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城事 上——梁白开
梁白开  发于:2015年0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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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不给先看看?”

林柏月瞟他一眼,细长的眉蹙起来:“就是不上药,也得先把灰给我洗净。”

用蘸了热水的毛巾把程锐的脸和手擦干净,姜彻这才发现,程锐手背上蹭破了一大块皮,血已经结成痂了,整只小臂都有些擦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成了这样,姜彻有些心疼,说:“……都蹭烂了,不得疼死。”

程锐坐在他腿上,看着自己惨兮兮的手,嘟囔道:“浑身都疼。没感觉到。”

姜彻想敲他,抬起手又放下了,握住他的手腕对林柏月说:“这得包起来吧?”

林柏月已经手脚麻利地拿了碘伏纱布镊子,轻轻抬起程锐的手开始处理,说:“不怎么严重。天也不热。这几天记得来换药。”棉棒刚碰到伤口,程锐就不禁抽了一口气,咬牙哼哼了两声。

姜彻一手捂上他的眼睛,一手轻轻拍着他背,说:“好了好了,一会儿就好了,不疼。”

程锐眨眨眼睛,睫毛碰到他的掌心。暖暖的。

林柏月手下动作很快,一会儿就收好了,看姜彻担心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小时候也没少受过伤,也没见你这幅样子。毛子说你刚认了个弟弟,这就是了?”

“邻居家的孩子。我皮糙肉厚的,怕这个。”姜彻单手抱起程锐,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放在桌子上,“多少?”

林柏月挑了几张放回抽屉,把剩下的塞回他口袋,说:“你那是摔习惯了,哪次出去不得磕着碰着?还得我偷家里药给你包。”

姜彻讪笑道:“那你说咱四个里,我们伤着了,不找你找谁。就毛子那货,别说治人了,不弄死都算好的。”

“也是,你们仨里,他最皮。”

姜彻笑笑,停了一会儿又说:“那时候庆哥就比我们俩厉害——对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林柏月白他一眼,说:“你们不是兄弟吗?问我干吗。”

姜彻摸摸鼻子,笑笑说:“我不是想着你俩关系好嘛,挺长时间没见了,等回来得聚聚呀。”

“这次去洛城,有小半月了吧?应该挺快。”

姜彻说哦,看见怀里的程锐半阖着眼睛,有些困了,便说:“我得走了,等庆哥回来让他请我们吃饭啊——明天来换药?”

林柏月说好,又拍拍程锐,说:“明天晚点儿,我这儿睡午觉呢。”

“是是是,大姐。”姜彻又恢复了懒洋洋的语气,抱着程锐出去。

趴在他怀里的程锐微微侧过脸,看看林大夫,又看看姜彻,伸手抱紧了他的脖子,重新将脸埋进怀里。

因为程锐受伤的事情,姜彻不得不登门道歉。

程湘婷一直到傍晚才提了菜回来,两个人正坐在客厅地板上玩儿游戏机。枪战的魂斗罗,程湘婷看一眼就觉得眼花缭乱,两个人倒是自得其乐。

见她回来了,姜彻跟屁股底下扎了钉子似的跳起来,站好了对她说:“程姐好。”

程湘婷总觉得姜彻身上有一股社会小混混的味道,没有工作,吊儿郎当,不到二十岁就一副故作老成的模样。但耐不住程锐喜欢他,何况没少给她看孩子。程湘婷虽不喜欢他,也算客气以待,笑笑说:“你们玩,我去做饭,小姜今天就在家里吃吧。”说罢又扫一眼程锐,说,“少玩一点,注意眼睛。”

姜彻见她要进厨房,忙说:“等等,程姐,我来是因为——”他有些结巴,拉过程锐包了纱布的手给她看,说,“今天骑车,把程锐给摔了。我已经……真的对不起。程姐,你看这……”

程锐把手抽回来,背在身后,对程湘婷摇头说:“不疼。”

程湘婷顿时变了脸色,说:“给妈看看。”

“没事。我还能打游戏。”程锐执拗地说。

程湘婷面上一冷,抬高了声音道:“伸过来!”

