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城事 上——梁白开
梁白开  发于:2015年0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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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画片结束以后才去写作业。生字词要抄写、加拼音、组词,算术题要写三十道……相比语文,程锐更喜欢数学,一加一这样明明白白的逻辑要比变来变去的组词造句更加容易把握。快写完的时候,他听到楼下有人叫他。

清清朗朗的年轻人的声音。

程锐扔下笔跑出来,趴在栏杆上。

姜彻仰头望着他,说:“你妈今天不回来了,让你到我那儿吃饭。”

“我妈?”

姜彻嗯了一声,说:“我下午回来,在百货楼碰着她了。”

程锐看看已经黑了的天空,说:“你上来吧,我还有作业没写完。”

“不用,我等着你。晚上想吃什么?”姜彻点了支烟,打火机的声音很响。

院子里很黑,看不清他面目。火光一闪,又变成一个点。程锐说:“随便。你等一下!”说着便跑回屋里,趴在桌上写作业,可以加快了速度。偏偏生字一笔一划怎么也写不快,手里的笔不禁握得更紧。最后一个是“在”,要组两个词,程锐想了半天,写了“现在”,剩下一个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了,只好跑出来,扒着栏杆问:“‘现在’的‘在’,能组什么词?”

姜彻没反应过来,问什么。程锐又说了一遍,他袋想了想,说:“‘在哪里’?”

程锐一想,问:“‘哪’怎么写?”

“笨,换一个……”姜彻深深吸了一口烟,说,“‘在一起’,‘起’字会写不?”

程锐哦了一声,忙回去站在桌边写完了,装好书包锁上门出来。

楼道里没灯,姜彻拿着打火机走到二楼接他,每隔一会儿就要重新打一次。视野里忽明忽暗的。他拽紧程锐胳膊,摸索着下了楼才松开,拍拍他的脑袋说:“想好没,吃啥?”

“随便。”

“我操,你给我做一个‘随便’去。”

程锐翻个白眼,问:“你会做什么?”

姜彻忍不住又敲下他的脑门儿,想了想说:“下饺子吧?今儿刚买了两袋儿。”

程锐不置可否,拉住他的手问:“你们这次放什么电影?”

“《地道战》,还有你看过的那俩。”

“好看吗?”

“都看了百八十遍了。也就那样。”

“你今天还看电影吗?”有点黑,程锐往他身边靠了靠。淡淡的烟味就钻进鼻子里。不好闻,有点呛。

“家里那些看得差不多了。得租,想看了吃完饭去店里看看。你作业写完了?”

程锐忙说:“嗯。那看什么?”

姜彻看看他,说:“都这个点儿了,吃完饭你得回来睡觉。看电影都弄到啥时候了。”

程锐停下步子仰头看着他,两手抓着他的摆了摆,说:“明天不上课。我今天住在你家好不好?”

姜彻撇撇嘴:“我家没地儿。”

“上次就住得下。”

“挤死了。”

程锐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看着他。太黑,姜彻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有些委屈的神色。两个人僵持了好半晌,程锐松了握着他的手,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吃完饭你送我回家。黑,我害怕。”

姜彻愣了愣,快步赶上去抓住他的胳膊说:“好了好了,住我家。反正你妈知道。下次不许了,听见没?挤死了。”

程锐乖乖让他牵着,又乖乖说好。

两个人把饺子全下完了,就着醋和酱油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程锐把碗放在凳子上,蹲着吃,筷子使得不太利索,夹了饺子蘸醋,掉进碟子里了再夹,都捣烂了还没弄出来。姜彻无奈,把烂了的饺子夹出来吃掉,拉过一旁放衣服的箱子让他坐着,说:“你都多大了还不会用筷子。”

“我在家都用勺子吃饺子,还有叉子。”

“娇气,给我学着——我说呢,你看你这筷子拿的,姿势不对。”姜彻把手转到他眼前,动动筷子说,“看我这样,这才对。多灵活。”

程锐看看他交叉在一起的筷子,动动自己的手指,再看看,两只手合作把筷子摆成他那样的,试了试说:“不舒服。”

“好的东西你就是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快吃,待会儿黏一块了。”

程锐就着别扭的姿势吃饺子,好几次掉进碗里再扎起来。

不容易吃完饭,姜彻揉着肚子把碗泡在锅里,带程锐去租录像带。音像店的老板毛子也是个年轻人,看起来不比姜彻大多少,见他来了,就熟络地说:“这次出去挺久啊,整天就你忙。”

“我可是上班的人——程锐,想看什么你自己挑。你毛哥请客——是吧?”店里地方小,姜彻侧过身子让程锐进来,让他自己看货架上的带子,又从另一边绕至柜台,递给毛子一支烟,“想我没?”

毛子瞥眼过道里的矮个,把烟点上问:“这谁啊,几天没见,你的娃?”

