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起身,对着楚青竹和冷傲天的碑拜了三拜,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毕竟,人生,还很长啊。
小胖在听闻老夫子离开后,又惊天动地的哭了一场。游才子死活拦不住,最后只得灌了药,扛着那个昏睡过去的人儿走出了灵堂。
将军戴着白圈目送他们离开,转身,仔细的把另一个挂满了白花的楠木盒放在了蒲团上。
后来,小胖在书院授课时突然被他老爷子给提了回去,老爷子为人很豪爽,直接给将军的解释也很简单,简单说一句,就是他认为魏征也到了成家的年纪,该先考虑婚姻大事了。
将军的目光沉了沉,没说话,只是那一天早早遣散了学生,一路带着风的走到了游才子门前。他站在门前撇眉想了一会,实在不想提点这个曾经觊觎书生的人,可是小胖被抓走时脸上那种希望终于落空的表情,让人看了有点难受。
终于,将军还是对着一脸疑惑的游才子淡淡的说了句:“魏征要成亲了。”
然后游才子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一向注重形象的书院夫子,竟是什么也不顾的驾着马一路滚到了小胖家门前。
将军苦恼的想,贺礼是准备一份好,还是两份好。
扬州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游才子和魏征要成亲了。
将军数了数日子,不多不少,离他那天给游才子报信正巧过了一个半年。这半年里,游才子没少死皮赖脸的粘着小胖,小胖依旧一如既往的少跟筋。将军怎么也想不出,这两个人当初是怎么在众人眼光中跪过大街,跪过祠堂,一路扶持着在这半年中走过了两家人的排斥,才终于得到了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的。
不过,有情人终成眷属,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将军看着摆在书桌前的楠木匣,微笑道:“安然,小胖和游鱼要成亲了。”
木匣没说话,将军却笑了。
那一天,游才子和小胖大婚,将军带着楠木匣一路施施然的走过去。小胖一看到那匣子就走不动路了,死死的抱着匣子就哭,怎么拦也拦不住。游才子本来还有些睹物思人的惆怅,被小胖这么一闹,当即把这悲春伤秋的情绪扔开了去,一路哄着小胖拜堂,莫错过了吉时。
小胖哭着,死活不肯,穿着一身喜服坐在地上嚎啕。
游才子无奈,只得把求助的眼光投给将军。
将军看闹也闹够了,一个眼神便把小胖定住,淡定的从他手里夺回了楠木匣。然后从旁拿出了另一只木匣,微笑道:“这是我跟安然给你们的礼物,祝你们百年好合。”
于是小胖那一晚没理游才子,只是死死的攒着书生生前给他备好的礼物静静的发呆。可怜的新郎官被踢出了婚房,巴巴的在外守了一夜,还丝毫不敢有怨言。
将军听到学生们讨论到这个话题,嘴角勾起一丝阴谋得逞的微笑。
扬州城依旧风和日丽的招呼着过往的游人,将军挂名当着院长,一脸看不出表情的督促着小胖和游才子认真教书。学生们有些闹腾的,一眼看到了将军,也就赶快埋头认真读着书,再不敢有半点造次。
将军无聊的踱到了书院门口,抬眼,便见一风尘仆仆的汉子骑着马向他走来。
将军一愣,随即掩饰不住高兴的上前,张开双臂,给了那汉子一个兄弟间的拥抱。
那汉子愣了一会,马上笑了开去,大声道:“天佑你变了不少啊!当初可看不出你有这么热情!”
