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随口安慰了几句,叫他不用急,工作慢慢找。
两人进了房间,里面打扫得干净整洁。沈贤叫他先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自己走进卧室里,随手从裤兜里掏出铜币,一枚一枚的放进床头的罐头瓶里。
无忧随意瞄了一眼,又打量整个屋子。因见桌子底下放了好几个纸盒,翻开看了看,像是药品之类的,可惜全是英文。
沈贤从房间里出来,问他吃过饭了没有,又问他怎么不看电视。
两人其实交情不深,也没有说过太多话,单独在一起就显得有些尴尬。
无忧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兜里说:“我带你出去吃饭吧。”
说完也不等沈贤反驳,就当先一步出去了。
到了楼下,沈贤以为他要开车,径直走向车门。无忧摆摆手,说饭店离这里很近,咱们走着过去。
他俩到了一家生意不错的羊肉汤店。无忧点了两碗肉汤,两盘饼丝,笑着问他:“你喜欢吃这个吧。”
沈贤起初以为他要带自己去什么酒楼,却原来是很普通的小饭店,顿时周身放松下来,很诚实地点点头。
沈贤饿坏了,端起饭碗吃得头也不抬。无忧见他吃得香甜,只略微动了几下筷子,就停下了。
一碗饭见底后,无忧招呼服务员再盛一碗。沈贤忙说不用,自己吃的差不多了。无忧就叫服务员打包一份。然后两人才走出店外。
外面夜风习习,吹的两人周身一凉。
“我看你这两天瘦了很多,生病了吗?”无忧随口问他。
沈贤微微错愕,然后摇头,又笑着说:“瘦了是好事,我以前那么胖,总被人笑话。”
“我又不是成心笑话你的。”无忧道。
沈贤以为他生气了,有些惊慌道:“我不是说你。”
然后两人又无话可说了。
路过一家超市,无忧闪身进去,过了一会儿提着一个塑料袋子出来,里面是一些吃的和一个男士泳裤。他对沈贤说:“我们周末去泡温泉,你有时间的话和我们一起吧。”
沈贤知道那个“我们”所包含的人。他不好当面拒绝,只是含糊道:“到时候再说吧。”
无忧侧过脸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沈贤低头想了一会儿,轻声说:“我一个人嘛,怎么样都行的。”
这句话说得很有几分萧索。停了一会儿无忧才说:“沈贤啊,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不管你多么念念不忘,都是注定得不到的。”
“我知道。”沈贤骤然打断他:“我已经不再想了。”
两人到了楼下,无忧把手里的东西全递给他,临别时又说:“我这段时间都在店里,你有事可以来找我。不会遇到无心的。”
沈贤两手拎着沉重的东西,点了点头。
“你身体不好,就不要忙着出去找工作,缺钱的话到我这里拿。算我借你的。”无忧微笑着说。
沈贤只觉得喉咙发紧,忙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谢谢。”
无忧见他容色憔悴,心里叹了口气。叫他回去。
目送沈贤走进电梯,无忧才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汽车。林铁衣戴着墨镜,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脸朝着沈贤消失的方向,墨镜下面有一道淡淡的水痕。
“他现在怎么样了?”林铁衣随手用衣角抹了一把脸,故作镇定地问道。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无忧没好气地说,然后才想起林铁衣看不见,无忧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过得挺好,一个人自由自在的。饭量也好,刚才吃了一大碗饭还不够。”
林铁衣忍不住微笑:“他饭量一向很大的。”又自言自语道:肯吃饭,那就好。
无忧随手找来一支笔,把自己在沈贤家里看见的药盒上的英文字母写在纸上。然后才开车离开。
他本来打算查一下药品名字的,但是回到家里后,那张纸片不知道掉到哪个角落了。无忧遍寻不着,郁闷了一场,只好作罢。
沈贤并没有跟无忧要钱,他继续在码头上班,两个月后,他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有尿血的症状,吓得手足无措,忙去医院检查。