“干你啊,我弟,说话注意点,”姜彻放低了声音,“刚一年级,啥都不懂,别瞎说话。”

“哥跟你认识十来年,你啥时候有弟的?一看就细皮嫩肉的,你这么糙——”毛子拉长了腔调,嫌弃地扫他一眼,把声音掐断在一声轻笑里。

“我就不能有弟啊?我跟你说,指不定我妈后来又生了个儿子呢,好好养着也跟程锐一样大。”

毛子白他一眼,舒服地吐个烟圈说:“他绕到那边儿去了,好几张那种的……”话还没说完,姜彻已大步奔过去,一把抓住程锐问:“有喜欢的没?”

程锐点点头,指指架子上的《新独臂刀》。

姜彻松了口气,摸摸他的头推着他往外走:“成,走吧。“程锐被他推到玻璃门外头,不忘问:“不用给钱吗?”

“你毛哥请客,快走快走。”姜彻没回头,挥挥手就把门拉上了。

毛子眯着眼睛狠狠吸口烟,味道透进肺里又缓缓冒出来。他看看还没停止晃动的门,吐个烟圈笑着骂了句操。

两个人回去蹲在电视边放录像带,程锐看看包装盒上“张彻”的字样,又看看专心摆弄机器的姜彻,弯着眼睛笑了。他问过妈妈这个字要怎样写。姜彻转头撞见他的傻笑,往脑袋瓜子上一拍,胳膊夹着他钻进被窝:“看个电影,你不是傻了吧。”

程锐抱着脑袋瞪他:“不能打头,会变傻。”

“你本来就傻。”

程锐嘟囔了一声,正想反驳,电影已经开始了,姜彻把他拉在身边,掖好被子说:“别说话,乖乖看电影。”

屋里没开灯,屏幕上或明或亮的光照在两个人脸上。

中途程锐不经意转头,看见姜彻脸上淡淡的笑。电影里两个少年英雄相遇,他大概是觉得雷力对封俊杰冷着脸的样子很有趣吧。

周末是大晴天。没有风,没有云,天空很蓝。

姜彻从床上爬起来时,已经快中午了。程锐不在。咬着牙刷站在走廊里,姜彻看见远处的街道两旁,柳树都笼着一层薄薄的绿色,像是缭绕的绿色烟雾。

春天总是在不知道的时候就来了。

姜彻打了个哈欠,满嘴牙膏泡沫,清凉的薄荷味道很舒服。低头漱口,看见楼下程锐黑色的脑袋。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不是先前那个葫芦脑袋了。

“在干吗呢?”

程锐抬头:“回家了。我妈妈带了包子,让我给你带过来。”

姜彻示意他上来,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子,笑道:“回头帮我谢谢你妈。”

程锐黑溜溜的眼睛注视着他,问:“你不是不喜欢我妈吗?”

姜彻黑了脸,一脸盆水就要往下泼:“起开,泼水了。”

程锐跳开,提着包子上楼。听见院子里哗啦一声,房东太太的声音就从厨房里伸了出来:“小姜,你咋又乱泼水!我一会儿来人,院儿里要摆桌子吃饭呢,下来给我拖干净了!”

姜彻苦着脸大声说好。程锐走上来,还没有来得及幸灾乐祸,就被捏着耳朵一起下楼拖地。

“兔崽子笑个屁,给我搭把手,涮拖把去!”

“你明明说过不喜欢——”

“嘘——”姜彻赶忙捂住他的嘴,瞅瞅四处无人,才轻声说,“这种话别瞎说,回头让人听见了,指不定怎么说你妈呢。”

“为什么?”

姜彻无奈,一手提着拖把一手抓着他走,说:“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你妈,也不想跟她结婚,你妈也不喜欢我。两个人得相互喜欢了才能结婚。你别乱说。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

“我爸妈就结婚了,他们谁也不喜欢谁。”

姜彻答不上,只好不说话。

程锐跟着他走到大院子里,站在水池边看他涮拖把,又问:“你为什么不能当我爸?你可以住我家。”

水管开得大,水花溅在衣服上了。姜彻把水关小,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摁摁拖把说:“我当你哥不挺好——不过你妈在的时候,得喊我叔,不然辈分就差了。”

程锐给他把水关上,又说:“那你又不会一直当我哥。”

“你不信,咱俩就结拜呗。就电影里那种。”姜彻拿他当小孩子哄,信口说。

程锐嘟囔道:“要是亲的就好了。”

“去,亲的指不定就比认的好。听着,以后我就是你哥了,肝胆相照,荣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程锐点点头,又仰头看他,换了话题:“哥,你会不会骑自行车?”

“问这干嘛?”

程锐低头慢慢地走,脚尖踢着路上的石子,说:“我想学。”

“成。待会儿我去给你借辆车,毛子有。”

程锐眼睛一亮,说:“不用不用,我有一辆车,等一下你就教我好不好?”

姜彻点头,又想起来还得干活,变了脸色,推着他往回走:“臭小子先把地给我弄干净了再说!”

