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的手漫不经心地搭在刚接过钥匙的祝江的手上，祝江也神游天外。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各自低头出神，手掌亲昵地挨着，宣告所有权的钥匙闪着银光。昏黄的玄关灯柔柔地照在他们身上，身旁是一盆长势喜人挂着圆溜溜丰硕果实的金桔树，一切显得如斯美好。这幅画面正巧落在走进客厅的松狮眼中。松狮感动了，后退助跑，飞快地扒到两人腿上，后爪踩在鞋面上直立，前爪蹭他们交叠的手，仿佛在说我们三个在一起吧在一起吧吧在一起吧吧吧！

可惜松狮的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恰恰因为松狮威武身躯扑来的冲力，两人手上各被抓出了几道血印子，顾晟兴伤的是手背，祝江是手掌。

他们被手上刺痛激得回神，齐齐地迅速松手，查看伤痕。松狮不知所措地来回望着两人，尾巴委屈地甩动，好像在问：“为啥不握爪了？窝还没玩够呢！”可是酿成错的它被主人们无情地忽视了。

祝江：“你最近没剪松狮的指甲？”冲到洗手池用清水冲洗。

顾晟兴：“忘记了。”拿出创口贴，忍着痛楚撕开。

祝江：“等等！我们得去打狂犬病疫苗！”停下动作拉住顾晟兴的手腕，阻止他直接贴上。

顾晟兴：“它很干净，也打过所有种类疫苗。”停下动作注视着祝江。

祝江嘟哝：“我知道，但是为了保险起见……狂犬病必死无疑。”说完抿着嘴诚恳地看向顾晟兴。

顾晟兴则瞪着他，冷漠气场全开。他觉得难过，听见对相当于唯一亲人的宠物的责备和怀疑，他怎么会无动于衷？他是未来医生，对狂犬病预防措施了解得透彻。但他选择信任自家爱宠的卫生程度，潜意识里希望被自己看好的祝江也信任它。但祝江竟然直接拒绝，期望破灭。他有什么好说的呢？刚才还妄想破例顺着感觉走，组成圆满家庭，谁知对方和自己在观念上有本质差异，关系发展下去间隙和摩擦肯定会扩大，与其最后不能终了，不如就此别过。

想到这里，他看看仍无声地表达执着的祝江，启唇：“你去打疫苗，我自行处理。赔偿……给你。”不舍之情飞逝，抓都抓不住。世界上最狠的事便是才得到便失去。他索性不再想，打开钱夹取出些钞票递过去，只有气息不稳暴露了他的痛心。

祝江仍然不放弃，一手推开钱：“你最好去医院检查……”

顾晟兴的手被打回，又伸回到同样位置，无言地盯着地板。

祝江逐渐领悟了这动作代表的含义：“你……是想说……我们不再是朋友了？”他着急了，脖子唰地红透：“就因为一件小事毁掉友谊？你是这个意思吗？”

的确是件小事，不过见微知着，它凸显了二人关系中致命的相悖观念和立场。顾晟兴想，祝江更重视理性知识，宁愿将陪伴多年的宠物放在不平等地位。而自己则相反，夸张地形容，松狮是底线，发誓松狮在他在，松狮不在他必报仇，区区咬伤不会动摇。……分开也好，他不必日夜纠结，恢复理性一心一意查案，父母也不用担心没有子嗣的问题了。

顾晟兴的默认态度彻底激发了同样委屈的祝江的火气：“好！既然这样，大家分道扬镳！钥匙还给你！”他板着脸把钥匙随手拍在洗手台上，赌气般大踏步冲到玄关，飞快地穿鞋戴围巾，将门重重带上。

不过可能是错觉，独自站在洗手间内的顾晟兴许久都没听见楼梯间的脚步声，倒像有小声说话声，咬牙切齿地在抱怨。他想必然是幻觉，低头看看撕了一半的两只创口贴，慢慢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然后扔掉其中一只，将撕完的另一只平贴到了手背上。

始终被忽略的松狮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蹭顾晟兴的裤子，用自己的方式安慰情绪莫名低落的主人。尽管它的智商挺高，它的情商却不足以使它明白为何主人和自己认定的二主人都牵手了，立刻就翻脸。

顾晟兴面无表情地蹲下身问它：“饿了？”

“……”

“给你做鸡蛋肉糜粥？”

