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回前堂(四)+番外——小霄
小霄  发于:2015年0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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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堂朝几乎已经知道季华鸢要做什么了,他绝望地瞪大眼睛看着季华鸢,然而无论他多么用力却根本无济于事。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无力。

季华鸢深吸一口气,而后从怀中终于掏出那藏了已久的面具,这是他贴合自己五官精心打造的,即便被人发现了,戴在别人的脸上也只会错位。季华鸢将面具服服帖帖地安帖在自己脸上,北堂朝绝望地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人一寸一寸地变成自己的样子。季华鸢又吸一口气,听着已经到崖下的兵戈声,而后缓缓伏在北堂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自己跳回到上面,架起那具断臂的尸体,将落虹放在那人的腰侧,而后缓缓移到了崖边。

晏存继带着他铁狼军全部的精锐,千里追袭,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缓缓踏上崖尖,终于看见了那个他一心斩杀的男人。

“北堂朝”神色惨白,目光涣散,怀里正搂着一个断臂的人,那人脸上血痕斑驳,让人望之欲呕。晏存继的目光咬紧“北堂朝”,心中突然咯噔一声,他缓缓向下移视线,果然看见那个俨然已经断气的人腰上的落虹。

那人穿着铁狼军的夜行衣,身配落虹宝剑,身形纤细,静静地倒在北堂朝的怀里,不是季华鸢,是谁?

晏存继突然红了眼,他哑着嗓子道:“不可能,我没有对季华鸢下斩杀令。”

“北堂朝”抬起了无生气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说话了,声音干涩得要命:“噢,那大概,你也忘了和你手下的人说,不能杀季华鸢。”

晏存继一时哑口,他的目光越过北堂朝和季华鸢向后看,崖下是蜿蜒万里的母渡江,江水清脆地拍击江岸,透着已经亮起的天光。江岸边,停泊着他的船,那是接他回西亭的船。

晏十七拖着剑上前:“殿下,属下替您了结了他。”

晏存继豁然竖起手,他收回视线看着对面已经被磨碎了全部意志的男人,冷声道:“我自己来。”

坐在地上的北堂朝突然轻笑一声,他缓缓收紧怀中搂着的尸体,而后慢慢站起来,东门的夜行衣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北堂朝”突然笑了,他缓缓张开双臂背对着所有人转过身去,身下是万丈深渊,深渊下是母渡江,是南怀的母亲江,这江水永不干涸,无论世上之事如何变迁,朝夕交替,母渡江的水声永不停息。

“晏存继。”北堂朝突然开口了,他背对着晏存继轻声说道:“你知道吗?有些人,你永远都比不上,你永远都无法企及。我是,季华鸢也是。”他说着微微回过头来,看着晏存继身后的铁狼军轻笑一声,北堂朝拔高声音,音洪如钟,大声道:“晏存继,你记住,南怀的千万铁骑,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你西亭所有的生灵!”北堂朝音落,突然抱紧怀中的人纵身一跃,如一只飘忽的大风筝一般从崖上一跃而下!

所有人都似乎停止了呼吸。晏存继仿佛被震在了当地,他仿佛不能理解,又仿佛不敢靠近。

被藏在崖下的真正的北堂朝从他那一丝狭缝中看着这一切,他惊慌的目光,耳边突然什么都没有,他看见那个变身成他的爱人从崖上一跃而下。从他的角度,能更完整地看见季华鸢纵身的完整过程,他那么从容,那样义无反顾,如雏鹰般带着试探,却又如枭般从容。

北堂朝仍旧不能动,他感到自己的四肢似乎慢慢恢复了一丝知觉,然而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力气了。他动了动唇,却只空张着嘴,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他在这里,晏存继看不见,铁狼军看不见,然而晨风却能看得见他。清冷的山风吹透了他的身体,他在那一丝通透中忽然想起,他身后,就是他母后的灵堂。而他面前,是他挚爱的人刚刚跳下的悬崖。

他忽然想起刚入秋的那天,他坐着王府舒适富丽的轿子从宫里出来,帝都的落叶很厚很美,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季华鸢即将回到他的身边来。他掀开轿帘,看见天边飞过的那只剪尾鸢,嘶鸣着从他头顶滑翔而过,然而终归消失在天边。

