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雨将那几缕发丝掖至耳后，问道：“怎么回来这样晚？”

桂仍旧不曾抬眼，只是将右臂伸到慕雨面前。撩起宽大袍袖，一截纤细小臂上横着一道锐器留下的伤口，不长，却很深。伤口处不断渗出血水，瞧起来甚为严重。

看到这道伤口，慕雨来不及问他怎么伤的，是谁伤的，便要回房拿来东西为他上药。

桂拦住他：“不必管它，半日后便能痊愈。”

慕雨看着那道伤口，不由分说拉着桂回房，笨拙地将药膏抹在桂的小臂上，再细细缠绕好那处伤口。他知道妖与人终究是不一样的，这样的伤口也许并不需要在意，他不知道旁的妖是怎么，但桂，却是个十分怕疼的，哪怕伤口会很快愈合。

“方才有人跟着我，我发觉后，那人便跑了。”

慕雨看他神色阴郁，便打趣儿道：“莫不是像先前那个惦记你的富家公子一般？”

“是个和尚，我打伤了他，本要捉住那人时，一时不查被他伤了手臂。”桂抬眼，“于是他跑了，我也不知道是谁支使他跟着我，更不知道他是什么目的。”

慕雨轻轻摸一摸他的脸颊：“至少你也将他打跑了，他吃了教训，之后也不会再来找麻烦了。”

桂仍旧不怎么高兴：“我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儿。”

“你仔细想一想，最近有没有惹过什么人？”慕雨想起桂的破脾气，这样的脾气，难免会惹一些不该惹的。

“除却先前那一个富家公子，我没惹过谁，跟其他妖怪相处时，我也不曾招惹过谁。”

桂不解地歪着头，“便是那一位富家公子，也没理由记恨我，我并没有挖他的眼，不过是简单揍了一顿，扒光了他的衣服，堵住嘴，将他扔在一个小巷子里。”

这样足够让那个人记恨了……

以那富家公子高傲的性子，不记恨死桂才怪。

慕雨咳嗽一声儿：“那便只能是那位富家公子了，那和尚很可能是他请来的。有了一个和尚，之后兴许还会出现些道士除妖师之类的人，你之后可要谨慎些。”

“即便是道士和尚，也不该胡乱收妖，那件事分明是那人先招惹我，我不过是给他个小小的教训。我不曾作恶，那些个道士和尚凭什么收我？”

只因为你是妖啊。

这句话哽在慕雨喉头，终究是没有说出来。他笑道：“不要一直操心这些，做好自己便是，兴许这件事不过巧合。”

桂有些恍惚，也不知有没有听见。

慕雨牵住他的左手：“无论如何，我会陪着你。”

桂回过神时，看见慕雨走开，关住门，将清冷的月光隔在门外。桌边放置了烛台，其中的蜡烛燃了半根，烛影晃动，晃出暖黄暧昧的光。

慕雨已然重来到他身侧，倾身便要吹熄蜡烛。

桂握住他的手：“先不要吹熄它。”

“天色很晚了，该睡了。”慕雨说。

桂轻轻挠一挠他的手心，眨眨眼：“是啊，天色很晚了，我们还没……”

慕雨本不是脸皮薄的人，他弯下腰，吻一下桂的额心：“好。”

暖黄烛光仍旧未熄，天青色的床帐之中，慕雨扣住桂的手腕儿，将他整个人压在身下。昏暗的光亮里能将桂的面庞看个大概，慕雨看见他向来明澈的双眸变作一种极为深沉的墨色，淡色的唇半启，露出其中粉嫩舌尖。

仿佛受到了蛊惑，慕雨依着本心印上那唇瓣，辗转厮磨。轻咬那柔软双唇，咬一下，再用舌尖儿舔一遍，离开时，那原本浅淡的唇色已被吻得嫣红，十二分的惑人心神。

这一吻，已被桂吸取了些许精气。慕雨稍稍有些无力，撑起身，便要离开，省得时间长了，又要对桂起一些龌龊念想。

不曾想桂忽而勾住他的颈子，气息柔柔地凑上来，是个额头相抵的亲昵模样：“只是这样，还不够。”

