沆瀣一气 上——陶毕
陶毕  发于:2015年0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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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一阵椅子挪动的声音,今早那双勾花金靴停在了自己面前,“明日起,你就是我的小厮了。”

张哲之嘴角有些抽动,没有给王沆任何回应。他在心里纳闷,小厮,哪种小厮?你一勾手就投怀送抱的小厮吗?

王沆似听到了他心中的话,冷笑了一声:“明日莫迟了。”语毕,便施施然走下了凉亭,留张哲之一个人还跪在那,也不叫人过去照看着,单单叫来肖齐,托他去查查张哲之的背景。待肖齐走后,他从远处看见张哲之还在凉亭跪着,从未有过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波动,“为何相见不如怀念。”

第四章

王沆有起床气。府里伺候他起居的人都是一天一换,就算给他们百两雪花纹银,也不愿意每天早上伺候王沆起床。但即使是一天一换,也有很多人受不了王沆的脾气,做了两三个月就走的大有人在。

不过今天早上,似和往常有些不同。

张哲之已经在这里等了快一个时辰,昨晚王安只交待辰时之前在门外候着,辰时一到,自然有人来告诉他该做什么。但现在,张哲之抬眼望望四周,第十二片被风吹落的树叶飘到脚下。他压下心头的怒火,专心致志地数起第十三片落叶。

“张哲之。”眨眼功夫,里头就懒散的唤着。

是该回答“小的在”还是“奴才在”啊?他犹豫了一下,嘴还没张,里面又传出一声,还是唤着自己的名字,只不过音调特地压低,音量却加大。莫非是生气了?

他忙不迭的回着:“三爷有何吩咐?”

安静了一会儿,王沆的怒气才消,他坐在床边,一边想一边到处看。床——还好;书桌——不算太乱;书架——还没装满……最后目光停留在脚边的靴子上。他轻轻地用脚把鞋子挪远了些,正要开口时,余光扫到自己臃肿的身体。明明话已冲到嘴边,却硬生生地吞回肚里,嘲讽和悲哀复杂地抱在一起,像一团发酵后的馒头,越长越大。刹那间,王沆用脚把鞋勾到眼前,又慢慢地穿好。想说的都变成了无情的差遣:“去南院吴管事那,把梳洗的物件带来。”

外面的人回答了一声之后,就“咚咚咚”的跑远了。王沆也趁这个时候把衣物都穿戴整齐,偏偏披散着一头长发,面无表情地盯着门口。

“三爷!”张哲之气喘吁吁地朝里叫着,一盆水端在手上也不敢放下,“梳洗的物件都已准备妥当。”天知道,自己这一路跑来,还得小心着不让水都撒完,前十几年的修为都全部用上!要是师傅得知……

“端进来。”不容张哲之细想,里面那位主子就发出了号令。他咽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的用脚推开门。吴管事可是特意交代过,这盆子一定不能放在地上,哪怕端不动了倒下,也得用身体垫着。

屋里不暗,但张哲之是断然不敢直勾勾地盯着王沆的,他把盆子放在支架上,转身就候在一边,等着王沆发话。

“过来。”王沆晃到铜镜前坐下,冷声道。

约莫是被昨日的经历震慑住了,亦或是张哲之的好心态发挥了作用。他顺从的走到王沆背后,握着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

有点疼,不过从铜镜里看着张哲之认真的表情,王沆几乎要沉迷,哪还在意这点疼痛。身后这人,指甲磨得圆圆的,衬出手指极为修长,骨节处没有什么肉,皮肤直接地包裹在上面,处处都透露出男人的挺拔。

而这双手,现在正在为自己梳发。不知从哪得到的自豪把之前的阴霾扫淡,王沆出声提醒:“轻些。”

张哲之本该落下的手拔到了半空,他无助地往门那瞅,像是要瞅出一个人来。

“继续。”

“是。”虽然不知道怎么用力才会舒服,但本着不痛就好的原则,张哲之尽可能地收住手上的力气,遇到打结的发丝,也都用左手握住上端,轻轻往下梳。梳得舒服了,王沆也不介意给出点称赞。

可人生总不是一帆风顺,譬如现在,张哲之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把别人头发挽成一个髻。犯难,总不好拿三爷的脑袋练手吧,要是弄糟了,难道还可以腆着脸求他让我再试一次吗?

“嗯?”停顿的时间太长,又怎么了吗?

