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
“唉,您快去劝劝他吧,他在楼顶都坐了半个小时了,我们谁劝他都不听。”
林铁衣呆了一下,隐约听见楼下传来消防车和喊话的声音,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扔了导盲杖,对护士道:“劳驾您,扶我到楼顶好吗?”
护士依言,扶着他上楼,嘴里嘀咕道:“他谁的话也不听,也不准我们靠近。”林铁衣无暇理他,只是催促她快走。
楼顶天台旁边的小房间里,聚集了几个防爆特警和谈判专家,都急得火星乱蹦,听说林铁衣是无心的家属,就怀着一丝希望地打开了门,让林铁衣走出去。
林铁衣站在门口,只觉得天台上的风呼呼刮过来,他声音有些发抖:“无心,是我。”
“哦。”远处传来无心漫不经心地回应。
林铁衣舒了一口气,循着声音慢慢往前走了几步,柔声说:“我要到你那边了,可以来扶我吗?”
无心坐在楼顶的围栏上,望着楼下密密麻麻汇聚的人群,以及尚未伸展开的充气垫,语气懒散地说:“你到我这边,又怎么样呢?反正你还是要走的。”
林铁衣没有说话,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无心的身边,因为不清楚无心的具体位置,他不敢贸然去拉拽无心,只是很随意地也坐在了围栏上,两腿悬空,脚下就是几十米深的地面。
“昨天说得好好的,怎么今天又发脾气了?”林铁衣柔声劝他。
无心脸色微微泛白,头发也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语气萧索,轻轻地晃荡着双腿,声音非常沙哑:“我不是在发脾气。”无心轻声说:“也不是在威胁你,你去跟那个姓沈的好吧,我一定、百分百地会死在你面前!跳楼、吃毒药、割腕、卧轨……我会一样一样地试,我要你活得不安生,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林铁衣打了一个寒噤,不悦道:“疯子。”
无心冷笑,微微仰起脸:“你才知道吗。”他怒视着林铁衣,缓缓道:“我本来就是个疯子,你在精神病院见到我时,我就是那个样子。爸爸。我本来可以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的。”
“是我亏欠你的。”林铁衣回想起往事,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微微有些发抖:“我害你成为孤儿,害你过那种生活。你以前从来不提,我以为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那对男女的死活。”无心歪着头看他:“我只在乎我自己。我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谁爱我,我爱谁。”他晃了晃手指,无名指处还残留着戒指的痕迹,他喃喃低语道:“我啊,是真的很爱你。你离开我之后,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你,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现在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那些好听的、不好听的、哄我的、骂我的话。昨天你和我说,对我的爱并不会少一分。我以为之前的那些不开心都过去了,但是你却和那个男人在房门外,说着另外一套情话。”
他停顿了一会儿,语气困惑而哀伤:“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一生一世的吗?你怎么能一边敷衍我,一边又去哄骗他?”
林铁衣提高了音量,有些恼怒道:“我没有敷衍你。无心,我待你如何,你难道看不出来?”停了一会儿,又柔声说:“你我就算做不成夫妻,我也绝不会有半点怠慢你。”
无心忽然阴测测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要和沈贤做夫妻嘛。我祝福你们。”他微微动了一下身体,咬牙道:“祝你们阴阳两隔、孤独一生,不得好死……”他说完这话,身体一晃,轻飘飘地楼上跳了下去。
林铁衣来不及呼喊,只觉得身后呼呼几条黑影冲上来,有的攥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从护栏上扯下来,更多的人抓住了无心,将他扯了回来,并压制住他的反抗。
林铁衣听着身边的人呼喊和无心的谩骂和诅咒,忽然觉得悲伤又心碎,他难以克制地扑过去,攥住无心的喉咙,喘着气道:“你一定要这样吗,无心,你干脆杀了我好了。”
无心也跟恶狗似的咆哮道:“是你害我成这样的,你记住,是你害死我的。”
林铁衣扬起巴掌在他脸上扇了一下,又气得踹了一脚,悲愤道:“我把眼睛挖给你,我把心挖给你,你全都不记得。你只想着怎么折磨我!”