慕雨只觉轰的一声，全身都要烧开了。他顿了顿，低声道：“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我的一位好友说，若是有个心意相通的人，便要与他……”

后头的话，慕雨不曾听见。

桂手下使力，两个人的位置便翻转过来，慕雨仍旧睁大了眼睛，眸中带着些许难以置信。不知为何，桂竟觉着他这模样十足的可爱，分明是男子的轮廓，这样睁大了眼睛，竟然有些可爱。

慕雨愣神，再反应过来时嘴唇已被人撷住，细细啄吻。

桂按着他的肩膀，空余的一双手探进动作间变得松垮的衣领中，抚上胸膛。离开他的嘴唇后，神色有几分懊恼，呢喃道：“之后要怎样做啊。”

慕雨一早便失却了推倒他的力气，他的性子本就不大扭捏，如今看着桂这幅模样，便凑在那人耳边细语，话语只二人听见。桂的脸颊蒙上一层绯色，他眨眨眼，终究掩不住急切与兴奋。

天青色的纱帐彻底垂下，将帐里帐外隔离作两个世界。

隔着一层纱帐，依稀看见一对影子重叠，细碎的声响于寂静夜晚中分外明显。桂将慕雨压在身下，身体中仿佛燃起小小的火苗，渐渐汇聚到一处。待到重归平静时，他细细吻着慕雨额角，心中却像是充溢着什么，无比满足。

第十三章

慕雨醒来时，看见桂的睡颜。原本雪白的肤色隐隐透出红润，仿佛仍带着高朝后的餍足，向来明澈的双眸闭合，只余细密的眼睫。

慕雨不由伸出手描摹他眉眼轮廓，兴许是昨晚足够尽兴，少年的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慕雨的目光移至他的右臂，发觉先前缠绕的绷带早被解开，松松搭在已无伤痕的小臂处。

不但伤口痊愈，慕雨总觉着桂哪里改变了些，至于具体有何改变，却是不知。

“你醒得好早，明明昨晚喊累的人是你。”

桂睁开眼，语气颇为自然，无半分羞涩。

也是，他本用不着羞涩扭捏，毕竟昨晚被吃干抹净并且求饶叫停的人不是他。至于本该羞涩扭捏的那一位，却是脸皮厚如城墙，被人调笑，也只眨眨眼，竟连脸红都不曾有。

慕雨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再怎么喊累也不见你体谅。”他坐起身，揉一揉酸痛的后腰，“你既不体贴又不勤快，无论如何，倒霉的总是我。”

“你自己也不见得多好，凭什么嫌我？”桂仍旧赖在床上，顺便与他犟嘴。

慕雨只是捏一捏他的脸颊，自顾自洗漱完毕。收拾好了自己，再将桂从柔软衾被中挖出来，为他穿戴打理。

待到一切收拾妥帖，桂伸个懒腰：“这么早将我叫醒做什么，左右今天也无事可做。”

“你前几日还念叨着要去朋友那里拜访，约定的时间，似乎就是今早。”慕雨无奈地摇摇头，暗自感慨这人忘性儿大。

前几日，确实是有着这么一桩事。桂虽不通世事，做事全凭心情，但意外的，这种性子倒是颇受他的妖族好友们喜欢。最待见他的，便是从前总喜欢来宅院里逛上几逛的白狐狸。

与狐狸相熟了，便知道他姓苏，唤作清语。

苏清语亦是只爱憎分明的妖，某些地方与桂颇为肖似，这两只妖聊了几次，都以为找到了难得的知己。尤其是桂气闷地将那富家公子一事告知于他时，白狐亦愤愤不平，他说，这样的混账，活该被挖眼掏心。

前几日，苏清语邀桂前去他住处。苏清语有一位人类伴侣，现下正与那人一起住在一处清净地方。

桂虽困倦，但也觉着放人鸽子不是好事，他难得坐下来照一照镜子，整理仪容。

他出了门，却发觉慕雨立在他身侧。

“那个地方大多是妖怪，你不大方便去。”桂劝道。

虽说很想时时与慕雨在一起，但苏清语那个地方，委实不适合慕雨。

“我并不是要随你去那里，我今日也是被一位老友邀去小聚的，本要昨晚告诉你，所以……”