将军不说话,冷不防抽手给了杨云龙一拳。杨云龙叫唤着倒地,哎哟哎哟的不肯起来,还嚷着什么一品将军当街行凶,定要好好惩治一番才行。
将军默默的给了杨云龙一个眼神,杨云龙当即喜笑颜开的跳了起来,随着将军一路走进了书院。
杨云龙说:“天佑,我找了很多地方。去了草原,翻过大漠,爬过雪山,可还是没找到那个喜欢四处飘荡的人。”
将军猛然愣住,突然回忆起那年那月,那个被一箭穿胸成了强弩之末的徐江,一脸痛苦的问他生离和死别的问题。
将军当时认为死别痛过生离,因为死别断绝了希望,就像书生和将军的现在一样,阴阳两隔,再不相见。生离,即便永生不得相见,但能知道对方好好的活在某一个角落,便也能安安心心快快乐乐的继续生活下去。
可是,如果一生都在追逐希望,而一生都在失望的话,这种生离,还算不算希望?
将军看着一脸沧桑的杨云龙,问道:“你还打算找下去吗?”
杨云龙笑着点头,“找!当然得找下去!!没了他,我跟谁成亲?!”
将军沉默了一会,忽然道:“还记得汴州吗?你去那儿找找,他说不定会在那里。”
杨云龙奇怪的瞥了将军一眼,将军一副你爱信不信的表情,杨云龙迟疑了一下,才笑道:“本来还打算再在扬州多呆几天的,被你这么一说,倒有点迫不及待的想南下汴州了。”
将军抿唇,缓声道:“你要找他,我不拦你,但你也要记得,别错过了路上的风景。”
杨云龙被将军突然而来的感怀给吓住了,随即又拍着桌子大笑,嘲弄将军如今果真是书院里的才子,才不见几年,身上便染上了文人的习气。
将军一脚把杨云龙踹了出去。
杨云龙呈大字状躺在后院里,心想,果然,无论将军怎么混在文人堆里,这身匪气还是怎么也掩盖不掉。
杨云龙在将军的书院里待了半月,这半月里,他与将军无事便会叙旧论事。他建议将军带着书生一起去外面看看,西边的大漠,北边的雪山,南边的江南,东边的大海。只有看过了,才知道大自然的美丽,才明白人生短暂,才知道得意之时须尽欢。
半月后,将军站在城门口,混着五月的微风,目送着杨云龙大步离去。他想,当年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见徐江最后一面,于是当时便托了医馆里的大夫好生给他做了后事。不管怎样,如果人还在,那块碑文上的字,想必还是魏国都司徐江之墓吧。
不管杨云龙能不能在汴州发现这个事实,都已经不是他能掌控得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生活,还是要靠自己过的。
春风吹又去,华年走如风。一年又一年,桃花开了不知几许,笑了桃花的姑娘还在等着迎娶他的才子,拾起姑娘香帕的少年依旧一路喊着给意中人送去。孩子们一天天成长,也渐渐懂了相思;东家的女儿追着西家的儿子,北家的青年要上京,西家的少年一路跟着他跑。扬州城里,总是少不了这样那样的话题。
南城书院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将军躺在床榻上,轻声叮嘱着小胖自己最后的愿望。小胖老了,再这么称呼他也有些怪了,可他那爱哭的老毛病却依旧没改,总能让一旁的游才子措手不及。
游才子拉着魏征的手,答应了将军的要求。
将军笑了下,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梦里,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
60.最终章(上)
“傲天,为什么佑儿他还没醒来?”
“你勾魂力道重了三分。”
“可他是佑儿啊!当今魏国的一品将军,就算我力道大了点,也不至于这样啊。”
“楚青竹,我怎么觉得你这几年越发的活回去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将军被耳畔一阵阵叽叽喳喳的争论声吵得无法继续昏迷下去,他有些头疼的扶额,似是感到强光,下意识的将手遮到了眼前。好容易适应了周边环境,一睁眼,惊异的发现眼前赫然站着两个青年男子。一个身着玄衣,容貌俊美冷淡,修长的身姿掩不住凛然的气势;一个身着青服,面容温润淡雅,仔细望过去,倒是有几分老夫子的神态。
将军戒备的撑着身子往后退了一步,问道:“你们是谁?这是哪里?为什么我没有死?”
