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腔里的那个婴儿被一层粘膜包裹着,不知道是死是活。一个年纪轻的护士一时心急,拿手术刀在粘膜上面切了一道口子。
沈贤浑身抖了一下,口鼻中溢出一股血,他几乎是出于生理反应的,痛苦地哼了一声。
那一刀割开了粘膜,也把沈贤的某个内脏器官切开了一道口子。
护士难以承受似的,尖叫一声,丢开了手术刀,惊恐地逃走了。
剩余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徒劳地站在沈贤的周围,有的提议缝合伤口,有的提议给他输血,最后众人都借口有事,逃离了这个地狱般恐怖的情景。
沈贤睁着双眼,他已经疼得快要疯掉了,偏偏意识还是清醒的,他静静的,等待着生命在他身上流逝。
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传来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沈贤回过神来,用尽所有的力气,微微抬头,他看见血肉模糊的床板上,一个肉呼呼的东西正艰难地蠕动,口里吚吚呜呜地发出清脆的哭声。
沈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双目簌簌地流出血泪,他吐出嘴巴里残存的毛巾和血块,张了张嘴巴,声嘶力竭地、气若游丝地喊:“林铁衣,救救我。”
他不想死,他还很年轻,他刚产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他想活下去。
空旷而热闹的中秋节的夜里,满大街弥漫着水果和月饼的香甜味道。
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荒僻的角落、幽暗的房间里,一个被开膛破肚的大人,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起哭泣呼喊着,绝望而不甘心的求救。
天快亮的时候,这一大一小先后断了气。婴儿哭了一夜,趴在床上睡的时候,被一汪鲜血堵住了口鼻,窒息而死。
沈贤听不见孩子的哭泣声,心也灰了下来。他很快也因为血液流尽而死,死的时候浑身发青,双目圆睁,是死不瞑目。
彼时凌晨十二点多的时候,林家四人正开车往回去的路上赶。几个人在车里困得睁不开眼睛,唯有陆万劫还在认真地开车。
下车的时候,无心从车座上爬起来,忽然觉得自己脸颊上沾了一张字条,就好奇地扯下来,看了一眼,很疑惑地说:“这是谁写的?”
无忧这才想起来这张字条的事情,忙说:“是我的,怎么了?”
无心仔细地看了一眼字条,又上下打量了无忧一眼,哈哈大笑:“你不是吧,你吃这些药干嘛?”
无忧心里一动,说道:“我前段时间翻阅医书,瞧这几种药很新颖,就记下来了,你知道这药是做什么的吗?”
“我当然知道啦,这些是给怀了孕的变异人,尤其是男性,服用的。”无心笑道:“我还参与了研制过程呢,不过这种人很稀少……”话没说完,他盯着无忧的脸色,问道:“你怎么了?”
无忧脸色苍白,汗水簌簌地从额头上落下来。他浑身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没事,我肚子疼,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他把众人都送回去休息,自己抓起车钥匙,风驰电掣地赶到了沈贤的家里。
他看到了屋子里破败冷清的情景,几乎可以想象到沈贤困窘绝望的样子。无忧急的浑身冒冷汗,他推测日期,猜想沈贤大概也到分娩的日期了,只是不知道在哪家医院里。
无忧没办法,从凌晨开始,把整座城市里所有医院的妇产科都挨个询问了一遍。那些医院有的说接待过沈贤,有的说没听过,但是都说沈贤不曾来医院里做分娩手术。
