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赞美之后继续缠磨着慕雨给他买桂花糕。慕雨无耻地打起了他枝上桂花的主意，桂后退数步，一把抱住自己的原身，说自己原本就生得不好看，若是被夺去了枝上桂花，便更丑了。

慕雨不明白桂为何会觉着自己长得丑，而在某一日他带着桂出来买桂花糕时，桂一脸羡慕地瞧着一位轮廓粗犷的男人时，他终于明白是什么缘故了。

正如此时，慕雨终于收了笔。再抬眼时，瞧见桂倚在那株瘦弱桂树上，自袖间摸出一面铜镜，皱着眉头照不停。

“只因为是桂妖，便只能这幅模样。”

桂点上右颊，再看一看右手那白皙的颜色。他想，什么时候能变得黑一些呢，黝黑些，瞧着好看。

收起信件，慕雨顺手寻来几幅字画。他瞧出桂又在那里自寻烦恼，这个时候最好的法子便是带着他出去，给他买一块儿桂花糕。慕雨摸一摸手中的东西，这些字画儿，说不准也能卖出去。

桂正嫌弃着自己的容貌，一时不查铜镜便被一只手夺走，搁在旁边。那只手将他松垮的外衣拉上来，规规矩矩地系上衣带。散乱的黑发也被木梳一下下梳得服帖，慕雨为他束了发。

桂眨眨眼，他听见慕雨柔声道：“带你去吃桂花糕。”

第九章

面对热闹的街市，桂早没了初时的怯然。心满意足地吃罢几块儿桂花糕之后，他立在慕雨身旁看他拿出手中早早置备好的字画。

街上行人匆匆，并没有谁往他们这个看上一眼。桂懒懒打了个哈欠，瞧见不远处走来个翩翩公子。

他戳一戳慕雨的胳膊：“那边那个好似是要过来。”

他猜得准确，那边那个富家公子模样的人施施然走来，停在他们面前。那人看一眼搁着的东西，问起了价钱。按理说，这样的人并不会留意慕雨这个毫无名气之人的字画，若真是留意了，大多是不很识货的。

慕雨落魄的那些日子看惯了旁人脸色，不知怎的，落魄久了，他竟也无师自通地懂了些看人的方法。

正如面前这一位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慕雨觉着这人对于书画这一行，是不怎么精通的，且这人态度倨傲，甚至给人以不通人情世故的感觉。慕雨本就是个没脸没皮之人，骗人的勾当也做过几回，故而他看见这位小公子时，脑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便是：怎么着能坑他一把，小赚一笔。

于是他亦态度倨傲地回人一句：“六两银子，单卖。”

慕雨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亮，只可惜那人虽看着单纯，却也算不得傻。那人摇摇头，鄙夷地瞧着他：“你这些东西怎么值得六两银子，虽说只是个小数目，但你这人怎么能故意诓骗我，你这样的人，活该饿死路边。”

他叹气，想要再加上几句刻薄言语，略移了视线，却看见沉默着站在一旁那个眉目宛然的少年。他止住之后的话语，再开口时语气已是分外轻柔：“这位小兄弟也是要卖字画儿？”

“我只是随慕雨一起的。”桂皱了皱眉眉头，他觉着那人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他做事一向随心，遂瞪那人一眼，“你的眼莫不是有毛病？”

那青年公子闻言并不生气，毕竟也是个风流种子，对于美人最是好脾气。他勾唇一笑：“不过是因着瞧见了好看的事物，再移不开了。”

桂平生最厌恶旁人拿他容貌说事儿，因着那独特的审美，他总以为自己生得丑陋，若是有人当面夸赞他好看，他便会以为那人在恶意讽刺。

他心中已是怒火滔天，面上却只淡淡笑着，不了解的只会以为那笑容无比纯真良善。慕雨却默默捂住眼，想了想，还是堵住了耳朵。

他能想象到之后会是怎样景况。

果不其然。

桂的笑意愈加深了，轻声道：“移不开也好，我将你的眼珠挖出来收在身边，它便永远也移不开了。”

