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没有做任何反应,仿佛梦里的景象太过美好,让他不愿醒来。
“差点还忘了你给我留了封信。”将军似是有些受不住的抵住书生的额头,他温柔的抚摸着书生的脸,眼里在哭,嘴角却在笑,“你这个呆子会给我写什么?不会还是像当年一样含着三张纸,一张琐事,一张白纸,一张画着一个图表心意吧?”
书生不说话,仿佛想让将军自己去猜。
将军起身,缓慢的拿起案桌上的信封。他温柔的抚摸着,忽然察觉信封里的东西有些不对。他轻轻撕开信口,慢慢倾倒,内里的纸张便随着一块楠木双獾雕滑落了出来。
那是书生一向不离身的东西。
将军紧紧攒住那块木雕,愣了一会,猛然回头,目眶欲裂的向书生望去。他的脸色狰狞得有些可怕,将军忽然意识到这点,忍住即将暴走的真气,嘴角僵硬的微笑,一字一句的冲着睡着的书生问道:
“安然,你早就料到了会是这样,对不对?”
书生没有回答。
“你早就料到了越军会怎样做对不对?”将军死死的攒着那块木雕,慢慢走向书生。“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你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你那样聪明,肯定知道如何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
将军的手臂崩出了青筋,他额角抽动着,努力压抑着这份怒气。书生安静的躺在那里,不为所动。
将军僵硬着手,默默给书生系紧了那块木雕。他笑着从脖颈间拿出那块书生送他的玉佩,放在手上轻轻的笑。
是知道自己会不测,所以才把我送给你的东西留在信封里了,对不对?
将军有些无奈,一贯强大如他,实在做不来书生当年的忘记悲伤。他只能死死的压抑着,明明知道事实,可却一遍又一遍的蒙骗自己,一遍又一遍的告诉所有人。他的爱人,他的书生,只是累了,只是睡了而已。
如果书生看到了,一定会很难过的吧。
将军侧头,仿佛不想让书生看见他的这番模样。信纸安然的躺在床榻上,干净的纸张上仅有浅浅的几行字。
将军不想看,因为他还没做好承认书生离去的准备。他没有书生想象的那么坚强,他知道人这一生,不可能只为了一个人而活。但是那连着心带着血的地方被生生抽去的滋味,任何人都难以承受。
太痛了,痛得他都有点想哭了。
许是营帐里的密闭性没有想象中的好,外头的风顺着营帐间的缝隙拂过,那张信纸便顺着风向悄然飘到了将军的眼前。
将军逃避不过,一睁眼,便瞧见了那张纸。
那信纸上的瘦金体一如书生的安静,话语不多,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语句,也没有什么故作矫情的告别,那上面的语句一如书生本人的淡然。
将军仿佛看见书生站在他眼前安静的笑。
他说:“天佑,我们回家。”
天佑,我们回家。
那个时候,你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吧。你觉得自己可以抵挡得住越国两万兵马,你认为如果侥幸,我们还是一样的。你可以做第一个迎接我的人,我可以压抑不住兴奋的拥住你,然后你躲在我耳畔悄声提醒我,时候到了,我们该回家了。
是这样的吧,你原本,是想和我一起回家的吧。
将军终于忍受不住的抱着书生,他绝望,他难过,他承受不住,他无法伪装。
他无法忘记悲伤,他知道事实,却在人前眼睁睁的演着一场书生还未离去的戏码。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知道,他不愿意接受书生的离开。
将军低低的悲鸣,压抑不住的痛苦哽在喉间无法发泄,控制不住的颤抖从心脏传到了指尖。明明是那样用力,可将军却感觉,他怎么也抓不住眼前的这个人。
他有太多话想说,他有太多事想做。
可惜他现在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事也做不了。
将军一点点收紧拥住书生的手指,低低的嘶鸣夹杂着无法言诉的痛苦,那嘶鸣渐渐转换成无法抑制的怒吼。那种疯狂与无措只能借由这样来发泄,将军无力,却又只能深深的将自己的眼帘埋在书生的肩窝处。
一向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在书生的怀里,哭的像个迷路了的孩子。
书生歪着头,仍旧静静的笑,仿佛在用最后的力气说:
“你回来了,真好。”
58.尾声(上)
那一晚,全陈州的将士都听到了将军压抑不住的绝望嘶鸣。