那个负责检查的医生是认识他的,看了检查结果后严厉地对沈贤说:“你再这样下去,胎儿可以直接流掉了。”
又问他:“前几个月不是保养得很好吗,怎么现在身体各项指标这么差。”又建议他住院观察,反正快到分娩期了。
沈贤吞吞吐吐的问了住院的费用,然后连连摆手,说自己在家里养着挺好。
医生也没有说什么,给他开了几剂药物。
沈贤走出医院,口袋里揣着几盒药,这就花光了他这几个月的工钱。
他回家时,见路边有炸油饼的,就花一枚铜币买了几张油饼。回到屋里吃了两口,忽然觉得恶心,跑到卫生间里吐得一塌糊涂。
此时他的肚子已经有些显形了。幸好他身材高大,又穿着宽大的衣服,所以不惹人注意。他的双脚浮肿得很厉害,腰也酸疼得难以弯下去。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适合做任何体力劳动了。
沈贤在家里搜罗了一番,冰箱和厨房里堆满了食物,都是无忧给他带的。他似乎不用担心接下来的吃饭问题。但是光有食物,没有钱,总是不行的。
沈贤愁的头都大了。他随便泡了一点饼干吃了,然后早早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去楼下的旧货交易市场跑了一趟。然后把家里的电视沙发和空调全卖了。折算了运费之后,人家只给他一百枚金币。沈贤明知道是吃亏了,但当时头晕目眩,没力气跟他们计较,也就算了。
他把金币一枚一枚的放进罐头瓶里,休息了几日,去了一趟医院,询问收费情况。护士有些爱理不理地,说顺产五百金币,剖腹产一千金币。
沈贤心里一凉,硬着头皮问顺产的注意事项。那护士不耐烦地说:“你们变异人身体结构特殊,只能剖腹。”又上下打量了沈贤一眼,道:“这种事情叫你爱人来安排就行了。哪有挺着大肚子亲自来的?”
沈贤转过脸,静悄悄地走了。
他又去了几家大医院,收费水平基本一致。沈贤垂头丧气地回去,偶然看见街角电线杆上的小广告。他顺着上面的地址,找到一家脏兮兮的小诊所,门口招牌上写着:专注性病梅毒青春痘肩周炎等等。
沈贤推开玻璃门进去,见黑洞洞的屋子里,坐着一个谢顶的干瘦老头,身上的白大褂污渍嘛黑的。
沈贤愣了一下,转身就走。那老头忙“诶诶”的追上来,满面笑容的招呼他进来。
沈贤将信将疑,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老头儿嗞地吸了一口冷气,摸着下巴说:“你们变异人的活儿可不好接啊。太危险啦太危险啦。”
沈贤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随口问:“那你们这里收费多少。”
老头儿伸出黄澄澄的巴掌:“五百。”
沈贤心里一跳,停了一会儿大着胆子说:“太贵了。”
“那你出多少。”老头儿很好说话。
“嗯,一百。”
老头儿直接站起来,摆出轰人的架势:“你拿我寻开心哪。”
最后两人谈妥了价格,剖腹产二百
老头儿在纸上登记了沈贤的信息,又问他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沈贤算了一下,说:大概九月上旬
老头记下了,又笑道:“中秋节前后,好日子嘛。”
沈贤苦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他的家里,除了床,再没有可以卖的东西了。当天晚上,他吃了一碗泡面,很早就睡下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外面阴雨绵绵。沈贤洗了一把脸,找出剪刀修理了自己微长的头发。然后翻找出一件宽大的夹克衫穿上,撑起一把伞就出门了。
他来到了无忧开的那家旅店,大概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店外并没有几辆车。沈贤站在走廊上,收起了雨伞,又整理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不让自己露出一点狼狈相。
他推开了玻璃门,扑面而来的是香风和热气。
无忧和林铁衣正坐在柜台后面说笑。见他进来,三人一起愣住,全都不发一言。
林铁衣率先开口:“无忧,有客人来了吗?怎么不说话。”
无忧神情复杂。沈贤关上玻璃门,转过身大步跑了。
林铁衣看向无忧,疑惑道:“是谁?”呆了一会儿,他猛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大喊道:“沈贤,是你吗?”