他伸出一双素手，暗示似的动了动指尖。

偏那青年公子只当桂与他玩笑，颇为轻佻地想要握住桂的左手。

慕雨看见桂渐渐收敛笑意，那张面孔已是再无任何表情，脸色也阴沉了些。慕雨知道桂不是玩笑，看那架势，是真的想要挖人眼珠。

照顾这么一只残暴妖怪的感觉真惊悚。

趁着那双手没伸向青年的倒霉眼珠，慕雨一把抱住桂的腰肢，于他耳畔细语：“若真的这样做，我会被你害去坐牢的，这样便再没有人帮你除草或是修剪枝叶了。”

桂终是不甘不愿地收回手，他看着青年那双乌黑眼眸，颇有些舍不得他眼眶里那两颗眼珠。

青年却不知道自己躲过一劫，他似乎是个颇为自恋的人，见桂一眨不眨地瞧着他的眼睛，便以为少年对自己起了好感。他自认温文地笑道：“不知可否请这位小兄弟过府一叙？”

桂眨眨眼，并不回应。

见他又盯着青年的眼珠不放，慕雨悄悄捏一下他的手臂：“不要乱来。”

那边的青年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包精致的小点心。

桂的目光便由青年的眼睛移到手里的点心，他往前挪了一步。

青年见了桂的反应，心中自是欢喜，那点心是他先前顺手买了，谁知道这个时候误打误撞地派上了用场。他拿起其中一块儿点心，冲桂摇了摇。

于是慕雨再也拦不住了，桂上前接过点心，转身便要随青年离开。

便是在这一个转身前，他扭头对慕雨做个口型：放心，我有分寸的，不过是去吃些糕点，听这人唠叨几句，我一个妖怪，应付的了。

慕雨自然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一只妖怪要去凡人那里，断然是吃不着亏的，且桂虽古怪，答应人的事情却不会改变。他说了会有分寸，便是真的会有分寸。

不过，慕雨疑惑的是，为何那么一长串的口型，自己都看明白了。

第十章

桂真的只是在吃糕点。

他拈起盘中最后一块儿点心，咬下去，一双眼睛移到对面那青年公子身上，平淡道：“你的眼当真没问题吗，若是有眼疾，我可以帮你治治。”

被邀去府中，从来时到吃掉最后一块儿糕点，这人的眼睛似乎是黏在了桂身上，移不开了。

桂吃饱之后心情也变得好些，他食指屈起敲击着木质桌面：“还有没有糕点，若是没了，我便回去，慕雨还在等着我呢。”

“慕雨？”青年略一思索，想起那个妄图骗他钱的可恶家伙，面上带出些疑惑，青年问：“他可是小公子的老友？”

既没有糕点，又被人询问，桂神情中带出些不耐：“我认识他并不久，算不得老友。”

青年被人宠惯了，并不懂得看人脸色，他见桂回答得模糊，便继续问道：“可我见你们态度亲近，竟像是认识多年的好友。”

“大约是因着我俩同住吧，他若出去，我总会跟着的。”桂闲闲喝一口茶水，他撑着半边脸，忽而看向青年，眸光流转间清澈若水，“我俩日日相见，就连夜半，我也会去他房里找他，如此，态度自然会亲近些。”

青年听见这么一句，笑意也淡了：“原是如此。”

他原本以为这少年是个不通世故不懂情爱的单纯之人，却不想早已有了伴儿，这样毫不避讳地说出，想来也不是多么纯情懵懂。

亏他在见到桂的第一面就以为自己深陷情网了。

不过，就算是有伴儿的，他也不介意把那个伴儿弄走，勾搭来这一位美人。

青年的不复先前温柔态度，他勾起唇角，颇有些意味深长：“不知小公子介不介意再多一个朋友，新朋友会给你许多东西，你也不必再跟着穷鬼卖字画儿了。”

“穷鬼？”桂看着青年，收敛了笑意，“你是说慕雨？”

青年眸中带出些不屑：“他衣着寒酸，满嘴谎话，与其跟着这样的人，倒不如与我一起。”

桂面上无甚表情，甚至有些冰冷意味，他藏住右手逐渐尖利的指甲：“你想与我一起做什么。”