桂难得红了脸颊，他低下头，脚尖儿踢出一块儿小石子儿：“那你要记得早些回来，我也会尽量早些，嗯，我还想吃你做的糕点。”

慕雨自然答应了他。

相伴走了一段路之后，两人便在一个街口分开。桂其实是不怎么认路的，因着不认路，怕走丢，平日里总喜欢缠磨着慕雨同他一起出来逛。幸而城中妖怪相聚的地方好找得很，故而不必慕雨作陪。而那苏清语的宅院更是好找，出门直走，看到那处宅院外挂着的狐狸形状红灯笼，便到了。

来到狐狸的门前，天上却忽然飘起了细雨，风中吹来湿润的气息，桂抹去额头上哪一点雨滴。他想，不知雨会不会愈下愈大，慕雨出去时未曾带伞，若是淋了雨，染了风寒便不好了。

他上前，敲门时想，从前不通情爱的自己，如今竟然会为了一个人担心，不但为他担心，还想永远相伴身旁。

第十四章

与桂一起被苏清语邀来的，还有从前那一只喜好啃人旧衣的妖怪。桂并不知他叫什么，只是旁人都唤他吱吱。

于是桂冲他笑道：“吱吱，今日怎么舍得独自过来？”

吱吱暗恋一只虎妖颇久，因着胆小，从来不敢将心里话讲出来，偏那虎妖时常板着脸。那张脸本就生得威严端正，板住脸，便又添了几分凶相，使得吱吱只能远远看着，从来不敢上前与他说话。

幸而桂托慕雨帮吱吱写了封情信，寄给那同样不善言辞的虎妖。

事实证明，虎妖并不像外表一样难相处，至少收到那封信时，他红着脸，看着不远处的吱吱，露出个温和羞涩的笑容。

之后吱吱与虎妖互相表白了心迹，两只妖凑在一起，做什么都不曾分开过。

吱吱虽胆子小，相貌却不丑，他肤色白净，五官也端秀，尤其那一双眼睛，漆黑明亮颇有神采。

现下，他便用那双眼睛瞥一眼一旁的苏清语，无奈道：“狐狸不待见阿虎，我也没办法。”

苏清语拈起一块儿桂花糕，他今日不知怎么回事，脑袋上竟现出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那两只耳朵此时正不大精神地塔拉着。他说：“那只虎妖总板着脸，像是旁人欠他钱，我不喜欢他。”

桂顺便拿走一块儿桂花糕，问道：“你怎么连耳朵都现出来了。”

只有半妖或是修为太低的小妖才会现出一部分原型，苏清语一只活了千儿八百年的狐妖，不大可能出现这种状况。

“我分了大半儿的修为给他，如今只能保持这种形态。我请你们过来也只是道个别。我现下这个模样，怕是连个初化形的小妖都不如，我脾气素来不怎么好，时常招惹是非，之后可能会被旁的妖怪欺负。”他支起半边脸颊，“我被欺负不要紧，可是却不想他与我一起被欺负，我要带着他一起回表哥那里，所以，兴许咱们很久很久，都不会再见面了。”

“怎么会被欺负，我的脾气一样不好，修为也浅薄，却不见有谁来欺负我啊。”桂对于苏清语的话，不能理解。

苏清语摆一摆身后那条蓬松的狐狸尾巴，横一眼桂：“只是因为我时常护着你俩，才不至于被人欺负。”

吱吱咬住嘴唇：“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大半儿的修为，渡给一个凡人，只为了他活得长久些。”

“若你家的阿虎寿命很短，你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寿命添一些给他？”

吱吱低下头，颇有些羞涩：“我自然愿意，既然不能相伴，那么长久的寿命有什么用处。”

“是啊，凡人生命短暂，可即使短暂，也没办法将他割舍啊，能与他长久相伴，我很乐意。”