城中的大小医院约有五六十家,无忧全部找了一遍,已经是正午,他双目微红,嘴唇上起了一层水泡,心想沈贤既然没有去医院,说不定还不到分娩的日期,说不定只是去公园散步了。
无忧想到这里,心里稍稍觉得安慰,又忽然想起前几日沈贤来找他借钱,这才意识到沈贤那么缺钱,应该住不起像样的医院的。
无忧打起精神,又开始搜寻城中的那些阴暗角落里的黑诊所。
这次搜寻起来难度比较大,无忧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线索,连那些给儿童打疫苗的防疫站都去了。他自然也找到了那家给沈贤做手术的诊所。但那个时候,沈贤、婴儿、连同那一床血淋淋的床单,都被包裹出去扔进了水沟里,埋进了污泥杂草之中。
秃头医生对无忧说:“没见过,不知道。”无忧也只好走了。
夜里十二点多,无忧终于把整个城市翻了个遍,却始终找不到沈贤的踪迹。他把车子停在路边,自己一个人坐在医院的台阶上。
昏黄的灯光洒下来,一个年迈的环卫工人,拖着一个光秃秃的扫帚,清扫地面上的垃圾纸屑。
无忧呆呆地看着远方,两颗流星飞速划过天空,消失在远方的夜幕中。
他恍恍惚惚地想,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悄悄地来了,又静静地离开。不给别人发觉,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无忧在台阶上坐到半夜,后来打算离开时,在医院旁边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包裹着婴儿的小竹篮。竹篮很破旧,被褥看起来也脏兮兮,但是里面的婴儿粉雕玉饰,却是刚出生的,十分可爱。
无忧提着小竹篮,放到车里的副驾驶位置上,开车回家。
回去的时候,屋子里黑漆漆的,大家应该都睡着了。无忧见竹篮里还有半瓶奶,就给婴儿喂了一些,婴儿很快也不哭了,张嘴打了一个哈欠,蜷着手指睡着了。
无忧轻轻地走进卧室,把竹篮放到床边的桌子上,低头看了一会儿,才静悄悄地出去。他在一楼的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从柜子里翻找出一些旧的棉衣,然后拿出一把剪刀,想给那个婴儿做几条被褥。
他刀法很笨,白白地浪费了几件棉衣,只剪出几个多边形。
林铁衣半夜出来倒水喝,他看见无忧在一楼,心中有些奇怪,走近一看,见无忧微微低头,泪水簌簌地落下,打湿了手中的剪刀和桌子上的布条,地板上也湿了一小片。
林铁衣大惊,忙走过来,摇着他的肩膀,问道:“无忧,你怎么了?”
无忧抬起头,凝视了他片刻,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件事情永远藏在自己心里。
“我没事。”无忧摇摇头。
林铁衣坐在他旁边,轻声说:“你和陆万劫吵架了吧?反正我也睡不着,陪你坐一会儿吧。”
林铁衣停顿了一会儿,用手捂着自己的心口,轻声说:“我昨天夜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口疼得厉害,一直到天亮才好一些。”
无忧没有说话,有些事情,错过就错过了,没有挽回的余地,也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第一百一十二章:曲终人散
无忧抱回来的那个婴儿,是一名女婴,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哮喘,这大概就是她被丢弃的原因。但是她来到林家以后,却享受到了比公主还要尊贵的宠爱。
无忧给她取名无邪,把捡到她的那天,当做她的生日。无邪天真无知,被家中大人宠爱着,养出了一副矜持娇贵的脾气。在外人面前就羞嗒嗒的不说话,在家里则蛮横得宛如土匪,但凡是被她看上的东西,就算是天上的月亮,陆万劫也会认真地考虑跟天文部门交涉的可能性。
一年后的中秋节,是无邪的一岁生日,大人们早早地就在筹备生日聚会,当然除了无邪的生日,家里还有另外一件大事要发生。