桂低着头，青年并未注意他脸上的表情，听见这一句暧昧话语，登时只觉喜悦。他本以为桂是个极固执的人，不想竟说出这么一句，他只当少年的明知故问，是在婉转邀约。

青年轻笑一声儿，估摸着时间也该到了，想到之后的事情，一时兴奋，伸手便要摸向桂的面颊：“你说，我将你邀来宅邸，是想做什么呢。”

“对啊，想做什么，那些糕点的味道有些怪，想来是加了有趣的东西。”桂后倾躲开那人手掌，“我答应慕雨要有分寸，所以……”

后头那句话声音放得极轻，单他自己听见。

迎着青年不再刻意温柔的目光，桂抬眼：“还有没有糕点，我尚且有些饿。”

神态，举止，正常得很，并没有像青年肖想的那样呼吸急促面泛红潮。

莫不是药效还未发作？

正自疑惑着，却见那少年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秀丽面容挂上一抹淡淡笑意，桂捏住他的下巴，目光只凝在他诧异的双眼。

不自觉往后挪动，青年看见桂的笑意愈来愈深，那双眼眸也不复清澈

那个少年叹息似的说道：“可惜了。”

第十一章

天色渐渐暗了，慕雨独自坐在院中，月桂的身旁。

桂花香气萦绕鼻间，慕雨忍不住略微眯住眼，整个人往椅背靠了靠，看起来颇为惬意。傍晚的微风轻轻吹拂，本该是悠闲享受，然而慕雨一副惬意悠然的模样，心中却暗暗想着桂。

他知道桂是只妖，自然有着自保的能力，即使他只是初化形，性情也尚且单纯懵懂。慕雨本不该为他担心，毕竟桂待他并不是十分和顺，且时常一个不高兴便不留情面地用树叶划破他手指。

然而他总想起那个青年公子意味明显的眼睛，总想起桂随他离去的背影。

桂是可以自保，不过倘若那公子并不想伤害他，只是将爱慕心情倾诉与他，桂会不会在吃糕点的时候顺便就接受了呢。

慕雨回想一下桂对各式精致点心的痴迷，再想一想桂那脾性，他觉着，桂大抵会这样做。

到了那个时候，他兴许会将那青年带到这破旧宅院里，有了青年，自己也不必再劳心劳力伺候他。不用为他浇水除草修剪枝叶，也不用帮他整理衣衫梳拢长发，更不必在夜晚时与他相拥亲吻。

那个时候，自会有人来陪伴桂。

慕雨觉着胸口处有些闷。

若是他桂真与那青年一起了，自己便不要把方才在成衣店里买的那一套衣饰送他，之后都不见面了，还送什么礼物。

慕雨想着想着便钻进了牛角尖儿，他想，亏自己在店铺里细细为桂挑选合身的衣裳，咬着牙买下那套并不便宜的衣衫。

慕雨坐在那藤制摇椅中，一晃一晃瞧着悠闲。天色已由暮色变作了夜色，迎面吹拂的微风也夹杂了些许凉意。慕雨拢了拢衣领，本想将摇椅搬进屋里继续等，睁开眼时却瞧见久久未归的桂。

桂就立在他跟前，微微弯下腰，明澈的眸子与他对视。

慕雨不及开口，却见桂伸出食指，指向滑落左肩的几许漆黑长发：“发带松了。”

说罢，自顾自转过身，蹲下来，将松散绑住的长发对着慕雨：“这样半绑不绑的很难受，你帮我绑好。”

看着那一个后脑勺儿，慕雨终是把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语咽回肚里。他无奈地解开那根发带，五指作梳拢一拢缎子般顺滑的漆黑长发，规规矩矩替他绑好。

慕雨拍一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来。桂仿佛不明白，仍旧蹲在原处，只是转了身，看着慕雨的眼睛。

“我差一点便做了错事。”他抬头望着摇椅上的慕雨，眨眨眼，“那个人在糕点里加东西，我看着他那双眼睛，总想将那两颗眼珠挖出来。他的眼神那么恶心，为什么你不许我顺从心意挖了他的眼呢，为什么我顺从自己的心意，会做错事呢。”