咦？它好像听到了它最喜欢吃的食物的名字？高贵冷艳的松狮先生开始摇尾巴。

顾晟兴看着一如既往外表傻呆呆，内心活跃的松狮，即使小背叛过，仍然坚定陪伴自己的家人，心情稍微好些，摸摸它的头，起身进厨房做夜宵了。

将虾保留尾部切除杂碎洗净；油菜取菜心洗净；香菇泡发，往常顾晟兴是要做十字花刀的，今天提起劲冲洗就不错了；香葱洗净切末。烧开水，下龙须面和馄饨，煮熟后捞出。将方才煮面的汤再次烧开，放入虾仁和香菇、海米、紫菜、油菜，添加胡椒粉、鸡粉、香油调味。最后将馄饨和面条放入汤中，撒上香葱末，一道鲜虾云吞面就做成了。

又取出一小量杯米，放半锅水煮成烂粥。 打匀鸡蛋，加少许水和肉糜放蒸锅里，隔水蒸几分钟，最后将蛋和煮好的白粥搅拌，就是松狮最爱的鸡蛋肉糜粥。

得到食物的松狮很快停止苦思冥想为何主人不开心，呼噜呼噜地吃得香。可顾晟兴习惯性地取出两双筷子两只碗，捧到餐桌前才醒悟，和他分享的人不在了。彻底回到从前了吗？捞着碗里的面，顾晟兴心头一直笼罩着阴云，挥之不去，令他感到烦恼。

第十章

顾晟兴认为都能挺过寒意彻骨的丧亲之痛了，肯定能不拖泥带水地断绝关系。只是个认识时间长些的朋友，以后漫漫长路，想要什么朋友必然会有，好感对象多得是，他自我催眠。强大意志力让他努力忽视身旁空荡荡的异样感，像以前那样独立完成各项任务，完美到博得教授交口称赞。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是高估了承受能力。好不容易有人无保留地关怀，骤然消失，真真不适应。有时想到什么，低声讲完身旁不笑不答，回头却发觉原来无人，唯独行人用怪异的眼神看他神经质自言自语的举动。失态的感觉糟糕透顶！顾晟兴从小被教导要内敛，不动声色地旁观他人窘相，如今转换角色被当猴子耍……冷漠气场全开，吓得他们绕道离得远远的。

顾晟兴痛恨这种身体不受完全掌控的状态。他回到家，实在压制不住心烦意乱，拳头狠狠地砸在墙壁上。疼痛让他清醒。嫌不过瘾，他又挥拳砸了几次，把墙壁当做假想敌，直到手侧被刮蹭出几道血痕，碰上去火辣辣地疼。他冷冷地盯着墙壁，不把它盯出个洞来不罢休似得。……他的发泄举动确实扩大了隐藏裂纹，没过多久墙纸“哗啦”剥落一小片，滚落在地。洁白墙纸秃了一块，露出丑陋暗黄的内里，仿佛在嘲笑顾晟兴不敢正视内心，却殃及无辜。

顾晟兴心情差劲到极点，也不打电话请工匠粉刷，直接转向正题，花大量时间和侦探交流，分析情报。这是他最看重的事情，做起来心无旁骛。但毕竟短短几天查不出什么幺蛾子，有限信息被横竖颠倒参了个透，侦探不耐烦地和他约定，除非特殊情况，他至少三天才能敲一次私聊。

顾晟兴再度闲下来，在网上乱逛之际手滑点进了配音社团大群。因为不善交际，多方聊天是白搭，顾晟兴请高露洁将相关消息筛选出来私聊发给他，自己则万年空挂名额不参与谈论。他习惯性隐身，见大群正在筹办下个月的歌会，七嘴八舌地讨论场地等细节，热火朝天到自己插不上嘴。

他安静地看了会儿刷屏，违和感尤其强烈，忽然萌生出报名参与的想法。刚入圈时高露洁极力劝说他进频道来两句，说是提升人气的捷径，他坚定地拒绝了。一来他久未开嗓练歌，就算有些天赋，也被时光磨平了。二来大敞着任听众评定不是他的风格，他懒得管别人怎么想，听任安排配剧已经算让步了。祝江除外。他乐意观察他的举止变化，挖掘出淡然下深藏的喜怒哀乐，时刻有新发现，乐此不疲。