那一晚,全陈州的将士都安静的伫立在这片染血的土地上,神情肃穆的面朝着将军营帐的方向。
将士们笨拙,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只会一个个默默守在将军的营帐周围,想用自己的一份力量去分担那位他们所敬仰的将军的痛苦。
可惜唯一能驱散将军痛苦的人,没了。
第二天,陈州依旧繁忙。卫狄指挥着士兵清理着战场,再三叮嘱他们要好好埋葬殉国的将士。杨云龙跟前跟后的忙着给轩辕明打下手,带着两万精兵便杀到了越国,做了最后的了断。
不过六天,距离书生的离去不过六天。越国亡国,并为魏国的一个附属。
魏国实力进一步增强,天下鼎立的局面隐隐出现。百姓欢呼,不用大一统,不用南征北战,就这样便好。魏国收了野心勃勃的越国,给了所有蠢蠢欲动的国家一个血的教训。
而越国,也用亡国的代价,为魏国带来了三世太平。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言归正传,那六天里,没有一个人去烦扰将军。众人都忙碌着,但都默契的避开了将军的营帐,单独为那处地方营造了一个安静的环境。
将军安静的坐在营帐里,默默的看着书生,仿佛怎么也看不够的难过。那样虔诚的表情,仿佛这是一场无声的送行。
那六天里,清理战场的将士们偶尔可以看见将军背着一个人,慢慢的走在陈州的土地上。将军一脸微笑的向着背上的人说着什么,那人也只是安静的闭着眼,仿佛极其困倦的模样。将士们远远望去,有时可以错觉般的看见那人随着将军步履的起伏,一步一步的轻轻点着头,仿佛正在认真倾听将军的话语。
偶尔,将军会背着书生跟路过的将士们打招呼,然后对于书生的沉默,安静的回一个歉意的微笑。
那种场面,不难过,却能让人心脏疼痛。
那是第七天,书生离开的第七天,也是轩辕明拿回越国投降书的那一天。
将军第一次把书生留在了营帐,穿过忙活的士兵,穿过准备回京的将士,一路没有停顿的走到了轩辕明的营帐里。
轩辕明似是有些惊讶的抬头,卫狄和杨云龙站在一旁,颇为担忧的看着将军。
那是将军在承认书生离开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开口。
将军说:“轩辕将军,我要回京。”
轩辕明原本是想让将军留在陈州,他不想打扰将军的沉痛,于是决定让将军留在这里为书生送行,然后带领着几千精兵回朝付命。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将军会主动提出回京。
将军似是明白轩辕明的不解,伸手,缓缓的从贴身的衣襟里拿出了一道明晃晃的圣旨。
营帐里的将官惊讶的看着将军。
将军上前一步,站在案桌前缓缓摊开圣旨,神情柔和,语气温柔,淡定得仿佛没有承受过死亡一般的安静。
他微笑着对轩辕明说:“圣上说了,待我取得两国合约,便为我和安然主婚。”
轩辕明愣在原地,卫狄不忍,红了眼眶的望天。杨云龙一个箭步冲过去,犹豫了一会,紧紧的抱住了将军。
轩辕明说:“天佑,书生走了。”
将军安抚的揉了揉杨云龙的发顶,直视轩辕明,轻声道:“恩,我知道。”
轩辕明沉默了,再没有说话,只是沉重的抬手示意将军去准备行程。
将军笑着点头,拖着哭得惊天动地的杨云龙一脸无奈的走出了营帐。
将军想,他终于明白樊笠为何说他会后悔。是啊,他是后悔到不敢承认,可无论怎样,他的后路一定比樊笠要强。
无论怎样,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楚天佑和楚平安,生死都是一双人;全天下的人都会认同,楚天佑和楚平安的名字,生死都会在一起。
他们会得到魏国的承认,会得到魏国最尊贵之人的祝福。
这,便也就够了。
“云龙,我拜托你一件事。”
将军扶住嚎啕的杨云龙,透过眼角的笑,隐隐模糊着心底的悲伤。
杨云龙呆呆的望着将军,傻傻的点头。
是夜,将军一脸温柔的将书生放在了高高的木架上。他深情的看着书生,犹豫了一会,还是解开了挂在书生衣带上的楠木双獾雕,紧紧的系在了自己的身上。
将军说:“虽然这个木雕很想给你带走,但是我还是舍不得没有你的痕迹。”
杨云龙举着火把,神情僵硬。
将军回望杨云龙,微笑道:“这是第七天,是安然的头七。俗话说入土为安,可我舍不得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这里很冷,没有书院,没有爹,没有三月的风六月的雨,没有伙伴与记忆。即便我生生世世的守在这里,他也不会开心。”
杨云龙嘶哑着喉咙,迟疑了一会,艰难道:“那你……就忍心将他火化?”