桂的心思永远如此简单。

慕雨知道与他未必解释得通，却仍旧说道：“人与妖总是不同的，你想要与人相处，便要压抑一些不好的本性。”

“同你相处也要压抑本性？”

慕雨忍不住摸一摸他的脑袋：“我一早便知道你是什么德行，还用得着掩饰吗？”他收回手，疑惑问道，“不过那个人究竟对你做什么了，惹得你来我这儿感慨？”

桂蹙眉，终究将事情叙述清楚。尤其说到青年的可恶行径，声音都沉下来。

“若是如此，我也想挖了他双眼。”慕雨感慨道。

那人言语轻佻，甚至将加了料的东西给桂吃，倘若桂是个普通人，恐怕一早便中招儿了，哪里还能回来同自己感慨。

桂听见这么一句，眼睛都明亮了几分：“既然如此，趁着现下不算太晚，我们去他那里再给他个教训吧。”

真是……

慕雨无奈扶额，半晌，开口道：“其实我帮你买了件新衣，要不要去试试？”

于是桂的注意力顺利地被转移，看着桂不再执着于挖人眼珠，慕雨终于松了口气。

桂向来不懂得避讳，当着慕雨的面便换上那套新衣。如慕雨所想，衣服倒是合身，仍旧是深蓝的颜色，映出少年雪白的肤色。慕雨一早便发觉少年穿上蓝衣十分好看，于是便自作主张替他买了这一套。

桂看着身上舒适的新衣，忽而看向慕雨：“方才我忘记讲一件事，那个人问我与你是何种关系，我说，慕雨不是我的好友。”

不是好友，当然不会是好友，一个凡人与一只妖怪，怎么可能是好友。这样想着，慕雨不觉有些郁闷。

“我说，虽然我们不算好友，但却时刻相伴，便是夜晚，也要相拥亲吻的。”

他走到慕雨跟前：“我每晚与你亲吻，不过是吸你阳气，这本是修炼的法子，与谁都是可以的。然而看见旁人，我并不想那样做，只是想一想与旁人的情景，便觉着很恶心。”

妖族的寿命长久，每只妖都会想去寻觅一名伴侣，度过漫长时光。凡人不过短短几十年，然而，仍旧有许多妖怪选择与凡人相伴，最后落得百年千年的孤寂。桂本是不通情爱的，他不明白为何要与另一个人或是另一只妖相伴，故而先前宅院主人的行为，桂并不能理解。

他虽不清楚对于慕雨，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情。然而他稍稍明白了，那种只欲相伴的心情，哪怕知道人的生命多短暂多脆弱，也不想顾及，百年后的事情百年后再想，现下只是不愿自己后悔。

桂虽性情古怪，到底也知道自己这脾性不大可能被人接受。然而慕雨却总能耐着性子对他，即便是被自己用叶片划伤手指。

桂想要继续这种生活，或者说，想要永远这样，身边有慕雨陪着，时不时给予关心呵护。

桂看着慕雨，两人已是近在咫尺，近日吸食的精气早已足够，他却仍旧想要吻上那人嘴唇，细细厮磨。

慕雨似乎被那一段话惊着了，表情稍稍有些呆滞。桂唇角上扬，终于挨近了他，轻轻碰一碰慕雨的唇瓣。

第十二章

这一日慕雨闲来无事，干脆自井中打来清凉井水，浇在月桂树下。自从桂知晓了另一种修炼方式，便很少再支使他夜半为桂树浇水。

慕雨顺道除去四周杂草，眼前的月桂已不复初见时瘦弱，枝上的桂花也多了些，隐隐散发柔和光亮。

入了夜，桂仍旧没有回来。慕雨不由为他担心，虽说随着实力的的增强，桂认识的朋友也逐渐多起来，慕雨没理由干涉他结交好友，但鉴于桂那不靠谱的性子，慕雨总觉着他会胡乱惹事。

慕雨正要回房，却听宅院大门被人推开。桂背靠木质院门，神色略带三分疲惫。

他呼出一口气，迈步向慕雨走来。

挨近了，慕雨嗅见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儿。面前的桂低着头，漆黑长发略微散乱，滑落几缕遮盖住左边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