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嘉树只好默默起身,跟着段奕进了浴室。
洗脸,上剃须膏,段奕一本正经拿着三层刀片的剃须刀站在青年面前,左右比划着。二爷从来没给别人剃过,如今怎么动怎么别扭,始终下不了手。
云嘉树等了半天,觉得剃须膏都快化在脸上了,那家伙还在悬空比划着,终于忍不住开口,“我都快睡着了。”
段奕眼一瞪,扣着恋人肩膀往怀里压,从背后搂住,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镜子跟前。他比云嘉树高了半个头,两个人的视线在镜子里交汇,段奕满意地笑了,“这就方便多了。”
他用带着戒指的左手指尖轻轻托起云嘉树线条端丽的下巴,剃须刀将洁白剃须膏犁出一道轻飘优美的凹痕。
这感觉很美好,像是把珍宝呵护在怀中,小心翼翼清理尘埃,这充实感仿佛将全世界握在手中,再别无所求。
段奕持续划动,奶油似的剃须膏泡沫一层层剥离,露出男子俊美得犹如大理石雕像的脸庞。
他剃着剃着,忍不住越靠越近,直到两个人身体再无罅隙。
云嘉树察觉到变化,轻轻挣扎了下,段奕立即收紧手臂将他禁锢住,炙热舌头滑过后颈,“别动……”
毛巾跟剃须刀都掉到瓷砖上,云嘉树撑住洗脸池的大理石表面,声音喘得断断续续,“起码……先洗澡……”
“回头一起。”段奕声音粗哑,一口咬住了云嘉树耳垂。
被段奕叫做皮卡丘的年轻人为他们关上休息间的房门,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谓谈恋爱就是用你能想到的一万种姿势去反复证明恋爱中的人智商为负而已,真够无聊。”
星期五站在他身后,忍不住揉了下鼻子表示:“句式太复杂了,能翻译下吗?”
皮卡丘——真名其实是司徒信,以上官仁为首的收养五兄弟里的老幺——笑眯眯拍了拍星期五肩膀,“等你坠入爱河就明白了。”
星期五听得似懂非懂,揉着鼻子目送司徒信走远,摇头嘟囔了一句“东方人。”
之后段奕和云嘉树盖棉被纯聊天,从星星月亮谈到诗词歌赋,再从风花雪月谈到人生理想……才怪。
两人吃了晚饭就在休息间附带的小露台外纳凉,露台外能看见游泳池,风一吹就传来水的凉爽气息。大家都很体贴这小俩口的心思,无人打搅,只有十三来过一次,为冰箱补充各色饮料。
现在段奕就拎着威士忌加冰的瓶子,搂着高挑帅气的媳妇儿,观赏星光,以及在泳池边折腾的一群赏金猎人。
两个人把分开的这两个多月里各自的经历说了一遍。段奕的重点在被监禁无自由的痛苦憋屈,还有几次被老爸送美人来,段二同志立场坚定、态度坚决、富贵不能氵壬、威武不能屈,守住了作为云嘉树老公的荣誉和操守的辉煌事迹。云嘉树几乎能看见他洋洋得意挺得笔直的耳朵和尾巴。自然,和老妈的那场失败交涉被段奕隐瞒了。
而云嘉树的重点就比较发散:刚回剧组威胁李治收手;拍戏被粉丝探班,差点把他困住;黄锦和他青梅竹马的小学妹破镜重圆了;电影首映来了好几个银幕大咖,给足了剧组面子;兔子蹦酒吧来了新乐队,他抽空还跟主唱学了吉他弹唱;段奕的车被撞坏了,接着他就被抓了,然后平安回来了。
段奕有点不是滋味,扣着恋人后脑咬他嘴唇,“老子不在的时候你过得倒是挺滋润。”
云嘉树笑,金棕色瞳孔里,星辉熠熠闪烁,他温柔回舔了下伴侣的嘴唇,酒精和果汁混合,弥漫着清爽滋味,“抱歉,没有遵守约定。”
段奕笑眯眯地等他继续,云嘉树只好继续,“说是一百天可是等不了了……没忍住就去公会发了要捞你出来的任务,然后仁哥接了。”
小青年说完顿时觉得自己里子面子全丢光了,段奕却大乐,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使劲揉,两个人在宽大的沙发躺椅里滚来滚去,“我就知道你小子没了我不行,是不是度日如年啊?”