旁边的人员见他们俩跟疯狗似的乱喊乱咬,果断地给他俩注射大剂量的麻醉剂,然后把他们扛下楼了。
第一百零九章:狠心
沈贤早上醒来,没有吃早饭,就坐车去了医院,他特意戴了一副墨镜,以免别人认出自己,体检时也特别的羞耻,不敢和医生对视。
但是旁边负责腹腔检查的医生却非常的温柔和善,好像见惯了这种情况似的,一边观察仪器上的成像,一边询问沈贤一些日常小问题:什么时候发现的?这段时间吃过药吗?胃口怎么样?
沈贤躺在床上,脸颊红红的,胡乱嗯嗯了几句,只祈祷这种检查快点结束。
和善的医生低头写诊断结果,并嘱咐沈贤不要乱动,写完之后,他指着屏幕上的黑白图像,说道:“胎儿发育非常健康,这里是它的小手和小脚。”说着,把旁边的听筒递给沈贤:“你听听它的心跳。”
沈贤很好奇,又有些害怕,畏畏缩缩地接过听筒,里面呼呼啦啦的好像有很多杂音,又似乎隐约听见了微弱而规则的跳动声。沈贤放下听筒,搓了搓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医生微微一笑,把手里的单子递给他,说道:“多补充点蛋白粉,放轻松,你的身体在变异人中算是很好的,生产应该会很顺利。”
沈贤接过单子,从床上下来,就要离开。医生看着他问:“要不要给胎儿拍几张图片?”
沈贤低头想了想,重重地点头。
他从医院里出来,手里捏着化验单和几张彩印的图片,他想把图片揣进兜里,又担心弄皱了,想了想从路边买了一张杂志,把图片和化验单整整齐齐地夹在书页里。本来还打算去药店买点蛋白粉的,但是兜里的钱只够吃早饭了。
沈贤想了想,把钱用来打车了。他空着肚子去了林铁衣所在的医院里。
虽然想到忽然拿出一叠胎儿的图片给林铁衣,大概会把对方吓一跳,但是林铁衣总会很高兴的吧。沈贤暗想,无忧不是也说过想要一个孩子吗?林铁衣那么温柔的男人,一定会很喜欢孩子的吧。
可是男人受孕这种事情,听起来未免太过惊世骇俗,无忧这个刻薄鬼肯定会嘲笑自己的,林铁衣大概也会拿自己取笑。沈贤想到此,不由得气的涨红了脸皮,想找这两人理论一番。
彼时已经是正午。医院又恢复正常的秩序。
林铁衣从昏睡中醒过来,只觉得后脖颈一阵酸疼,他知道这是麻醉剂的后遗症。四周静悄悄的,他猜想自己大概在病房里。只是不知道无心怎么样了,不过想到无心之前朝自己踢打的那股狠劲,大概是没事的。
林铁衣茫然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窗外熙熙攘攘,尽是人声,空气里带着消毒水的味道。他难得的,感觉到了片刻的安宁。对无心的疼爱,对沈贤的眷恋,仿佛也都淡了下去。
林铁衣看轻了相爱离别,顿觉心中一片澄澈。他起身摸到了手杖,走出房门,想去外面的草地上晒太阳。他在护士的指引下走到电梯旁边,周围人很多,他安静地等待,心平气和地听着旁人说着琐碎的闲话。
他还没来得及下电梯,无心就疯狂地追了出来。
此时的无心身上缠着绷带,手腕上拖拽着长长的吊针,鲜血淋淋漓漓地从绑带里渗出来,他哭哭啼啼地朝林铁衣扑过来,身后跟着一大群护士和保安。
无心抓住林铁衣的手腕,指甲扣进肉里,好像逮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厉声道:“你去哪里?”