他站在苍茫的雨幕中,声音沙哑得犹如哭泣:“沈贤,我看不见,你不要跑,我求求你不要跑。”
停了一会儿,沈贤折转回来,踩着泥泞的泥土和草地,走到林铁衣身边,轻声说:“我没走啊。”
林铁衣鼻子一酸,直起腰抱住了沈贤,没敢抱太紧,担心沈贤一怒之下又要走。
林铁衣只觉得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但是事到临头,却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冰凉的雨水纷纷扬扬地散落在两人的脸上身上,林铁衣半晌才说:“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你正式说分手,你就走了。”
沈贤淡淡笑了一下:“我心里知道的。”
“沈贤。”林铁衣把头埋在沈贤的肩膀,声音很低沉而缓慢:“以后,我们两个不能在一起了,但是这并不说,我不爱你。”
沈贤嗯了一声,感觉自己也要哭出来了,忙咳嗽了一下,轻声说:“你有你的难处,我知道。”沈贤还有很多话要说,他想说我也很需要你,我马上就要上手术台了,我想让你陪在我身边,我比无心更可怜更难过啊。
但是沈贤只是沉默着低下头,他不想给林铁衣添麻烦,也不愿意看见林铁衣为难的样子。反正,他自己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的。
无忧从店里走出来,把一个鼓鼓的钱袋悄悄塞给沈贤,微笑了一下。沈贤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轻声对林铁衣说:“那……我先走了,以后再见吧。”
林铁衣呆呆地站在原地,低声说:“以后再见。”
第一百一十一章:中秋佳节
无忧给沈贤的钱袋里,大约有一百多枚金币,这笔钱对于普通人来说,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是对于沈贤而言,也只是刚好够手术的费用。
他独自呆在屋子里,每天看一会儿杂志和报纸,努力保持愉快轻松的心情,他听说多运动有助于分娩,于是每天晚上沿着楼梯走几十分钟。
他在日历上标注了预产期,每天都会划一道斜杠,惶恐而强作镇定的,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未知的命运。
时间很快到了中秋节,满大街都是卖月饼卖水果的摊位,来来往往的都是急着回家的路人。沈贤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心里觉出淡淡的孤独。他拿了一枚铜币,下楼在小摊贩那里买了一块月饼。
他其实很讨厌吃月饼,但是他很想沾染一点过节的气息。他把月饼放在厨房的流理台上,想找一把刀切开。
刀没有找到,沈贤却觉得一股热流从下面喷薄而出,小腹处有一股强烈的下坠感。
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虽然害怕,但并不是很慌乱。他甚至强撑着拿了一件大衣,盖住自己的身体,沿着楼梯一步一步下楼,在路边叫了一辆出租车,并说出了自己要去的地点。
出租车到达小诊所的时候,沈贤推开车门,浑身虚脱,已经连爬都爬不动了。
诊所里的几个中年男女正在一起看电视吃月饼,见来了病人,都有些爱理不理的,嫌这人不会挑时候,还是司机好心,找了一辆轮椅,把沈贤扶上去,推进诊所。
沈贤勉强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见周围人影晃动,似乎在说着什么。他觉得自己被抬上了一个狭窄的手术台上,周围光线很暗,味道也不太好闻。几个面目模糊的人打开一个铁盒子,手里拿着冷冰冰的剪刀和镊子。
沈贤呆了一下,猛然觉出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他尖利地喊道:“给我上麻药!求你们!给我上麻药!”