云嘉树又囧又心虚,干脆冷睨一眼不说话,任他瞎折腾。
段奕闹了一阵总算消停了,绷得硬邦邦的脸颊总算有所缓解,看来那药膏效果相当不错。他坐起来,轻轻拍拍云嘉树足踝,“抱歉,小树。”
云嘉树被他碰到脚,勾起了某些奇妙回忆,一条腿僵直得肉眼可见,好在有夜色掩护,他慢吞吞把脚收了回去,段奕也没察觉异常。“怎么突然道歉?”
“害你遇到这么多麻烦。”段奕换个姿势,斜倚在大抱枕上,握住云嘉树右手,“幸好你没事,要不克拉伦斯和上官仁得宰了我。”
云嘉树:“……只有这样?”
段奕咳嗽一声,“我会先宰了自己。”
云嘉树这才满意,赞许揉揉段奕脑袋,“Good boy.”
段奕:“……怎么我觉得你越来越……”
云嘉树笑眯眯:“越来越什么?”
段奕只好继续咳嗽,“没什么,挺好的。”
“嗯,这就对了。”云嘉树反过来搂着段奕,“你想过以后的打算没有?”
段奕叹息,靠在恋人怀里,闭目听沉稳心跳,长久积攒的郁结和疲倦从脚尖弥漫上来。夜风轻缓,灯光璀璨,心爱的少年躺在身边,泳池边有人在唱歌。他恍惚觉得两个人并不是躺在雾霾严重的帝都近郊,而是躺在爱琴海某个小岛的沙滩上。
“暂时离开这儿吧,”段奕梦呓,“我带你去内蒙,骑马喝酒吃烤羊。”
云嘉树抚摸段奕后背,“好,我听你的。”
段奕迷糊笑,“宝贝,我有多久没说我爱你了?”
“七十二天。”
“我爱你。”
“Ditto.”
“不许用洋文。”
“我爱你。”
段奕没吭声。
云嘉树低头看时,发现段奕鼻息平缓,已经睡着了。
第五十章
上官仁得知了这小两口的计划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果其他人私奔……”
段奕:“不是私奔。”
上官仁继续:“去内蒙也没什么。但是段二,你家什么情况你也心里有数,光是在国内私奔……”
段奕:“不是私奔!”
上官仁还是不理他:“是没有用的。”
老爸太给力了也不见得一直都是好事。段奕叹息,跟云嘉树手拉手坐在沙发上,像一对正在被教导主任训话的高中生。
云嘉树反手和他十指交扣,“那我们……要不去琉球?”
“不要!东洋鬼子的地盘我才不去,再说我也不会日语。”段奕立刻反对。
上官仁鄙视看他:“真受不了你这种虚伪狭隘的民族主义,东洋怎么了,日本妞多美好啊,而且你不知道琉球正搞复国运动?”