北堂朝终于想起季华鸢说过的,那最关键的一句话:愿我的新生里,再没有噩梦轮回。

他听见崖边晏十七催促晏存继快些下山上船,他听见人马离开的声音,片刻后,山涧间重归了那仿佛亘古的肃寂。一滴泪终于从他的眼角滑下,北堂朝缓缓闭上了眼。

季华鸢这场仗,终于还是赢了。

177、画中人

北堂朝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已经是王府那雕梁朱漆的床柱了,他一瞬间有些恍惚,手指轻轻一屈,锦被那冰凉丝滑的触觉顺着指尖传入。他躺在他的床上,盖着那绣金飞鸢的被子。北堂朝突然仿佛大梦初醒般,腾地一下子坐了起来。

“王爷……”身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却又久违了的声音。北堂朝缓缓回过头去,见是翟墨。翟墨重伤未愈,多日不见,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大圈,正坐在北堂朝窗前。翟墨一见北堂朝醒来,那青黑的眼眶下的一双死水般的眼睛勉强挤出一分笑意来,声音出口,却是带着从未有过的哭腔:“王爷您别急,东门的弟兄已经全部都散去祁兆山找人,皇上增派了大部队人马,将西祁和东祁全部封锁起来,活要见人……”翟墨突然咬住了下唇,声音戛然而止。

北堂朝怔愣愣地看着他,面上无悲无喜,像是痴傻了。过了片刻,他突然开口沙哑地问道:“晏存继呢?”

翟墨一愣,而后有些干巴巴地答道:“乘船逃回西亭去了,他们早有筹备,我们没拦住……”

“嗯。”北堂朝倒是很明事理地点点头。他问过这一句就不再说话,过了片刻,他突然砰地一声砸回到床上,双目空洞地望着棚顶。

“王爷……”

“我想一个人待着,你出去吧。”北堂朝哑声打断翟墨,轻声道:“找不到人,就把他的剑找回来。”

“什么?”翟墨一瞬间愣住了。

北堂朝似乎是有些不耐烦地动了动,然而紧接着他叹了一口气,仿佛又平和了下来似的。他卷着被子缓慢地翻了个身,背对着翟墨用非常无奈低沉的声音说道:“剑,他的落虹剑也掉下山崖了,你们帮他捡回来。”

“哦……好。”翟墨嘴上一口答应下来,看着北堂朝背身的目光却隐隐透出担心来:“王爷,您……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北堂朝一时间仿佛又有些生气,但是同刚才一样,他再一次很快地平复了下来。翟墨从背面看着自家王爷,深深地感觉到北堂朝受了大刺激后情绪已经非常失常,他没有闹,没有哭,仿佛还是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戾气一样,非常奇怪。然而正在他满怀忧心地思忖间,北堂朝又突然说话了:“别费心找人了,你们找不到他,他跑了。”

“什么?”

北堂朝似是被属下的愚钝弄得烦燥到了极点,他忍无可忍地叹了口气:“我说,他没死,只是和我闹了点小矛盾。你出去吧。”

“哦……好。”翟墨的表情突然严肃下来。这一次他没有任何质疑,直接转身沉着地走到门口,拉开门踏出,而后关上门,将北堂朝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朱雀已经站在门外等红了眼,他一见翟墨出来,就向前急走了两步迎过来,翟墨长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情况非常不乐观,王爷似乎有些……”翟墨说到这里狠狠地咽下一口吐沫,他的眼眶又有些泛红,他用力忍住了,而后说道:“找饮笙过来给王爷看看脑子吧。搜索的工作还是要做,这万丈高崖,我看……”他说到这里,再一次说不下去了。

朱雀点头,深吸一口气:“我明白,死要见尸,我再增派人手去母渡江下游找找。”

“嗯。”