“小人不才。”木梳被放回到桌子上,张哲之弯腰垂脸,“小人,不知该如何挽髻。”

出人意料的平静,王沆竟然随口就给他解了围:“叫旁人来。”

“是。”张哲之仿佛瞬移到了门口,转眼就不见了人影。自然没有看到,王沆把刚才自己碰过的梳子小心地收到了柜子底层,里面好像还有几幅字画,都用绸缎包裹着,感觉价值不菲。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一番鸡飞狗跳,三爷总算梳洗完毕,换上了青绸绕边的素色锦缎,踩着流云彩月靴,抬腿就在府中一圈圈地转,美其名曰检查府内事务。偏偏累了张哲之,被王沆点著名陪同,腿酸腰痛不说,王沆时不时还问他几个问题,都得细细回答着,不免还有些口干舌燥。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练武场,一排排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正气势磅礴地练拳。

“嘿!”左冲拳,“嘿!”右冲拳,“哈!”左侧踢,“哈!”右勾拳……每一招极为有力,看得一旁的张哲之都有些热血沸腾。

“想学?”察觉到了张哲之的不对劲,王沆停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想学是想学,但是……”张哲之羡慕的瞥了那些人几眼,对王沆摇摇头,“只不过小时候那场大病之后,武馆里的师傅都说我身子太差,不肯教我练武。说是‘就算教了也不会有什么长进’。后来大一些了,叔婶都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进京赶考,求个官做。再加上练武本就不适合年长之人,慢慢的也就没了这心思。”

“嗯。”

这一路习惯了王沆寡言少语的性格,张哲之也不似之前那么紧张。他继续说着:“不过,现在这样子,小人已经很满意了。”

这次王沆连鼻音都舍不得发出,他略一颔首,就继续往前走着。张哲之留恋地往练武场看了几眼,才小步跑到了王沆身后。

两个人又慢慢悠悠地走了许久,张哲之实在有些无聊,便两眼无神地四处张望,甫一抬头,就惊得合不拢嘴!

回廊顶部做成拱形,红色做底,蓝色勾边,还隐隐约约有金色光芒闪耀着。每走几步便有一根枋梁横贯拱形顶,每根枋梁上方都有延伸到顶部的彩绘,不知绘了多少幅图,竟没有一副重样的,更重要的是,无论山水风景、花鸟鱼虫,还是人物典故,每一个都绘的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就算是皇宫,也不过如此吧?他默默在心里感叹了一番后,又认真的研究起来。一个没留神,步伐迈得有些大,“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到了王沆背上。虽说撞得不重,两个人都只是踉跄了一下,可张哲之却真真慌了神,要如何向王沆解释?!

没想到王沆先回头冲张哲之说道:“看路。”他神色淡然,如同刚才一切都没发生一般,又一步一步往前走。张哲之觉得自己侥幸逃过一劫,急忙收起自己东张西望的眼,亦步亦趋地跟在王沆身后。

刚走出没两步,就听王沆问道:“你为何要进府?”

难不成三爷现在才开始发难吗?张哲之有些纳闷:“想必三爷已经知道了小人叔婶的事。”

见前方的脑袋上下移动了一下,张哲之接着刚才的话,“小人一心只想找乡绅报仇,听王总管说,只要能有三爷相助,便可报此如杀父弑母之大仇。”

“府中并不需要你这种人。”王沆驻足,转身盯着张哲之的眼睛,“一心不可二用。”

张哲之头一次露出痛苦之色,他左膝一沉,单膝跪在王沆面前:“请三爷明示!”

“全心为府,以王家为先。”看张哲之这么跪下去,王沆有些心疼,“王家、报仇,二者择一。”

张哲之脑子转的飞快,他跪在地上,冷汗直冒。要为叔婶报仇,才是自己进了王府的初衷,可现在王沆偏偏逼自己放弃报仇的念头。不!他摇摇头,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王沆并不是逼自己放弃报仇,他只是担心若能找到更快更方便的报仇之法,我会毫不犹豫地弃掉,甚至出卖王家。选择之说,是为了让我明白,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出卖王家的利益。

大概懂了他的意思后,张哲之拿出最真诚的声音:“小人愿一切听三爷差遣。”话一说完,他就感到一直胶着在头顶的视线变得柔和:“起来吧。”

王沆很满意他的回答,但对于他这种果断的态度,又有些担心。王安说张哲之身上傲气极重,断然不会为了一些身外之物而妥协。那这次的“果断”,就变得毫无道理可言。莫非是曲言附和?

此时张哲之已经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王沆,目光诚恳。王沆本欲再问上几个问题,但一见他累得精神不济,强撑着站在那儿。心里就无可奈何地软下去。只好挥挥手,让他回去休息休息。

二人就此分开,张哲之倒也听话,一进房就瘫倒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不省人事。

这边王沆一推开房门,就见肖齐坐在圆桌旁,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眼里满是笑意:“怎么,你情哥哥没跟着你一起来吗?”

王沆没接他的话茬,扭头就给自己倒了杯茶。

“哎哟,这有了情哥哥就不要好兄弟了吗?!”肖齐也不介意他的态度,依旧恬不知耻地凑上来,从他手里夺下茶杯,自己嘬了一口,“好茶!”

王沆袖子一甩:“如何?”

“你满心满眼都是那情哥哥,也不关心关心我的情况。”肖齐看似怒气冲冲地含了半口茶在嘴里,仰头一吞,对着王沆打了个饱嗝,“我按着你说的,寻着他说的地名去找了找,邻里说的都差不多,他叔婶被杀之事是真。只不过当地没有人知道他父母之事,只知他家是在十年前搬去的。”

“那人也是十年前搬走。”王沆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也不知怎么惹出了肖齐的脾气,他把茶杯重重的放在桌上,脸一沉,差点要指着往王沆鼻子开骂:“不过就陪你玩了几天的小屁孩,至于你找了那么十几年吗?!随随便便一个人,只要有那么丁点相似,都要大动干戈调查人家祖宗八代,生怕漏下一点半点。你还有没有脑子?!王家虽然家大业大,也不是给你这么挥霍的!”