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团毛巾,随口说:“来不及了。”
沈贤嘴里塞着布条,浑身猛的一抖,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中秋节当天晚上,林家几个人约好了一起去温泉玩,其实今天是一个很好的日子,因为林铁衣的眼睛换上了新的角膜,已经重新恢复视力了。
无心买了好几罐的啤酒,装进后备箱里,在车上一直缠着林铁衣,问自己变了没有。林铁衣端详了一阵,说他长高了,不过还是跟以前那样孩子气。
温泉酒店里没有什么人,毕竟在这种合家团圆的日子里,谁会发神经跑去山上泡温泉呢。
无忧和陆万劫先换了泳衣,提着一堆食物跑出去了。
林铁衣和无心落在后面,两人慢条斯理地脱衣服。无心心不在焉的看了看四周,将自己的衣服全脱掉,塞进衣柜里,却不忙着换泳衣,而是对林铁衣轻声喊:“爸爸。”
林铁衣随意看了他一眼:“嗯?”
“我累了。”无心微微一笑:“楼上有客房,咱们去歇一会儿吧。”无心的目光很柔软可爱,他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
林铁衣淡淡地收回目光,声音很平静地:“怎么还没玩就喊累了?你去歇一会儿吧,我去温泉池里等你。”他换好了泳衣,披着一条毛巾就出去了。
无心呆呆地站在更衣室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咣地一下狠狠砸向柜门。
夜里的温泉池水,飘荡着白色的雾气,皓月当空,夜风习习。无忧提议大家把食物搬到水中,一边泡水一边吃东西。
然后几个人不小心把啤酒和月饼洒进池水里了。幸好工作人员没有瞧见。他们三个转移阵地,又换了另外一个池子。
无心迟迟没有出来,无忧和陆万劫以为他又去玩别的新鲜事物了,就没有在意。林铁衣看看月亮,又看看周围的花草树木,心里很感激,也很庆幸。
无忧捧着一个苹果啃,笑着问林铁衣:“小叔叔,你眼睛康复后,最想看见的人是谁呀?”
林铁衣微微一笑:“就你话多。”
无心在更衣室哭了一场,想一怒之下回家,但是他心里还是很想泡温泉,权衡之下,绷着一张小脸出来了。
四个人在池水里泡了一阵,都觉得头晕目眩,四肢松软,忙从池子里爬出来,又跑到游泳区玩。无心不会游泳,偏偏又喜欢往深水区里钻,又缠着陆万劫教他游泳。
陆万劫高深莫测地说:“要学游泳,得先学会闭气呀。”叫无心趴在水里闭气,自己乐的清闲跑去找无忧玩了。
无心忙着在水里玩闭气,喝了好多水,后来脚闹抽筋,在水里扑腾着喊救命。
无忧和陆万劫在岸边的椅子上吃葡萄说笑,还是林铁衣心疼他,跑过去把他捞了上来,还攥住他的脚板,给他上下揉搓。
无心浑身湿淋淋的,低头望着林铁衣,头发上的水连同眼睛里的水,一起簌簌地落了下来。他低着声音说:“我是不是太不乖了?”
林铁衣没有说话,抓起旁边的浴巾给他披上,说:“到这边喝点热咖啡,不要着凉了。”
凌晨一点多,诊所里灯光昏暗,地板和房间里四处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沈贤仰躺在床上,像一只蛤蟆似的,腹腔被彻底打开,内脏淋淋漓漓地铺满了整张床。但是他的胸膛还在起伏跳动着。他还睁着眼睛,他还活着。
他口中的毛巾被鲜血打湿,那些血来自牙龈,他因为剧烈的疼痛,把口腔里的牙齿全都咬得松动错位,鲜血也都溢了出来。
几个中年人面色阴沉,虽然戴着口罩,但是双眼都带着恐惧的目光。他们毫无章法地手术,几乎是把床上的这个人活着肢解了,并且是在没有用麻药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