林铁衣快要被他逼死了,不由得暴躁道:“无心,你好好养病行不行?我出去买包烟而已。”
“你是想甩开我!”无心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你滚吧。”停了一秒又瞪着通红的眼睛:“你敢往前走一步,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旁边的护士来扶他,他狂怒地拽掉了手背上的针,连同针管和吊瓶,一股脑地朝人堆里扔,大声骂道:“都给我滚!”
他脚步踉跄着,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上的伤口崩裂,鲜血染红了绷带,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旁边的医护人员吓得心惊胆战,偏偏又不敢上前来劝他。
无心浑身鲜血,眼泪簌簌而下。他难以自控地蹲在林铁衣的脚边,哭得肝肠寸断。林铁衣长叹一声:“无心,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他忽然拽住无心的手腕,拖死狗似的在走廊上横冲直撞,心灰意冷地说:“你不是要死吗?我陪你一起死。”
两人在走廊上拖拖拽拽的,浑身被白色的绷带和鲜血缠绕,推开旁边的医护人员的阻挠。林铁衣看不见路,心里却带着一股悲壮和绝望,是真的打算与无心一起赴死的。
无心被他拽的东倒西歪,鲜血顺着衣服流下来,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迹。他意识涣散,跟在林铁衣身旁,几次伸出手,呢喃道:“好疼,好疼。”
林铁衣骤然回过神来,他摸摸无心的脸颊,只觉得一片光滑冰凉。林铁衣把无心抱起来,轻声说:“无心,我抱你回病房,你不要跟我胡闹了好不好?”
无心微弱地喘息着,别转过脸不说话。
“我以后不会再离开你了,我们两个,长长久久地活着,就我们两个。可以吗?”
无心抽泣了一声,扁着嘴道:“你抱我回去吧,我身上好疼。”
无心被抱回了病房,旁边的护士忙着给他拆绷带,检查伤口,无心疼的啊啊直叫,伸出细长的胳膊,要去抓林铁衣。
林铁衣只好搬了一张凳子,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小手,轻声哄他。
无心终于挽回了林铁衣,精神大振,于是精力充沛地指责护士笨手笨脚,不给他上麻药。护士心里不痛快,给他注射了镇定剂。无心倚在林铁衣怀里说了一会儿话,就合上眼睡着了。
林铁衣把他放回枕头上,自己闲闲地坐在床边,漫不经心地打开了音乐。
一名护士悄悄走进来,在林铁衣的耳边说:“有个姓沈的男的,在外面等了两个多小时了,说是要见你。我让他进来,他又不肯。”
林铁衣低头想了想,淡淡地说:“我不见他,叫他以后不用来了。”
沈贤就站在病房门口,注视着林铁衣的背影。林铁衣所说的话,字字句句全都听的很清楚。他茫然无措,好像完全不明白林铁衣的意思。
刚才走廊上两人纠缠打闹的一场,沈贤全都看见了。他性情愚钝,却也看得出那两个人是拆不散打不散的了。
可是自己要怎么办呢?昨天还说好的,“等他的病好了,我陪你去检查身体,陪你吃东西,陪你睡觉,再不离开你,好不好?”现在却又成了“我不见他,叫他以后不用来了。”
沈贤浑身冰冷,脚步虚浮,宛如踩在棉花上似的,他走出了医院大门,手里拿着那本杂志,他从里面抽出那几张整齐干净的化验单和图片,随手撕成了碎片,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打了一个寒战,沿着人行道,宛如丧家之犬似的,慢慢往前走。
第一百一十章:以后再见
一个月后,无心高高兴兴的出院,家里人知道他喜欢热闹,给他准备了盛大的派对。无心作为主角,在派对上说笑扯皮跳舞唱歌,玩得很尽兴,唯独要喝酒的时候,会被林铁衣夺过酒杯,严厉地瞪一眼。无心讪讪一笑,只好抱着果汁抿一小口。