“明明是你乱泼的!”

“要不是你,我脑子进水了往楼下泼水啊!”

“不能打头!会变笨!”

……明明就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

姜彻埋头拖地,又看到程锐站在身边贱兮兮地偷笑,这样想。

06.一个人的游戏机

“它会飞到哪儿去?”“一直飞到等他的人那儿去。”——《蝴蝶》

“眼睛看着前边,不要看地。”

姜彻弯腰,双手环过程锐的背,按着他握在车把上的手。

“我会在你旁边扶着,别怕,摔不了。”

程锐弓起背,绷紧身体,手指攥得死紧,僵着脖子点了点头。

“好,开始骑,我会慢慢放手。我跟着你。”

姜彻慢慢地说,一点点松开握着他的手。

车轮缓缓地滚动起来。

姜彻保持着隔空环抱他的姿势,再渐渐挪开一些距离。嘴里不停给他打气。

“好,就这样,看着前边……别怕……再快点。”

程锐点头,望着车站大院那头的墙壁。爬山虎已经重新绿了起来,稀稀落落地开始占领阵地了。也许很快就能铺成浓浓密密的一层。啊,不对,姜彻呢?姜彻——“我操!”姜彻叫道。

轰隆——连车子带人歪到姜彻身上去了。两人一车狼狈地倒在地上。

“第八百次了!我说……”姜彻揉揉手腕,扶着程锐爬起来,衣服上蹭得都是灰,“你都在想什么啊。这么小一个脑袋瓜子,整天哪那么多事儿想。”

程锐拍拍灰,低下头,扶着车说:“对不起。”

姜彻瞥他一眼,懒懒地说:“那咱不学了吧?你还这么小。”

程锐没有点头,也没有说不。只是低头站着。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你看你这个子,还没车高呢。或者我给你装个辅助轮?”

程锐还是不说话,干脆咬着嘴唇背过身去。

“我说你啊……”姜彻借助身高优势拍拍他的脑袋,揉了两揉,才无奈道,“坐上来。我换个法子教。”

程锐猛地转回来,抬眼望着他,问:“真的?”

被他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直直注视着,姜彻在心里骂了句兔崽子,拍拍车座说:“快坐上来。”

程锐立马笑了,端端正正坐好,握紧车把严阵以待。

姜彻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按住后座,语气认真起来:“我跟着你跑一段,然后按着后座,你只管骑。”

“嗯。”

“准备好了——走起!”

程锐脚下开始使力,姜彻也松开左手,右手一推,迅速转到背后抓紧后座,大声说:“我抓着你呢,别怕,走!放松一点!对,对!走、走、走……”

程锐专注地看着前头,脚下慢慢顺畅起来。

“对!就这样,转弯——握紧把!”

风在身边呼啦啦响,天空下的方院子开始缓缓旋转起来,又慢慢加快。程锐听见姜彻的声音逆风飘过来,却分外清楚。

“保持保持!我就说你太棒了!”

程锐微微笑起来,再一转弯——姜彻站在不远处,正对着自己笑呢。程锐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还没听清楚姜彻的声音,车子一歪,摔了出去。

嗞——程锐单手撑地,想坐起来,已被人从背后一抄,从车子底下抱了出来。姜彻抱着他,拍拍他灰突突的脸蛋,忙问:“没事吧?伤着哪儿了?”

“……疼。”眼前一片模糊,程锐控制着不要没出息地哭出来。浑身都疼。忍不住蹭进姜彻怀里去。灰尘的味道扑进鼻腔。

见他说话都没什么力气,姜彻慌了,轻轻拍他的背,嘴里念叨着:“好了好了,不疼不疼。别哭啊乖,我带你去看看。你最勇敢了是吧。不哭不哭。”——印象里小孩子都是这么哄的。

程锐把脸埋进他怀里,眼泪反倒止不住地流下来。

姜彻把车子往房东院子里一拉,靠墙放好,抱着他就往外头跑。

好在附近就有诊所。姜彻掀开塑料帘子进去,朝里屋喊道:“柏月,快出来!”

女人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正睡着呢!你又怎么了?等我一下!”

姜彻抱着程锐在长椅上坐下,一脸担心地看着他,轻声问:“还好吗?等一会儿大夫就来了。”

程锐一路上没怎么出声儿,却哭花了一张脸。姜彻抬手帮他抹眼泪,干脆彻底花了。

诊所的大夫林柏月系着外套扣子出来,看见这一大一小两人,问:“怎么回事?”

姜彻抱程锐坐过去,说:“骑车摔了,你快给看看,都哭成这样了。”说着抬起程锐的脸给她看。

两道泪痕混着尘土,平时白白净净的一张脸糊成了黑蛋儿。

林柏月没忍住,嗤笑道:“你不说,我还以为出车祸了。等等,我去拿个毛巾给他洗洗——你也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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