姜彻一愣,更是说不出话了。程锐看看姜彻,背在身后的手握了握,又看向她,面带哀求:“真的没事了。”

“你怎么这么犟?给我看看!”程湘婷说着就去拽他的手。

程锐忙退到姜彻身后,低着头,仍是固执。

程湘婷一手推开姜彻,就要扯他胳膊,姜彻忙拦住了,对程锐说:“快给你妈看看,听话。”

程锐犹豫着把手伸出来,小声说:“医生看过了,真的不疼。”

程湘婷轻轻摸着纱布,眼眶一下子红了。

“程姐……我……”怕她要哭,姜彻顿时手足无措,尴尬地站在一边。

程湘婷抽口气,低声说:“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太忙,没时间看着……都怪我不好。我要是多注意一点,锐锐……”她眼中含了泪,忽记起外人看着,便揉了揉眼睛,对姜彻说,“姜彻,麻烦你了,还带他看医生。多少钱?姐去给你拿。”

她眼睛发红,因着眼泪而更显柔弱,姜彻却有些怵,忙说:“是我不好,没看好他,怎么还要程姐你拿钱。我就是……不用拿了,我得回去了,我明天再来。”

程湘婷问程锐:“你明天不上课吗?”

姜彻更觉如芒在背,说:“我带他换药,中午的时候,成吗?”

程湘婷笑笑,说:“没事,我带他去就好了。我有朋友是很好的医生。”

姜彻无话可答,看向程锐,说:“那也挺好,我就先走了。”屋里没人说话,他自己道了别,拉上门回家。

程湘婷没再说话,亲亲程锐的脸,就去厨房做饭。

程锐不想写作业,便坐在地上继续打游戏。一个人玩儿,手也不快,总是输。厨房里炒菜的声音和香气弥漫在屋子里,掩盖了母亲的声音。

但有些话总是不知道从哪里就会飘到耳朵里去。

“都是妈不好,我要是没有落魄到这种地步,就不会让锐锐跟着你受苦。”

“对不起,妈对不起你。别哭。”

“锐锐别怕,你是妈的宝贝。妈就是再落魄,也会好好活着,把你养大。”

“你怎么又淘气!我真是……我还是死了算了。你就不能听话一点?不要总是在外头把自己弄成这样。”

锐锐你是我的宝贝要不是因为有你我就不会活着了锐锐妈真的不舍得你受苦对不起锐锐对不起都是妈不好不要哭宝贝跟着我受苦了亲爱的别怕锐锐妈就是去死也不会让你受苦的妈命不好遇上个这样的男人你说为什么我的命这么糟锐锐为什么锐锐锐锐锐锐锐锐……电视里的小人又一次死掉了。转回到开始的画面,屏幕一闪一闪的,提示着重新选择。

程锐看着它,没有动作。

吃饭时母子俩都很沉默。程锐闷头喝汤,吃掉母亲夹过来的菜,偶尔抬眼,瞥见她沉静的眸子和微微发红的鼻尖,便迅速移开视线。

一口气喝完,程锐把碗放下说:“我吃饱了。”

“嗯,看会儿电视,今天早点睡——待会儿让我看看你的手。”

程锐想点头,又想到什么,说:“我今天到姜彻哥家去睡,我们要看电影。”

“不要总是麻烦人家。何况他那里地方小。”

“我们说好了。我走了。”程锐站起来就往外走。

“程锐?!你给我站住。”