“并非几天,而是三年。”王沆也不恼,又给自己倒了杯茶,“今后不必查了。”

肖齐嗤笑一声:“怎么,喜欢上那小子了?你暗恋十年的情哥哥不要了?”

“是他。”王沆用手在杯沿上摩挲,“我知道是‘他’。外貌会改变,动作神态一定不会。张哲之——”他低头喝了口茶,似在压下心中的情绪,“忘了也罢,‘他’还是‘他’。”

要是旁人听到了王沆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定是云里雾里,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肖齐哪会不懂,还听出一些端倪:“忘了什么?”

王沆脸色一暗,言简意赅地把事情告诉了肖齐。却换来他一声嘲讽:“哼,人家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也就你这种傻子敢确信,张哲之就是‘他’。”

“我知道是‘他’。”王沆还紧紧咬着一句话,也不和肖齐辩驳,兀自沉默的样子落在肖齐眼里,就变成了死鸭子嘴硬。他肚里两股火蹭蹭地往上冒,烧得他手起掌落,拍的桌子嘎吱作响:“他奶奶的,你王沆的事老子不管了!以后遭了苦受了罪,可千万别往我这里吐!”

他一边说一边拔腿往外走,一看就气得不轻。谁知王沆这时候还火上浇油:“关门。”可想而知,可怜房门被踢得摇摇欲坠,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门牙晃晃悠悠地荡来荡去,实在是好看。

“何必。”是啊,何必呢?王沆看着手中已经变凉的茶,只觉得身上一半热一半冷。就像是回到了十三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

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他认命似地回到床上,又一次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梦境。

梦里还是腊月,路上的行人多多少少都带着些笑容,街边的乞丐也少了很多,整个镇子都弥漫着一股暖意,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温暖。

王沆不知是多少次走在这条路上了,他看着人们一个一个穿过自己半透明的身体,淡定地前行。目的地是这镇上最好吃的一家酒楼,他刚走到那里,就看见一个脏得就像坨黑炭小乞丐,被人从酒楼里扔了出来。落在干净的地面上,仿佛鲜香嫩滑的汤里掉进了一颗老鼠屎。

扔他出来的那几个人一脸嫌恶的朝他吐了口唾沫:“呸!大过年的,真是晦气!!”

“小杂种,以后别再让我们看见你,否则打断你的狗腿!”

……

那小乞丐可能有些伤重,半天没爬起来,只好任污秽的言语不断地往自己身上刺。终于在双手并用之后,小乞丐拖着左腿爬了起来,他头也不敢回,一瘸一拐地跑远。王沆也跟了上去。幸好那小乞丐也跑的不快,左右十几步路,王沆就走到了他身边,看着他惨兮兮的样子,竟然有些好笑。

走了没多久,那酒楼终于看不见了,这小乞丐才停下来。四下都望了一遍,确定没人看自己之后,才从脏兮兮的衣服里摸出半个残缺的馒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一看就是从酒楼里拿的。

就在他意犹未尽地舔手指时,一个圆不溜秋的皮球滚到他面前。他放下口中的手指,傻傻地盯着皮球看了一会,忍不住想用手去摸摸。

谁料还没等他摸到球,一只脚从天而降,直接踩在了他的手上:“呸呸呸,你一个破叫花子也配摸我的球?!”听声音也是个半大孩子。

“痛…痛,痛!”小乞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叫的极为凄惨。只因手上经络奇多,本就敏感,再加上小乞丐手上疮疡不断,且之前本就遭受了一番毒打。眼下哪禁得起小孩子这不知轻重的一脚。

谁知他这一声叫,踩在他手上的那个孩子更加兴奋:“哼!叫什么叫!本少爷的脚,都被你玷污了!”他不仅加大了脚上的力气,还左右旋转地碾着。

“呜呜呜……好痛,好痛!”小乞丐只知道哭,求饶也不会说。一心想着把手从他脚底下抽出来,带起的摩擦反而加剧了疼痛。本就脏兮兮的小脸越发不忍直视。

就在这时,小乞丐的右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他冲着小乞丐的方向喊着:“唐小宝,你母亲唤你回去烧纸钱。”

小乞丐只感觉手上一送,那半大孩子已顺着声音跑过去:“我马上去!”跑着跑着还不忘回头对谁吼了一句:“别动我的皮球!”

小乞丐被他吓得要死,含着泪往墙角缩了缩。左手血肉模糊的一片,冻疮基本上都被弄破,红的黄的水一股股往外冒,深入骨髓地疼,像用刀子削去皮肉,再用针一下一下地往上刺。痛得小乞丐浑身发抖,也不敢开口大哭,咬着唇抽泣,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泪水大颗大颗地往外滚,实在有些可怜。

突然,他眼睛睁大了些,泪水也少了点。散发着香气的包子凑到他跟前,伴随着一个刚刚救了自己的声音:“要不要吃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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