北堂朝一个人就这样躺在大床上瞪眼看着墙面,看着天花板,不允许任何人进来。他不吃、不喝,也不睡。然而他却也不哭、不闹,不性情暴躁。 他就那样静静地在床上躺着,偶尔翻个身。饮笙午后待着满面勉强装出来的笑容过来说要汇报一些东门的小事,但是北堂朝分明看见了他藏在身后的针箱,他想起今早翟墨在房门外因为太过于心急而忘了他能听见所说的话,他的属下们没有一个人信他,他多说几句真话,大家就觉得他疯了。

北堂朝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去解释,他也懒得多费口舌。饮笙来了,带着一脸不自然地假笑,北堂朝也便冷眼瞧他继续装相。

“风营的人清点完毕,卯七归了队,其实还有六个人散落在外没有中伏,现在都已经回来了。风营编制剩下七成,墨哥已经在开展东门全门的试练,很快就会有新血补入风营。”饮笙坐在床边轻声说着。

北堂朝眼巴巴地发愣好久,然后才缓缓说道:“噢,很好,你们做得很好。”

“嗯。”饮笙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努力让自己笑得更自然一些,而后说道:“噢对了,说件趣事。王爷昏睡的时候,王府后厨走了一次火,虽然及时控制住了,但是猪受到了惊吓,成宿睡不着觉。属下给它们脑袋上下了几针,这才睡得非常香甜。”

北堂朝闻言突然笑了,那张脸上仿佛终于有了点人气,但饮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觉得北堂朝笑得有些诡异。北堂朝说道:“王府的猪能得你给看一回病,也算是值了。”

饮笙听见北堂朝开玩笑,很受振奋似的,他缓缓打开针箱,而后拿出一枚银针来,试探性地引导着说道:“我听说,王爷似乎也难以安眠,要不然……”

“滚出去。”北堂朝瞬间冷了脸,他和饮笙对峙了几秒后,像个暴躁的小男孩一样一手推翻了饮笙的针箱,而后任性地翻了个身,说道:“不许拣,出去!”

饮笙这才恍悟自己刚才卖力地胡编其实早就被北堂朝看在了眼里,这人没疯,他思路清晰,头脑聪明,他大概只是有些偏执,偏执地认为,那个从万丈高崖上一跃而下的爱人没有死,还会好好地回来找他。

这是心病,饮笙知道自己帮不了北堂朝了。是以他沉沉地叹口气,而后转身离开了。他路过窗边,突然心头一动,轻轻地为北堂朝推开了那扇窗户,而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北堂朝强忍着心中的郁闷耐着性子听着饮笙走远,而后愤愤地坐起来,想要把窗户关上。开玩笑,这死冷的天,这是要冻死他吗?一群属下,全他妈是傻子!然而他忘了地上还散落着他任性不让饮笙捡起来的针,他光着脚往地上一踩,瞬间坐回到了床上。他有些发懵地看着自己脚心上的两个出血点,而后绝望地低嚎一声,扑通倒回到床上。

等待的日子是难熬的。尤其是,周边没有一个能够说上知心话的人。北堂朝每天缩在屋子里,任翟墨他们四个自以为悄无声息地进行搜尸工作。所有人都把他当疯子对待,然而表面上还哄着笑着,北堂朝冷眼看他们那些难看的笑脸,只觉得他们才是疯子傻子,这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非常荒唐,好几次被气得笑出来,然而却又无可奈何。

是啊,谁会相信,那样的万丈高崖跳下去,峭壁下到处都是尖锐的石尖,下面的江岸坚硬,江水水势凶猛,怎么可能还会活着?就连北堂朝自己,都完全不知道季华鸢是怎么逃生的。但他知道,季华鸢没有死,因为季华鸢对他说过,这是金蝉脱壳之计。甚至在跳崖前,季华鸢让他做这做那,似乎也都是为了节省自己的力气。那个人有完全的准备,所以毋需在他身上讨论什么常理,毋需多虑凡人跳下去的结果,只需要想,季华鸢不会死,这就够了,这就是真的。

北堂朝记得季华鸢最后伏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跳下去没时间拿回尸体身上的剑,你获救后别忘了帮我找回来。”

瞧瞧,瞧瞧人家关注的点是什么!北堂朝再一次觉得自己手下那群人都是小题大作的白痴。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等到了第五天,把落虹剑都等回来了,季华鸢依旧没有回家来看看。