程锐没有听她说下去,开了门就往外跑。

天色已晚。不过春天来得很快,这时候天空还没有彻底黑下去,而是暗沉的灰。蒙蒙的天光照进客厅里,给屋里的东西都镀上浓浓的阴影。程湘婷把碗放下,抬手掩面。

停了好久,安静的屋子里响起几声短促的抽泣。

又迅速归于安静。

姜彻开门,看看门口一脸自然的孩子,揉揉脑袋说:“今天早点睡吧,困。不看电影了——你回家睡,要是害怕了,我送你回去。”

程锐凝视着他,认真地说:“我爸爸来了。”

姜彻沉默了一会儿,侧开身子让他进来。

程锐脱了衣服爬上床,往墙边缩了缩。

“别压着手了。”姜彻躺回被窝,拍拍不灵光的遥控器,“这么小的床,非来和我挤,你不是真的被敲傻了吧。”

“明天还要学车。”

“……赖好等你手好了再说。”

程锐枕着他的胳膊闭上眼睛,不说话。

姜彻摸摸他脑袋,说:“我算服了你了,咋就这么固执呢。”

天光一点点暗下去。窗外很近的山上传来几声野猫的哀叫。起风了,叶子还没长满的树枝干巴巴地响。

程锐有些怕,往他身边凑了凑,喊他:“哥。”

“嗯?”

“你抱着我好不好?有点冷。”

姜彻换了台,一手揽过他靠在自己胸膛上,没说话。

07.晚春

现在我知道了,很多事情不知不觉就来了。——《花样年华》

小城的春天来得晚,倒是很快便触到了每一处。程锐家的窗台上,花盆里伸出了迎春长长的枝条,没几天黄色就被绿色掩盖了,远远看过去像是绿色的水帘。

只是生在城里的人都没有欣赏春天的兴致。每一个春天和每一个夏秋冬都是一样的,悄悄地来,又无声地走,带来带去的不过是阳光的移动与影子的拉长变短。况且本就少有人关注阳光和影子。

大概只有院子里晒太阳的老人与猫可以感受到时间的痕迹。

小孩子怎样都无法发觉的。

程锐觉得一晃神,就已经过了七岁的生日,大人们却总要说已经八岁了。这年的生日和往年没什么不同,妈妈炒了四个菜,两个人坐在一起吃完。只是有些他自己才知道的委屈——姜彻那几天在乡下。

等他回来的周末,程锐在他屋里看电视,装作不经意地说到生日的事情。姜彻正在做饭,随口应了一声,也没动作,程锐偷偷瞥他,又失望地收回目光,一整个中午都悻悻然不肯说话。姜彻也不理他,吃完了收拾好才说:“别整天呆在屋里,外头阳光多好。”

程锐闷闷嗯了一声,不动弹。

姜彻两手抱着他脑袋,说:“来来,拔个萝卜,出去晒太阳。”

程锐被他捧着脸拽起来,发现又被当小孩子看了,便说:“我已经七岁了。”

姜彻放手,推着他往外走,说:“带上在你妈肚子里那年,都八岁了——多好的数,庆祝一下,再不出来逛逛,春天就过去了。”

程锐反应过来,问:“你给我庆祝生日吗?”

“回来的时候经过县里大操场,挺多人在哪儿放风筝,你不是挺喜欢吗?”

“放风筝庆祝吗?”

姜彻拍他一脑袋,大大方方地说:“要钱没有,要时间倒有的是,哥送的是心意,要不要?”

程锐白他一眼,没说不好,为了给他省钱,说回去拿风筝。程湘婷也在家,见他骑上车要出去,又看见楼下等着的姜彻,招呼道:“挺长时间没出去走走了,你们等我换下衣裳。”

最后变成了三个人。

自打上次摔了程锐,姜彻就没好意思上门,这次三人同行,说话都硬着头皮,手脚不知怎样放。程湘婷倒是态度自然,问他最近在做什么,辛不辛苦,末了又看看路边的杨柳,说:“时间过得真快。”

她穿了件浅绿色的长裙,白色坎肩,头发散在背上,走路时脚上的细带高跟鞋嗒嗒作响。姜彻不敢看她,只是说:“嗯,一年又一年的。”

