八章

桂并没有说假话，待到一切消歇之后，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慕雨便疲倦地睡去了。

桂低下头，描摹慕雨眉眼轮廓，随着心口处轻微的沉闷疼痛，他觉着自己的鼻头有些发酸，眼眶儿亦然，仿佛其中积蓄了许多东西，稍一动作，便会流泄下来。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下意识往眼角处一抹，却觉出湿润一片。

手背一滴温热水滴，缓缓滑落下去。

原来是眼泪啊，桂想起从前宅院里那女子满面泪痕的模样。草木土石化身的妖怪，本不该有七情六欲，更不会有眼泪。

如今，这两者，皆有了。

桂看着面前的慕雨，唇角上挑，是个难得的温柔模样：“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你跟着你的朋友，不要再回来了。”

睡梦中的人并不会回答。

“你说，喜欢便要相守，我也想陪着你。”他顿了顿，继续道，“倘若连性命都丢掉了，喜欢或是相守，还有什么用处呢？”

桂看一眼庭院角落的怨魂，柔声道：“慕雨，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记不得。我想你好好活着，想你，好好记得我。”

兴许这愿望也是过分自私。

然而桂只想慕雨能够记住，哪怕难过，也要记住。记住他来过这座宅院，遇见过一个唤作桂的小妖怪，记住这个妖怪有多喜欢他。

慕雨会不会怨恨他，桂并不担心，他只想慕雨平平安安，只想让慕雨一辈子都忘不掉彼此经历过的一切。

“怨我也无所谓，我不怕你怨我，即便之后回来，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了。”

其实在做出这个决定时，桂也有些不可置信。

慕雨分明是他最重要的人，宁愿锁在身边，也不愿使其离开的人。如今，自己却主动为他打点好一切，让他顺顺利利地远离自己。

锁在身边也好，放他离开也罢。

桂发觉自己早没了选择的余地，若执意让慕雨留下，只会害他丧命。

桂本就是任性偏执，某些时候，甚至有些病态。从前，他甚至会想，慕雨只能是他的，只能留在这里为他浇水除草修剪枝叶，若慕雨想离开，他便斩断了他的念想，将人困在身边。倘使慕雨执意不肯，桂想，自己亦可能像从前那个女子一般，将心上人的性命永远留在这座破败宅院。

然而真正要选择的时候，桂却不想那样做。

他从来都明白自己的任性，明白慕雨的照顾。化形之后只有这短短几月，桂的本性里带着些许迟钝，并不能完全说清自己对慕雨的感情。

依赖，独占，还是真正的喜欢到心坎儿里。

他说不清楚，也看不明白。只是每每想到慕雨，想到与慕雨在一块儿的日子，便觉着心中柔软温暖。好似，自己依旧是桂树时，每日伫立庭中享受春日阳光的感觉。那个给自己温暖的人，他不忍心让他死去，亦不想他将自己忘记。

说不清楚的感觉漫在胸口，最后只是化作一个轻吻：“你可要一直记得我啊。”

哪里用得着说清楚呢，如今，也只能这样做了。

在知晓了是谁与自己过不去之后，桂曾大着胆子去找那城中首富家的小公子。

竟是那个被自己教训羞辱一通的青年。

青年见了他，便做出一副倨傲姿态：“不要以为求饶便能叫我放过你，你让我成为全城人的笑柄，哪怕跪在地上磕三百个响头，我也不会原谅你。”像是享受着报复的快感，青年挑起嘴角，“连同那个与你住在一起的，我也不会放过，你们便呆在那个破宅子里等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