段奕默默摸鼻子,想反驳却连这句话都没听懂,作为一个伪愤青真纨绔,他还真没关心过一个偏远群岛的岛情。
云嘉树连忙阻止了话题上纲上线成三观大战的危险,“按哥哥的意思,总之不要待在国内就行是吧?其实我一直想去那不勒斯……”
段奕也明智地选择了回避问题,柔情蜜意看着他,“行,就那不勒斯,顺带还可以访古寻幽,参观一下你喜欢的博尔基亚家族。”
云嘉树:“……我喜欢的是美第奇。”
段奕汗颜,顶着上官仁冷淡的目光继续对着小树温柔笑:“好,都听你的。”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段奕所有证件都被没收了,好在国人山寨技术一流,上官仁帮他搞定了护照,只不过护照上的名字叫李小明这一点比较让人蛋疼。
另外不出所料,段奕的国内账户都被冻结了,好在当初他为了背着家里人玩得痛快点,另外在德意志银行开了个户,后来剩着一些尾款也没动。要不就真成了被媳妇养的小白脸了。
云嘉树在查看了他户头里的余额后表示,留着零花吧。
段奕被深深地伤害了自尊心,决定找自己的投资经理套现。
结果才打电话就被云嘉树抓了现行,小青年当场就生气了,“你真要觉得这么别扭,咱们要不要算算从认识以来各自花了多少钱,多退少补?免得谁占了便宜,离婚的时候不好结算。”
段奕吓得够呛,急忙扔了电话抱住老婆讨好顺背,“别,宝贝心肝,这不是……男人的尊严吗。”
云嘉树冷眼看他,“老子也是你男人。”
“那不一样,万一你仗着养我要求我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怎么办?”段奕一时口快,说完立即咬牙闭嘴。
云嘉树若有所思摸下巴,“原来还可以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段奕悔得要死,只好奉行少说多干原则,关了门狠狠折腾云嘉树,只希望下面供血足了,脑子里供血少点,该忘记的尽快忘记最好。
事实证明这招很有效。
一切准备妥当,私奔在即。段奕又找上官仁帮了个忙,费用就记账了。
上官仁虽然对他刻薄,但的确神通广大,帮着他瞒天过海,在一家会员俱乐部里见到了齐影。
齐影依旧消瘦,也许是年纪的缘故,比段奕记忆中的修哥更加地忧郁冷漠,一身银灰的休闲西服衬托下,白皙面孔呈现出无机质般冷淡光泽。
他在俱乐部一间无人的房间里遇到了段奕,似乎也不怎么惊讶,只是扶了下眼镜,叹息着,“伯父伯母很担心你,小奕。”
段奕笑笑,站着没动,“我知道,修哥,回头我会和他们联系。我来就是想问你一件事,小树前些天被裴少抓了。”
他问得开门见山,一点缓冲余地都不留,同时紧紧盯着齐影的表情。
齐影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静静和他对视着,“然后呢?”
段奕突然觉得这还真是让人伤心啊,他依旧这么了解修哥,仿佛时光之河滔滔流淌,他和修哥站在两岸,彼此熟悉,却再也跨不过河流去。
于是有些心灰意冷的哼笑了一声,“你果然知道。”
齐影默认。
段奕又问:“是你吗?修哥。”
他问得含糊,齐影却听明白了,一瞬间仿佛被刀狠狠劈开胸膛,紧接着将身躯剁得支离破碎。寒冷刺骨,痛彻心扉。
他居然怀疑他,他怎么能怀疑他?他甚至——为了那个人来质问他。
齐影原本白皙的面容愈发地失去了血色,像一尊了无生气的褪色塑像,连声音都有些虚弱,“不是。”
齐影看着段奕一瞬间沉思的神色,讥诮地勾起了嘴角,“我只是,什么都没有做而已。”
裴少和李治接触,对那年轻人动了心思,找了人下手。他从头到尾都看着。
他唯一需要做的,唯一想做的,仅仅是,不作为而已。
段奕懂,甚至于理解齐影的作为。虽然理解,却也克制不住地难过。
他还记得在明艳瑰丽的枫叶林里,他给云嘉树讲的两个少年的故事。
他还记得厚重冷凝的书房里,他对父亲说,修哥是他的英雄。
他还记得那个战栗的秋日,天高云阔,鸽笛悠扬,那个青年在他怀里静静闭上眼睛,再也没有回应。
如今一切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他人生的一半都成了笑话。
所以段奕配合命运嘲弄,笑得疲倦而豁达,“我知道了,修哥,不,齐哥,那就不打搅您了。”
他转身,伸手抓住门把,就要开门的时候,齐影突然开口,声音里有隐忍有悲凉,甚至有那么一丝惶惑不安,“小奕……”
段奕没回头,他无力也无能承担齐影那份情感,太沉重,太复杂,太多不甘心。
虽然归根结底,都是借口。唯一的理由不过是——
“小树在等我。再见,修哥。”他说,然后就这么打开门走了出去。
“诗词韵律是很美的,用受束缚的格式,表达张扬澎湃的情感,如果形式不够稳固,怎么能承载浓厚内容……小奕,你在听吗?”