将军的背影猛的僵住,他深深的望着书生,背对着杨云龙,却没有隐藏住哽咽的声线。
他不想哭的,那是不属于他的脆弱。
他不想把书生火化的,可是他带不走他。书生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他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书生一点点粉碎在他眼前。
他要留给书生最后的尊严。
“对啊,我不忍心。”将军没有回头,只是愣愣的站在那里,“所以我才想你帮我点燃这最后的念想。”
杨云龙执意不肯,退缩着往后走。将军无奈的叹气,忽然隐隐听见身后有人接近。再抬头时,略微惊讶的发现不知何时,全陈州的将士已肃然站在了轩辕明身后。
轩辕明伸出手,将火把递给了将军,他说,这是你该做的事,为平安送最后一程。
将军看着轩辕明的手,愣了很久,没有接过那只火把,只是眼角在安静的淌着泪。
那一晚,冲天的火光安静的燃烧,带走了将军最后的思念。
那一晚,全陈州的将士静静的站在将军身后,看着火光一点点吞噬着那个举世无双的军师,默然目送。
那一晚,没有人哭泣。
将军启程时没有回望陈州一眼,他挺着脊梁凛然坐在马背上,一手牵着马缰,一手小心的护着身旁的那个木匣子,仿佛一切都不重要的表情。
那个匣子也是他自己雕刻的,用了七天的时间,好好的复制了那木雕上的图案,依旧是一对交尾的双獾。
獾,据称是动物界中最忠实于对方的生灵,如果一方走走散或是死亡,另一只会终生都在等待对方,决不移情别恋。
将军想,我就是那只獾,那只等待你的将军獾。
大殿上是一如既往的肃穆,等轩辕明带领他们做完了总结,将军才淡笑着走出来,稳稳站在安静的大殿中,捧着那只木匣,一脸认真的请求圣上兑现承诺。
将军是那样的高兴和期待,连带着那只木匣子也在隐隐透着光彩。
圣上恍然,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轩辕明也看不出什么。杨云龙看到将军那样高兴的微笑,忍不住的别过了脸。朝上的官员们有些惊异的望着将军,触及到将军眼底的期待,又慢慢回头,默不作声的齐声跪请圣上成全。
圣上挥手,龙袍划下,擦过眼角,宣布主婚。
将军那样开心的笑,一脸幸福的摩挲着脖颈间的玉佩,有些高兴到不知所措的望着那只木匣。
轩辕明转身,不经意间擦过眼角跑出来的水。
将军和书生,在圣上的见证下,成婚了。
举国欢庆,没有一丝异议的祝福着将军和书生。
圣上准了将军的辞官,但特地封了他一个高位。虽是手上没有实权,但依旧保留一品的位子,俸禄官位,一样都没少给将军。
将军想了想,没有推辞。
那一天,将军带着书生,回到了扬州。
扬州依旧是老样子,依旧是三月的风六月的雨,江南的天气总是那样说不清楚,但是绵绵的情愫却依旧缠绕在人的心头。
老夫子站在城门口,笑道:“大了,成婚也不喊我这个老头子了。”
将军带着木匣给老夫子跪下。他身后没有黄骠马,没有万人簇拥众人欢呼的排场,当年他许诺的一切,他都没有带回来。
但他是将军了,书生也是夫子了,他们年少的梦,都实现了。
将军低头,轻声道:“爹,我们回来了。”
老夫子笑着捋着胡子,许是用力过度的缘故,眼角的泪花都被笑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好孩子,回来……回来就好。”
将军抱着老夫子,顺着他的背望过去,可以看见全扬州的人都站在道路两旁,眼带微笑的在迎接他回来。
啊,不对。将军紧了紧身旁的木匣,内心轻声道,是我们才对。
安然,你看,全扬州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来,全魏国的人都在祝福着我们的婚事。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对吧?
而作为你学生的我,也要学会在没有你的日子里,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将军温柔的抱着木匣,望天,无声的微笑。
后来,将军接管了南城书院,挂名当了个夫子。顺着以前的交情,硬是把小胖和游才子给拖了过来。将军还记得,小胖在听闻书生走了后,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哭到睁不开。再后来就是每天对着那个木匣子发呆,不吃不喝的,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但是突然有一天,小胖就清醒了,他兴致勃勃的要过来当夫子。将军问他为什么,小胖只是笑着说:“我昨晚梦到安然了,他说他不想看到我这个样子,他想我好好活,连带他那份一起开心下去。”
将军那一晚没有说话,也没有睡觉,他死死的盯着那只木匣子,有些埋怨道:“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给我托梦?”
第二天,小胖一早就冲了过来,急吼吼的对将军说:“安然又给我托梦了,他要我告诉你,他等着你,要你别急。”
将军点头,笑得完全看不出难过的模样。
将军回来后不久,便开始在老夫子的指导下,一点一点的摸索着接管南城书院的方法。等到南城书院终于有一天在他手里走上了正道,老夫子才挺不住的病倒在了书房里。
老夫子最后的话很简单,要他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不要憋着忍着,让他看了心疼。
将军点头,依旧死忍着悲伤不说话。
老夫子无法,只得悠悠叹了口气,再三叮嘱将军,要他在自己去了之后进行火葬。书房的暗格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檀香盒,取了其中一个空的将他骨灰装下,然后连带着另一个一同葬在一处有花有水有草有木的地方。
老夫子说,那是他很重要的一个人,务必请将军好生待他。
将军答应了,然后,看到老夫子安然的闭上了眼,似是满足,似是解脱。
那一夜,将军跪在老夫子床前,无声的哭了一宿。
59.尾声(下)
在一切都经历过后,将军想了很久,最后决定将那两个檀香盒一同葬在忘忧谷中。那里的墓碑只有一块,上面刻着老夫子和那个人的名字。
楚青竹冷傲天
将军想,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吴国那位早年战死在沙场上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似乎也是这个名字。
将军摇头,轻声的笑,环顾四周,发现忘忧谷的景色还如当年一般动人,仿佛时光怜悯此处,让这里免了光阴的蹉跎。将军坐在柳树下,望着那一片算不上大的小湖,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笑着对他说:“好看,很好看”的傻书生。
如果可以,他也想带着书生长眠于此。
但是在此之前,他都要好好的活下去,连带着书生那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