苏清语做事果断，便是告别，也不会拖泥带水。说完了要说的话，桂与吱吱便告辞离开了。

回去宅院的途中，桂总是想起苏清语说的话。无论如何，凡人的寿命终究那么短，慕雨总有一天会老去，死去。然而自己却没有足够的修为让他活得长久一些。

这些事情压得他胸口很闷。

第十五章

雨仍旧在下，细密如织。

桂幻化出一柄纸伞撑在头顶，他并不喜欢被淋湿，哪怕只是沾染些许潮气。他与吱吱同行了一段路，行至中途，看见街角处站着个人，撑了把伞，默默等待。

身旁的吱吱轻笑一声儿，扔掉了手中纸伞，同桂摆了摆手便飞快地朝那人奔去。

桂看见虎妖将纸伞往吱吱那里推去，伞下二人挨得近，凑近了的耳语，桂听不见，却也觉得那气氛无比温情。

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那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桂转身向前走去。其实最初看见街角处那个人影时，他希望那是慕雨，是慕雨默默地等着他，然后同撑一伞回家。然而他很清楚，那个气息不是慕雨，慕雨不知道他会从哪里回来，更不会在这里默默地等。

慕雨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并不能只围着自己转。

这个认知莫名地让他很烦躁。

长久不停的细雨使得地面积了不少浅浅的水洼，桂看着河堤的柳树，一脚踩进水洼，于衣角处溅了一片脏污。

回去之后又要麻烦慕雨帮忙洗衣了。

其实自己也不是不能洗，甚至一个小小的术法便能将其轻而易举解决，但桂就是喜欢将一些小事情交给慕雨做。束发，穿衣，每当慕雨仔细为他打理，桂便觉得心口处极为温暖。

桂明白自己是有些任性的，然而在遇见慕雨之前，自己只是株普普通通的桂树，木石心肠，更谈不上任性。桂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只是有了记忆之后，便是在那处宅院中。那时候宅院不像现在这般破落，宅院的主人也是一对儿年少男女，那时候的女子，面上总是挂着一抹浅淡笑意，为他浇水时，口中话语，也是叫人愉悦的轻快语调。那段记忆已经有些模糊，那些人的面容同样记不清楚。现在，宅院破旧，从前的单纯女子也化作面目狰狞的怨魂，被自己压制在宅院里一处阴暗角落。

宅院漫上血腥气的时候，桂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想，之后，再没有人为自己浇水了。

在伫立庭中漫长的几十年，他只是偶尔觉着这里太寂静，寂静得过了头。

最初遇见慕雨，只是想要随便寻一个人替自己浇水除草修剪枝叶，然而相处的久了，竟然生出了相伴的想法。

桂转一转手中伞柄，甩下一串水珠。

他想，与慕雨相处的短暂时光里，自己似乎能够理解些许，从前那女子的悲喜哀愁。

回到宅院里，慕雨还不曾回来。

桂不知该做些什么，索性走到一处角落，看着那一团漆黑的影子，问道：“你当初为何要杀掉他呢？”

残余的魂魄只是因着生前执念凝聚，听不懂人言。

然而那团黑影却几不可见地颤抖，慢慢地抬起头，模糊的面容扯出个哭一般的难看笑容。

“为何一定要杀掉他呢，若想让他陪伴，把他锁在身边便是了，哪怕他并不愿意，只要让他逃不出，他就离不开的。”

桂正要继续说下去，却听见古旧木门被缓慢推开的声音，他看一眼那团黑影，终究转身离开了。

来到庭院正中，他看见慕雨走进来。

慕雨并没有带伞，衣衫上沾染了潮湿气息，发丝亦被细雨濡湿，贴在颊边。桂看着他那副样子，暗暗埋怨自己怎么忘记给他送伞。

慕雨没有像虎妖等吱吱一样等自己，自己却可以去等他啊。

慕雨同桂一起回了房，用布巾擦头发的间歇，他对桂说道：“久未见面，与老友聊得时间长了，回来得便晚一些。”他放下布巾，喝一口热茶，“不过他告诉我，他寻到了一个赚钱的活计，咱们现下只是勉强糊口，嗯，其实我自己无所谓，我更想你能过得好一些。所以……”

桂看着他，并不说话。

慕雨继续道：“只是地方远了些，那个朋友很信得住，只是从前不知怎的总联系不上，如今他也给我说了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