北堂朝已经被逼无奈地正常作息了起来,他那亲皇兄以关爱他为名,正采用每天逐渐加量的方法恢复他日常的工作量,美名其曰——“朝儿,你要尽快恢复自己的生活,才能忘了他。”

北堂朝在让人心烦的公文堆后默默地崩溃着,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让冷风一下子挤进屋子。这些天他近乎固执地住在飞鸢楼不肯离开半步,院里那棵最大的海棠终于落光了全部的叶子,光秃秃的,让人怀疑是否真的有过曾经那样枝繁叶茂、花香满楼的日子。

季华鸢的画架还孤零零地站在树下,上次那幅没画完的画,还摆在架子上。画上有北堂朝一个人站在山顶,旁边少了一个他。

季华鸢曾经说过:再等等,等有一天,我能够真正站在你身边时,我会亲手把自己画上去。

北堂朝望着远处那张画出神。其实他心中比谁都明白,五天了,季华鸢没死,但他不会回来了。

他说他要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自己能不能回到这里,能不能回到他身边。

这就是他给他的答案。

北堂朝突然在冷风中红了眼眶,他看着房檐下那串木雕剪尾鸢的风铃,红着眼眶慢慢地微笑了。

你要远去了吧,你不会再回来了。祝你平安,我的华鸢。

北堂朝是被噩梦惊醒的,他从飞鸢楼那张空荡荡的大床上猛然坐起,他睡前忘记关窗户,屋子里很凉,冷风正飞快地带走他浑身的汗水,让他冷得直发哆嗦。

他梦见季华鸢回来了,就站在院子里画画,他走过去看,季华鸢安安静静地在纸上画上那个缺席已久的小人。他面带微笑在一边站着看,然而当那个小人的轮廓渐渐勾勒出来,他却惊恐地发现季华鸢画上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云寄。小人很模糊,他使劲揉眼睛,恍惚间又觉得像谢司浥。北堂朝惊恐地退后一步,一低头,却看见季华鸢脚边上有一个打好的包袱。季华鸢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张口说道:“我要走了。”

月光斜斜地打进屋子里来,本是如此美丽的夜晚,北堂朝却觉得心底里那最后的防线终于崩溃了。泪水蓦然砸了下来,他捂住自己的脸躬下身子去,将那些不应该属于北堂王的情绪洇蕴到被子中去。

你说愿你的重生里,不再有噩梦轮回。所以华鸢,我竟然也已经是你的噩梦了吗?即便离开,都不愿站在我面前,笑着说一声再见吗?

北堂朝突然觉得万念俱灰,他想,何谓伤心,寒心,死心,惶恐,失望,悲痛,不过如此。万念俱灰,不过如此。

安静的屋子里只有冷风来去的声音,突然,院子里传来啪的一声。北堂朝猛地坐了起来。

这个声音他在熟悉不过。季华鸢画画换笔的时候声音总是特别大,要把刚刚用过的笔摔回到架子上,他说这样看起来才够潇洒。

北堂朝记得那时,他听了季华鸢的解释,然后捂着肚子笑他浮夸。

北堂朝突然疯了一样地从床上那厚厚的被子里挣扎出来,这一次,他真的像是有些疯了,他头发乱糟糟,衣服乱糟糟,光着脚丫子咣咣咣地踩着地板狂奔出去。北堂朝深吸一口气,骤然推开门——

庭院里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刚刚收回手中的笔,将所有的笔一起放到小木桶里去涮。月光很亮很白,好像全打在了那个人身上。季华鸢听着屋里乒乒乓乓的声音,也不惊讶,只是安安静静地将洗干净的笔一支一支地挂起来,然后才回过头看着北堂朝。

“你醒了呀。”他非常淡定地说着,他的眼睛那么亮,眼波流动,简直美如星河。

北堂朝呆愣愣地一步一步走过来,他像个木偶人,拖着不灵活的身子,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季华鸢身边。季华鸢突然长伸了一个懒腰而后拥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说道:“快点给我准备热水,我在山里猫了五天,要臭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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