程湘婷失笑,说:“我跟你差不了多少,现在看你,倒觉得我老了很多,你还是个学生似的。”见姜彻不解,她摸摸身边程锐的头发,表情黯然地说,“都是当妈的人了,能不老吗。”

姜彻说:“没,我觉得程姐你挺好看的。”话说出口,他才觉得不合适,想要解释,反被口水呛着了,一个劲儿咳嗽。

程湘婷抱手看着他出洋相,心思却飘到了别处。她并不老,比很多年轻的女孩子注意打扮,然而骨子里的苍凉气却是藏也藏不住的。姜彻哪里懂她这样的心思,不过是一起说说话,赖好是个春天了。如果再回去七八年,身边有个不会说话又害羞的少年,会是怎样呢?她想,想着想着,更觉凄凉。那时候确实有,可就算有,又能怎样呢?

姜彻有点怕她,只和程锐玩儿,拽着他在操场上跑,让风筝高高腾起来。比之前那次要高上很多。天空也不是白,而是透彻的蓝,能一眼望到底似的。

程锐抓着风筝线,兴奋地喊姜彻来看。

程湘婷站在一边,看着开心的孩子,对姜彻说:“小姜,上次是我不好,有些心急,你知道,当妈的总是担心孩子磕着碰着。”

姜彻受宠若惊,摆手说没关系。

程湘婷笑笑,又说:“实话说,我跟着你们过来,还是担心程锐。不过他还是喜欢你,他在我这边,从没这样笑过。”她顿了顿,又说,“他爸都没陪他玩儿过。以后也多麻烦你了。”

姜彻愣住,半晌才说:“多大的事,程姐不用这么说。”

“那咱们就算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你别跟姐计较。”

姜彻一拍脑袋,说:“那哪会啊!我这人缺心眼,又大大咧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惹人不高兴,程姐你也别在意。”

程湘婷笑,不说什么,两个人并肩站着,看程锐四处跑。姜彻见他抓不住了,又大声喊着跑过去给他帮忙。程湘婷看着他俩孩子般的闹,心想自己到底还是老了。

春天太短,很快就到了穿短袖的时间。

学校不允许骑车,程锐放学还是要走回来,写一会儿作业。要是妈妈还没有回来,就在大院里骑车。摔过之后,反倒不再害怕,越发熟练起来。姜彻还夸了他。

那面墙上的爬山虎也不知不觉地越长越多,越长越厚。程锐骑在车上一边转圈,一边望着那片浓浓的绿色。

一圈,两圈,三圈。天和地都旋转起来,视野里的绿也一闪一闪地出现,让他想起来电影放映机。

七岁的程锐沉迷于这样的游戏,一直到听见姜彻叫他,才恍然停下来。

姜彻挺直了背坐在三轮车上,说:“我跟你妈说过了,今天跟我一起吃中午饭。”

程锐看见车斗里的放映机,眼睛一亮,伸手小心翼翼抚摸着机器,问:“要去看电影吗?”

“还能吃好的。快去把车子放好。”姜彻拍拍他的背,扬声说。

让程锐在后斗里坐好,姜彻骑着车说:“今天我一哥们儿的姐姐结婚,咱们去吃好的。蹭一顿。”

程锐只顾着看身边的机器,问:“会放电影吗?”

“那是,要不然背东西干啥。庆哥大排场,免费放电影看。今天咱们放《三笑》。”

“爱情电影吗?”

“结婚当然放爱情片。”姜彻扭头叮嘱他,“吃完饭我和庆哥他们喝酒,给你找个好位置坐着,别乱跑。放完了我去接你。”

“喝酒?”

姜彻继续看着前方蹬车子,说道:“是啊,老长时间没见了。庆哥刚从外地回来,可不得好好喝点。”

程锐没说话,等他把车子停在巷口时,才问:“能不能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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