晚上十点多,众人陆续散去。林铁衣抱着无心上楼休息,无心双颊微红,嘀嘀咕咕道:“爸爸,我喝醉了。”
“喝果汁也会醉吗?”林铁衣问他。
无心哧哧一笑,把手伸进他怀里呵痒。两人打打闹闹的进了卧室,洗漱一番才躺回床上。无心四条手脚化作了章鱼,往林铁衣身上缠,闹着要亲亲要抱抱。
林铁衣推拒不过,又笑又气,伸手在他胸口未拆钱的伤疤上一按,无心疼的嗷呜一声,蜷缩成一团,老实了。
林铁衣把灯关灭,把无心揽在自己怀里,说了一会儿闲话,又讲了几个故事。无心很快沉沉睡去。林铁衣盯着他的睡颜,过了一会儿才抽出胳膊,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林铁衣走出卧室,沿着光线昏暗的走廊,到了另一端的客房。
那里原是沈贤居住的地方。但此刻房门虚掩,里面黑漆漆的。他推门而入。床上桌子上收拾得十分整洁,窗户紧闭,木质地板上落了一层薄灰。
林铁衣坐在床单上,伸手在桌子和抽屉里摸了一阵,想找一点爱人留下来的东西。可惜里面什么也没有。
在照顾无心的那段时间里,他隐约听无忧说过,沈贤要搬出去的事,当时他只是随口说了句知道了。
他很难再给沈贤任何承诺了,所以干脆狠下心视而不见。
林铁衣在客房里呆坐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他陪无忧一起做早饭。然后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饭。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四人逃难的时光。
几个人说起附近新开了一家温泉酒店,提议周末去玩。然后无心说自己去年的泳衣过时了,邀请无忧逛街购物,无忧说店里生意忙,没时间逛街,并指责陆万劫只知道出去玩,家里的事情从来都不管。陆万劫把饭碗一顿,说你这人没良心我昨天还去店里算账的。
几人热热闹闹地吃了饭,无心去实验室工作,顺便带上林铁衣,要给他做眼底检查,看能不能给他的眼睛适配人工角膜。
在去实验室的路上,无心兴致勃勃地跟司机聊出去游玩的话题。旁边的林铁衣只是随意地望着窗外。无心聊到开心处,拍了拍林铁衣的大腿,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林铁衣直起腰板,点头道:“挺好。”
无心转过脸看他,忽然道:“我刚才说什么了?”
林铁衣呆了一下,蹙眉:“别闹,我心情不好。”
“我知道你为什么绷着脸。”无心扁着嘴巴:“哼。”
他拉着林铁衣的手,心想,反正你现在在我手里,我一辈子哄你高兴,逗你开心。难道还比不过与那人几个月的相处时光?
城北的码头上,几百米工人喊着号子把沉重的货物搬进轮船,这一趟运的是名贵的装修材料,每一个集装箱都有二百多斤重。那些工人常年搬运重物,双腿和手指都变形弯曲,脸上也总是泛着酱紫的颜色。
货物装运完毕,工人排着队去包工头那里领工钱。沈贤是最后一个过来的,他扶着腰,嘴里吐出一口带着灰尘的唾沫,从工头手里接过几枚铜币,小心翼翼地说自己明天想请假。
工头有些不耐:“明天码头上有好几趟货轮,你这样老是请假怎么行?”
沈贤只好陪笑说自己生病了。
“这么娇贵干脆回家做大少爷好了。”工头刻薄了几句,见沈贤脸色蜡黄得可怕,唯恐他真的死在码头上,就同意了。
沈贤回去之前,先在码头上冲了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这才慢慢回到家里。
他的家位于郊区一栋半旧的居民楼。是无忧出钱给他租的,里面设施齐全,空间也很大。
沈贤在楼下看见了一辆汽车,他愣了一下。无忧提着一网兜的食物,从车里出来,笑着招手:“沈贤,过来。”
沈贤只好满脸堆笑地迎接他上楼。无忧问他去哪里了?沈贤说自己去外面散步,顺便看看有什么工作岗位。
他不说自己在码头装货,是不想别人同情他。他说自己在找工作,是不想让无忧以为他是个混吃混喝等别人养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