玄衣男子冷淡的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将军的错觉,他竟然从那冷淡里看出了一丝丝温柔的情感。
将军想,肯定是自己老了,老花竟然严重到这种地步。
“首先,你已经死了。”玄衣男子依旧用那种说不出的怪异眼光瞅着将军,“其次,这是地府入口,是我和青竹亲自把你勾回来的。”
将军傻在原地。
“傲天!!你能不能给佑儿一个缓冲?这么强的冲击力有谁受得了?”楚青竹一脸愤慨的训斥着冷傲天,直到把一脸淡定的冷傲天说得黑了脸,才转头一脸温柔的笑着,蹲下身来笑眯眯的对将军道:“佑儿,才过了几年就不认识爹了?”
不得不说,楚青竹这个微笑跟他当年捋着胡子站在树下看着爬树的将军那种神态,几乎一模一样。那种微笑背后的压力,让撑着身子的将军背脊一阵发麻。
“不可能!爹他当时收养我时都没你年轻。”将军一脸严肃的望着眼前二人,冷声道:“你们到底是谁?!”
冷傲天一脸淡定的以手画圈,凭空变出了面镜子,也不管将军惊异的眼神,径直把镜子丢在了将军怀里。
楚青竹站在一旁好心解释道:“佑儿,这是往生镜,可以看出任何鬼魂的前世今生,你自己看看,便也就知道了。”
将军半信半疑的拿起往生镜,镜面的反射中,他只看见了倒影中正值大好年华的自己。
将军傻在了原地。他明明记得,自己死去的时候已经到了算是知天命的年纪,眼下这个随着自己动作而动作的人,那又是谁?
楚青竹瞥到将军不解的神情,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察觉有些不对,又看了那个所谓的往生镜一眼,才疑惑道:“奇怪,这镜子怎么没显景?”
冷傲天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冷声道:“谁说那是往生镜了?”
楚青竹睁大了眼睛瞅着他,惊异道:“那你扔给佑儿的是什么?”
冷傲天抬头望天,嘴角掩饰不住挑起的弧度,“一块普通的镜子罢了。”
楚青竹:“……”
“等等,你们说这是普通的镜子?”将军捕捉到关键语句,放下镜子,一脸疑惑的抬头,“那我为什么会这么年轻?”
楚青竹笑眯眯道:“因为魂魄离体的瞬间,会顺着你的前世顺延,定格到你人生中最幸福的年纪。因而你什么时候感觉人生最美好,那你魂魄的模样便也是那个时刻。”
冷傲天瞥了一眼楚青竹,他的模样恰是当年他们相遇时候的容颜,想到这里,冷傲天不禁有些赧然的别过了脸。
“你真的是我爹?”将军起身,向来淡然的眼中还有着三分迷惑,他直视楚青竹,认真道:“那我现在是死了?”
楚青竹点了点头。
说实话,被他人承认自己死亡的滋味并不好过。但若你知道人死后还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这种滋味又有些别样的感觉。
趁着将军半点对他的信任,楚青竹立马展开南城书院里老夫子的气场,开始一脸严肃的盘坐着给将军解释。将军这回也没有默然的退开,而是一脸认真的站在一旁听着。
世间本分三界,其一为人,其一为神,其一为狱。人死后的去处多归是回到地狱,过了奈何,飘了弱水,喝了孟汤,便忘却前尘记忆,继续进行下一次的轮回。就这样,普通人总在忘却了前一世的记忆后,投入下一世的怀抱,这样因果循环进行着轮回,倒也在其中默默维持着三界的平衡。
但这其中也有跳脱三界的存在。
比如神界,除却盘古开天后的上古大神和吸收万物精华的走兽,凡人也可通过修道位列仙班。从此与天同寿,跳脱因果轮回,当真可谓是不老不死,不殇不灭。还有一种便是狱界职官,除却狱帝之外,例如无常、判官、司命等,多为鬼魂担职,虽是比不上仙人的潇洒,但其本身也是跳脱轮回的例外。
“当然,入了地府的魂魄也是有些执念的,狱帝开恩,准许他们借着生前的执念做一些无害于他人的事情。”楚青竹偷着眼瞥了一下将军,缓声道:“有些人是借着执念还阳了却心愿,但那样太伤魂体,不管成功与否,都难逃灰飞烟灭的下场。所以更多有执念的人,还是乖乖的呆在奈何桥边,等着自己前世的命定之人,随后才一同喝了孟汤,进入轮回。”
将军闻言,好像猛然间被什么东西击溃了心脏。他呆呆的转过头,一脸复杂的望着楚青竹。楚青竹看不分明他的表情,但却能从将军的双眼里真切的看到,那从眼底一点点燃烧出的光芒,就像重新焕发新生的芽胚。
楚青竹有些疼痛的别过了眼,他咬了咬牙,才继续道:“虽说狱界的阴气适合魂魄生存,但是执念这种东西很难说的清楚。也有很多的魂魄,耐不住日复一日的等待,最终都放弃了执念,走入了下一世。”
将军记得书生曾经说过,不论如何,都要做第一个迎接他的人。
他相信书生的执念,也深刻的体会得到书生对他的在乎。可是为何,明明书生都知道自己的期待,他却没有站在这里等着他?