结果段奕早就睡着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修哥嗓音清朗,清晨的阳光洒落在他面上,照得刚刚成年的面容清爽俊秀,身姿挺拔。
他来段奕的中学代课,为大家上诗词鉴赏,笑容温雅,风度翩翩,迷倒了无数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鉴赏课堂堂爆满。
那少年还存活在他的记忆力,作为段奕年少时的偶像,符号,纪念品,鲜活而美好。只是再同现实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不过是,美化后的一段记忆,一场幻梦。
从今以后,故人长绝。
那不勒斯,桑塔露琪亚海岸,地中海六月蓝天。
阳光灿烂,白鸥盘旋,碧空如洗。
一艘刷着蓝白两色漆的帆船漂浮在蓝宝石般闪光的海面,海风和煦,微波起伏,让一艘艘帆船都仿佛在大海怀抱里轻轻晃悠的摇篮。
维苏威火山像个苍灰色的倒扣漏斗,在海岸线另一头静静伫立。
四周船很少,海天一色,段奕头顶爱情草编织的阔檐帽,穿着九分亚麻裤和短袖T恤,坐在船头。怀里抱着鲁特琴,一边拨着简单旋律,一边高声歌唱。
“看晚星多明亮,闪耀着金光。甜蜜的歌声,随清风荡漾……”
云嘉树坐在对面,同他一模一样的打扮,抬手揉着额头,努力不露出嫌弃神色,反而要装出享受的表情。
流传百年,享誉世界的船歌,被段二爷唱成了荒腔走板的野调子。
更有甚者,段奕正唱得高兴时,旁边飘来一艘帆船,船头上站着两个欧洲男子,也是一个抱着鲁特琴,另一个兴致勃勃,跟段奕一起合唱了副歌部分。
一个用中文唱:“桑塔露琪亚,桑塔~露琪亚。”
一个用意语唱:“Santa Lucia,Santa~Lucia.”
居然意外地琴瑟和谐。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最后一点乐音也消散在海风中,两艘帆船侧舷和侧舷靠得近了,那对欧洲人兴致勃勃地挥手,段奕也挥手,喊了一声Ciao~(你好)。云嘉树自然夫唱夫随,跟着一起挥手你好。
那俩老外见了顿时笑逐颜开,竖了竖大拇指。接着其中一个弯下腰,取出了一条一米半长半米宽的搭舷板,啪地扣在两艘船侧舷之间。
段奕和云嘉树都呆住了,云嘉树第一反应是抓住段奕手腕,结结巴巴说:“海、海盗?”
段奕反手握上他手背,一边用力摇头,“不、不能吧?没听说意大利有海盗,再说刚刚巡逻艇才开过去……”
事实证明,这俩中国游客想多了。
那俩白人已经踩着搭舷板跳上了船,依旧笑容洋溢,长着典型的罗马鼻子和标准得像石膏像的身材,发色浅黑而卷曲,橄榄色双眼仿佛饱含着情意。
重点是,离得近了段奕和云嘉树才发现,这俩白人长得一模一样。
他们踩上甲板,分别和段奕云嘉树热情熊抱,一边说“Grazie!(谢谢)”
段奕和云嘉树面面相觑,彼此从眼神里交换了一下“你请他们上船了?”的疑问。
最后两个白人才消停下来自我介绍,左边穿白色圆领T恤的是哥哥,叫加文诺,右边穿蓝色海洋风船锚图案衬衣的是弟弟,叫卢克。两兄弟自称西西里人,哥哥经营家庭旅馆,弟弟是大厨。段奕看不出那两人年纪,估计在25-45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