他鬼使神差般打开百度，键入“祝江、N大、面瘫”等字眼，看首页跳出的搜索结果。大多数是本市乃至本省本国的各类竞赛获奖记录，按年份算几乎每年都有。祝江是学霸这点顾晟兴早有认知，但心中居然升起丝异样的自豪。

而真正引起他兴趣的是旁边的配图：小祝江托举着沉重的奖杯笑得灿烂。才大约六七岁光景，祝江已有帅哥雏形，模样端正俊俏。他笑得傻气，嘴巴咧开露出牙床，尚未脱去婴儿肥的脸颊鼓起，讨喜得活像偷到栗子的松鼠小露萌态，让人忍不住想捏捏脸。

再往下便是面瘫的祝江，高高举起不同样式的奖杯。别人认为面无表情是学霸的矜持，他却分明地从流转的眼神中看出了激动和欢喜。祝江在小炫耀，心里必然满满地都是骄傲。同为学霸的顾晟兴深有感触，兴致盎然地接着查。

依次有全家福留念、父子合影、母子合影、姐弟合影。祝母独具风韵，祝溪遗传了美貌基因，连带着祝江也是美人胚子，不过混合了祝父的俊朗。他的家庭原来是这样的。那收入？住房？工作？顾晟兴急于多了解祝江的生活背景，怎样的环境下才培养出……

等等，又魔障了吗？祝江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顾晟兴说不清什么感觉，皱着眉重重点击鼠标关掉网页，同时企鹅下线。不值得为要成为团体一份子这个理由献唱，他想多了！

尽管内心挣扎，顾晟兴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四周，留意是否有祝江的身影。可祝江好像故意避开他，不仅没有来操场跑步，没有进公寓蹭饭，上英语课的时候也坐在请同学占的前排座位上，离得挺远。两个人向来暗中较劲谁更专注听课，结伴记笔记，偶尔开无伤大雅的玩笑，现在最后孤零零地坐着顾晟兴一个人，显得落寞。

顾晟兴听着课，思绪罕见地飞向十米开外。祝江托腮思考，嘴巴默念着知识点，腮帮子鼓动，顾晟兴又联想到松鼠，可爱得犯规。祝江被点名站起回答问题，流利的语句、标准的发音、从容的表现，认真自信得魅力凸显。在顾晟兴没意识到的情形下，他的心脏狂跳，呼吸变得急促，眼光追随着祝江，拼命想挪开，却控制不住，很快又黏在祝江身上。

祝江也不好过。他本来就不舍得和兴趣相投的顾晟兴分开，听到敏感词便回想起两人相处的好时光，颇有些魂不守舍。他默念姐姐教的“清心咒”，好不容易集中注意力在黑板上。现下感觉到背后被一道几乎实质化的灼热目光盯着，让他忍不住浑身僵硬。他猜测是顾晟兴，又不好意思回头验证猜想：万一错了，岂不是自作多情？

他无意识地转着圆珠笔，心不在焉地记着要点。整整纠结了半节课，他豁然开朗：想看就看，自个班级怎么了？光明正大才是汉子的作风，让嘴碎的说去！猛然转头向后排望去，却看见顾晟兴正在埋头做笔记，看都不看这边。

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和羞耻感袭来。以防被顾晟兴发现棋输一着，他迅速转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听课。

顾晟兴记录下教授反复强调重要的内容后抬头，恰巧目睹祝江那一瞬间转身的动作，了然祝江也挂念自己，心里乐滋滋的，甜蜜得好像小时候获得父母奖励的糖果一样。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放纵自己盯着祝江的背影看。削瘦、宽肩窄腰……他扭动腰身，似乎要回头了？

短暂的失望后接踵而至的是不服气，祝江一向对直觉引以为傲，这次他也相信不会错！火热带着打量意味的目光又传来。这次他不慌不忙，造成浑不在意的假象，猛地转身，不期然和来不及应对的顾晟兴的目光对上。

顾晟兴见偷窥对象飞快转身，眼神对上后目光略羞怯地闪动，很快黝黑的眸子坚定锁住自己的身形，隔了好几排都仿佛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眼瞳中自己是唯一。他的心突然震动了，仿佛又被洪水冲过，不同以往的是防御值下降至零，有什么东西崩塌碎裂。唯一……多美好的词语。以前可望不可即，如今就在身边啊。他用手捂住脸，掩盖时而苦笑时而懊恼的表情。想到之前那个温凉的吻，他好想再感受一遍。不，很多遍！甚至一生！他确认自己百分百对祝江有好感，发自内心地想和他交往。