他活了那么久,细细算去,半辈子的光阴,这么长的时光里,书生还有可能怀着等待他的执念,默默的守候吗?
将军眸中突然暗下来的色彩,让楚青竹都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
空气再一次凝结,希望落空的破碎声仿佛还响彻在耳边。
突然,一道冷然的声线打破了这片沉默。
“安然他等了你很久。”站在一旁的冷傲天忽然开口,一双眸子里的淡然在这种情况下有些微的别扭,“他的执念很强,但是也抵不住希望的一次次落空。他希望你好好活,但站在这里等待,是最容易毁灭希望的地方。”
将军愣愣的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注视着。他想,他好不容易迎来了希望,即便这是用死亡的代价,可是,他原本以为,他是还可以再见到他的。
将军有些脱力的跪倒在地上,道路旁的曼珠沙华顺着狱界的风轻轻摇曳,仿佛情人间的低语。火红花瓣一片接着一片的在墨染的天空下静静燃烧,仿佛一场无声的等待,亦或许,是一场安静的绝望。
“因为这里是魂魄的第一处栖息,安然失望了很多次,但又不想放弃,所以躲到了奈何桥畔,弱水河旁。”
将军猛然抬头,眼里的光芒恶狠狠的绽放。仿佛冷傲天要是再将他的希望落空,他便要扑上去撕咬他一番的凶狠。
“安然到弱水边去了?”楚青竹似是也有些惊讶,他一脸奇怪的望着冷傲天,“那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我还以为安然他……”
冷傲天眸中的温度依旧冷淡,但怎么也掩饰不住眼角的一抹狡黠,他缓声道:“因为你没问我。”
楚青竹:“……”
楚青竹觉得,他变成现在这样也是有原因的。当年他也是个安静温和的夫子,随手的一举一动都可以轻轻松松震慑住一帮牙牙学语的孩童。但是自从死后遇到了等待他的爱人,他原本淡然的性子好像又被眼前这个人气得丢在了阳间。
果然,遇人不淑啊。
“安然……他真的还在等我?”
将军小心翼翼的起身,连带语气中的急切也被刻意压缓了许多。此时的将军像再也承受不住失望的瓷器,只要再稍稍使力,他便会跌落得万劫不复。
冷傲天闭着眼睛冥想了一会,才确认道:“恩,他还在那儿等着。”
“谢谢爹!!”
将军上前对着冷傲天便是一个拥抱,还不待一脸震惊的冷傲天回过神来,将军的身影便已消失在丛丛花海之中。
楚青竹比冷傲天还惊讶,他站在原地愣愣道:“佑儿……没喊错人吧?”
冷傲天先是一愣,随即一种被自家儿子承认的莫名喜悦感逐渐浮上了心头。他心下虽是高兴,但近百年来的时光也不是空耗着的,因而面上依旧是一脸淡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