无心带着他的爱人,去国外度蜜月回来,要赶来给无邪庆生。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的发生,往往出乎常人预料。那些嘴里口中说着永远爱你,愿意为你去死的人,可能过了几个月后,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无心和林铁衣大概相处了半年,半年时间足以让无心明白:林铁衣的真的不爱他了。无心在长久的痴缠撒娇之后,忽然疲惫了。他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很快就遇到了一个,值得他真心去爱的男人。
这天中午,无邪被打扮得鲜艳美丽,宛如布娃娃似的,端坐在沙发上吃糖。无心与他的爱人牵着手进来,笑着跟无忧和陆万劫介绍。
他的爱人高大英俊,相貌儒雅,戴着一副眼镜,笑起来脸颊有一个酒窝,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四人在餐桌旁坐下,无忧切了蛋糕,舀了一勺递到无邪的嘴边,无邪好奇地舔了一口,很厌恶地别转过脸。
无心和他的眼镜男低声聊天,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从事科研工作,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工作,又互相打闹着取乐。
眼镜男看无邪长得漂亮,仪态又尊贵,十分高兴地去抱她,逗她玩。无邪上午刚喝了一瓶奶,忽然见到眼前的陌生人,吓得身子一缩,尿了出来。
眼镜男满手沾上了童子尿,哭笑不得。众人忙乱着拿纸给他擦拭。无忧和陆万劫连连道歉,又说无邪平时很爱干净的,今天见了陌生人才这样。
无忧和陆万劫抱着无邪,给她擦拭屁股。无邪眼见众人都微笑着,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也不觉得羞耻,而是很镇定地岔开了双腿,仰着脸对陆万劫啵啵地吐泡泡。
忙乱了一阵,大家重新坐回餐桌旁,无心和眼镜男讲起了再国外度假的见闻,无忧听得很入迷,希望自己也有机会出去看看。
无邪见大人们忙着聊天,不搭理自己。她扶着墙壁,悄无声息地走出去,来到了外面的草地上。
林铁衣拿着胶皮水管,穿着高筒靴子,给草地上的花木浇水。
无邪一颠一颠地跑过去,想抱住林铁衣的靴子,结果她自己没站稳,先软软地坐到了地上。林铁衣转过身见到她,忙把水管放下,笑着把她抱起来,又拍拍她屁股上的土,问她怎么跑这里来啦?
无邪抓着林铁衣的手指,认真地说:“伯伯,吃饭饭。”
林铁衣哈哈大笑:“伯伯不吃。”他把外衣脱下来放到地上,让无邪坐下,又用花枝给她编了一个花环,指着无邪道:“小公主。”
无邪两手托着下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知道伯伯不开心,所以宁可舍弃了众人,来陪伴伯伯。
林铁衣一边干活,一边轻声哼唱着儿歌。过了一会儿,无邪就开始打哈欠,林铁衣她抱起来,放进房间里,这才重新下来。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无心和眼镜男双双告辞,无忧和陆万劫将他们两个送到门口,目送两人坐进了汽车,才返回屋子里。
汽车驶过林家的院子,微微转了一个弯。无心斜靠在车玻璃前,在夏日明媚灿烂的阳光里,他看见了草地上站着的林铁衣。
林铁衣穿着简单的工装服,手里拿着一把剪刀,直起腰,静静地望着汽车。
两人相隔不远,就这么凝望着。汽车将要拐弯的时候,林铁衣忽然摘掉了头上的帽子,微微点头,露出一个微笑。
这就算是,彻底的诀别了吧。
无心一瞬间觉得玻璃上的阳光十分刺眼,泪水几乎夺目而出,他忙闭上眼睛,收回了视线。
眼镜男打着方向盘,淡淡地扫了一眼后视镜,柔声道:“那人是谁呀?”