人在时力图疏远，分开后经常怀念，这尿性让他后悔不迭。面对突如其来的陌生感情，他不应该屡次质疑和退避，导致有情人未能成眷属。但是，且不谈观念差异问题，同性恋人会有好下场吗？

第十一章

从第三日上午，就不断有按捺不住的腐女不管顾晟兴越发肃穆的气场，问他和祝江好端端的为何疏离了。含蓄的会问：“怎么分开了？”豪放的就大大咧咧地劝：“哎呀，赶紧劝回来嘛，小矛盾不值得影响感情！或者，”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满脸猥琐，“床头打架床尾和！”顾晟兴一律左耳进右耳出。现在床上解决，连朋友都没法做。当然有更多人询问祝江，祝江同样避而不谈，埋首书中，当友情如过眼云烟。

腐女们壮着胆笑闹，见当事人顾晟兴和祝江都置之不理的模样，便半无趣半心惊胆战地离开了：长时间暴露在冷气中伤身，没准得面瘫。

除了胡蔷薇。这位医学系同班同学最先询问感情矛盾，没得到回答，却不气馁，每日定时坐到顾晟兴面前，任顾晟兴选择坦露心事还是隐瞒。

顾晟兴敬佩这姑娘的恒心，但长期养成的警惕使他怀疑主动凑过来的人的用心，因此当她不存在般淡定看书。她也不着急，每天坐一刻钟便准时离开。

眼看就要到第十天，校运动会。顾晟兴和祝江的关系依然没有进展。同性隔阂像根刺般横亘在心中。一方是父母社会，一方是朋友爱人，天平向哪方倾斜？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顾晟兴终于决定听取胡蔷薇的意见。

下课时分，胡蔷薇正坐在对面百无聊赖地玩着指甲油，木头人顾晟兴压低声音开口：“你怎么看待同性恋？”

这是顾晟兴首次向她搭话，她左右看看周围无人，惊喜道：“你问我？”

“……”

胡蔷薇眼睛亮晶晶的，双手合十看着顾晟兴，将自打蹲守以来便准备的话语说出：“超越性别才找到真爱！尽管法律不允许结婚，大趋势是支持的，别管世俗！我们腐女拥护同性情侣至死不渝！谁制造的反对舆论，我们非喷死他不可！”

“父母不同意呢？”

“家人的愿望是孩子过得开心，强迫你错过幸福，他们会内疚自责一辈子的。”

顾晟兴豁然开朗，信心大幅增加。

胡蔷薇看出了苗头，趁机追问：“祝江嗯哼？”

对陌生人要守口如瓶。顾晟兴道谢后直接无视胡蔷薇的怨念，收拾书本离开。一人语太片面，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家上企鹅问高露洁的意见。

盛世遗荣：我有位关系很好的朋友，偶然发现理念不合，由我主动提出断交了。但后来我不断想念他，挺后悔。我还想和他交往，但有致命障碍阻挠。你交友经历丰富，求建议我到底应不应该追回他？

他不点明致命障碍是什么，因为高露洁的八卦心只多不少。

很快高露洁回信：

高露洁：是土豪嘛（⊙v⊙）

盛世遗荣：你想多了。

高露洁：果断追到手！世上没有理念完全相同的人，那为何还有那么复杂的关系网呢？出现摩擦很正常，属于可控范围！你不一直念念不忘嘛，交往了就不用念啦！动词打次！嘿喂狗！

高露洁：情人嘛，只要自己喜欢，其它算什么？狼和狗语言不通，照样一窝窝狼狗出生嘛！

顾晟兴不认同高露洁的逻辑，本性至上的动物能和人相同吗？但他捕捉到了其中含义。喜欢就追！不存在无矛盾的理想型关系，他要求过高了。纵使祝江有错，他错得更离谱，应当由他低头。既然实在放不下，干脆将人牢牢锁在身边不放手！只要用行动证明过得幸福，父母通情达理，难过失望理应很快会消失。他仰头舒展身体，如释重负。尽管拉不下面子，实施计划有困难，他相信这是他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顺便，“情人”称谓让他很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