无心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管他呢,专心开车吧。”
夏天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了,林铁衣将院子内外打扫干净,他把自己这一年的积蓄装进皮夹子里,又把衣服和食物装进汽车后备箱里。
他信心满满地,要把沈贤找回来。
一年前的中秋节,林铁衣眼睛刚刚康复,沈贤却离奇失踪了。这是林铁衣最难以释怀的。他早就想出去寻找沈贤,如今终于可以付诸行动了。
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知道沈贤到底长什么样子。无忧凭借记忆,用铅笔画了几张沈贤的素描画像。林铁衣把那些画像装裱起来,一笔一划都刻在了脑子里。
“他长得挺憨厚可爱的。”林铁衣对着画像评价道:“额头宽阔,眉目平顺,是个有福禄像的人。”他想:这么老实的人,上天一定不会令他受苦的。
他坐在汽车上,对陆家三口摆摆手,说:“回去吧,不用送了。”
无忧抱着无邪,走到林铁衣身边,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小叔叔,你见了他,也未必认得出来。”他瞄了一眼后排座位上的那一幅幅素描画,其实那是无忧随便在某个美术本上临摹的,上面的人是谁,无忧也不知道。
林铁衣郑重地把一副素描小像握在手里,认真地说:“我见了他,一定会认出来的。”他很自信且认真地点点头,然后对无邪摆摆手,笑道:“下次伯伯回来,就是两个人了。”
林铁衣是秋季出发的,彼时红叶漫天,秋高气爽,他满心憧憬,满心欢喜。
第二年春天,他回来的时候,满目疲惫,满心萧索。但是过完了夏天,他又开始整顿行囊了,他知道沈贤一定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他要快点找到他,免得他伤心难过。
但是沈贤那样内向拘束的性格,就算是伤心难过,大概也只是一个人偷偷落泪吧,真是个胆小又倔强的男人啊。
——正文完——
番外
秋日的深夜,外面冷风瑟瑟。沈贤在梦中感觉到不适,很难受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打开了壁灯,挠了挠头发,小腹处传来一阵不适感。
这种感觉,自从生下宝宝之后,他就很熟悉了。
沈贤非常郁闷,为什么大半夜的时候来这个,而且家里之前的存货,上个月就用完了。虽然天亮之后可以去超市买,但是后半夜这段时间要怎么熬过去呀。
沈贤想出去借几片,但是这栋房间里的男人,除了他,谁会用到那种东西啊。
沈贤又愁又苦,把脸深深地埋在了棉被里。
林铁衣睁开朦胧的睡眼,含糊问道:“怎么了?”
沈贤张了张嘴,脸颊先红了。他捂着脸,羞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来那个了,你……可不可以去超市……帮我买一包卫生棉,我保证这是唯一的一次,其实平常我都在家里备着的,只有今天……”
他话还没说完,林铁衣翻身下床,随口道:“我还当什么事呢,在家等着啊。”
沈贤惊讶地抬起头,那边林铁衣已经轻轻松松地出门去了。
过了十分钟,林铁衣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乱七八糟地装满了各种型号。
“我不知道你要用哪一种,就全买了。”林铁衣道。
沈贤红着脸说声谢谢,跑进了卫生间里。
林铁衣倒了一杯糖水,放到桌子上,又掀开旁边的小摇篮,见里面的小宝宝睡得十分香甜。他估摸着宝宝喝奶的时间快到了,就开始冲烫奶瓶,冲奶粉。果然奶粉刚配好,宝宝就哭了起来。
林铁衣把宝宝抱在怀里,十分熟练地把奶瓶塞到他嘴里,轻声哄着:“无邪,不哭啦,吃饭啦。”
沈贤从卫生间里出来,见宝宝正在喝奶,就过去看了一会儿,又听见林铁衣叫宝宝无邪,就有些不悦地嘟囔:“哼,无邪、无忧、无心,全是你们家的。”
林铁衣微笑:“这个名字是大家一起取的嘛,我们都觉得挺好听的。”
沈贤哼了一声:“那是我的孩子,我就不爱那个名字。”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还是很温柔地给宝宝换了尿布,然后聊起了宝宝一周岁的事情。家里自然是要庆贺一番的,只是不知道无心会不会来。
自从一年前无心与林铁衣决裂以后,两人就很少有交集了。
沈贤低声说:“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大概不会恨你了吧,要不然也不会给你制造人工角膜,治好你的眼睛呀。”
林铁衣想了一会儿,苦笑道:“我不知道。”
很快,无邪的一周岁生日派对开始了,陆万劫邀请了左邻右舍前来,众人欢欢喜喜的逗无邪玩,十分开心。
林铁衣趁众人热闹庆祝的时候,一个人悄悄来到院子里,他望着远处那条宽阔笔直的公路,一年过去了,果然,无心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吧。
林铁衣怅然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