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君——洗骨岭
洗骨岭  发于:2015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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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纱帐后面传来沙哑而疲惫的声音:“陆礼,你让我很失望——”

陆礼闻言一怔。

罗重终于开口与他说话了,可说的却是这样一句。

“主上我……”

“让周郎进来,我有些话要交代他。”

陆礼暗暗捏紧了袖中的拳头,神情黯然地走了出去。

“周显,主上让你进去。”

陆礼的模样让周显愣了一下,然而他很快应了一声,从陆礼让开的门缝里侧身走了进去。

秘药师看着陆礼神情失落的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陆大人?”

“药师,主上休养期间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那失神的表情犹如错觉一般很快被陆礼掩去,对秘药师抱袖笑着问道。

“主要就是不能吹风不能见光,对了,可能偶尔还会出现昏厥,但是只要注意避光避风,休息一会儿就能清醒过来,还有其他一些饮食用药方面的问题,我会将我的药奴留下,由他来照顾罗公的起居。”

“有劳药师了。”

“哪里,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不过。”陆礼忽然伸手握住秘药师的手腕,冷冷看着对方,“主上中邪术一事不可外泄,你那药奴是否可靠?”

秘药师笑了笑,推开陆礼的手,道:“陆大人有所不知,百越药师都有各自的济世秘方,而保证自己秘密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身边的人不会说出去……”

秘药师看着陆礼坚持质问到底的神情,叹了口气说道:“我的药奴并不会说话,他们的舌头在进药庐的第一天就全部被割去了。”

在钟昭公休养期间,很多原本由陆礼代办的事务都被交托给了别人,甚至连即将到来的锦湘城诸人也没有要他插手的意思。

有人说陆侍人是在钟昭公跟前失宠了,也有人说必定是另有要务要交托给陆礼。

别人的风言风语并不能够影响陆礼,至少罗重并没有把他赶出宫去。

或许是怀着“我不好,就去看看比我更惨的人来让自己开心一下”这样的心情,陆嘉仪不慢慢地走到了小皇帝的寝宫外。

守候小皇帝的那个哑巴侍从没有站在门口,或许是躲在哪根横梁后面,陆礼见过几次那人突然冒出的样子,也不觉得奇怪。

他推开门,立刻就闻到了一股酸腐的异味。

因为罗重不允许外人靠近,而他自己又没能来照顾小皇帝,这间空阔的寝宫已经有足足十多天没有任何人进来打扫过,地上到处都是被打碎的食盘,碎肉,还有其他一些已经看不出原状的东西,在闷热的暑气里硬生生被发酵出一股酸臭味。

陆礼捂着鼻子,避开那些像牛粪一样的食物,慢慢走到了寝宫里的床榻前。

越往前,那股腐臭的味道就越明显。

直到他看见那个被丢弃在床榻下的黑色“人形状物体”,差点一口吐出来——陆礼不是没有见过三伏天里的死尸,但却没有像眼前这个一般,因为长久的腐烂内部充满了气体而肿胀起来。从被撑开的皮肉间流淌出散发着恶臭的尸液,把原本就不成样子的尸体粘连在地上,而尸体的周围还散落着很多霉变的熟鹿肉。

床榻上被扯破的帘帐突然动了动。

陆礼看到一个怪物般的东西从床榻后面钻出来,躲在床帐的阴影里,只有一双墨玉珠子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发亮,像鬼魅一样看着他。

“陛下……”

陆礼忍着满室的恶臭,开口喊了一声,立刻就将口鼻捂住。

小皇帝慢慢从阴影里钻出来。

罗重离开几天,他就有几天没有梳洗过,尽管会有人将吃食送来,但并不关心他是否吃下去了。如今的小皇帝披散着油腻的头发,上面粘满了这间屋子里所能沾到的一切污垢,身上十多天没有换洗过的衣物也是一样。

陆礼朝小皇帝伸出手。

小皇帝凑过来,小心翼翼地伸出鼻尖,嗅了嗅陆礼指尖的味道。

不是他。

小皇帝很快失去了兴趣,转过身重新躲到了床榻后面。

而陆礼这时候才看到小皇帝手里捏着一把干枯的草茎,爪子一般蜷曲的手指像捏着珍宝一般将那一把草茎牢牢地抓住,背靠墙角坐在地上的时候就用两只手一起捂在怀里。

“陛下你这样主上看见了会难过的。”陆礼并没有放下朝小皇帝伸出的手,“陛下乖乖的,过来好吗?”

小皇帝歪头看着与自己说话的陆礼却没有动。

“陛下不想见钟昭公吗?”

“钟——昭——公——”

小皇帝跟着陆礼一字一句念道。

“是的,钟昭公,你的虫虫。”

小皇帝眼中一亮,朝前爬了几步,忽然停下来,那一抹亮光很快就从他眼中消失了去。

陆礼看着小皇帝重新趴坐在地上,捂着怀里的草茎,口齿不清地念着:“虫虫……不要……我的……虫虫……”

陆礼伸出的手渐渐垂落了下去,他被这满室的尸臭熏得眼眶沁泪,却忍不住笑道:“我差点忘了,你的重重已经不要你了……”

第37章

还有几天时间锦湘城的人就将抵达京城。

陆礼却空闲了下来,于是他索性换了一身常服到朱雀大街上去逛逛。

相对于百越来说,大与毕竟是国都,街市上要繁华热闹得多,摆摊的商贾也要贫得多。

陆礼买了两个青苹果,却被那小贩拉住天南地北扯了一通,不知不觉就买走了他半筐子。听得那长相喜庆的小伙子笑眯眯地一声:“好吃下回再来!”竟然还觉得这人不错,顿时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去。

“让开,让开——”

前方的人群突然涌动,抱着一大堆青果的陆礼被人群推了一把,怀里的青果全被抛到了地上,一阵乱脚踩踏,眨眼就没了原形。

“叫你让开听见没……”一个身穿宿卫军官服的大汉一把揪起还打算捡回两个苹果的陆礼。

“叫谁让开?”

陆礼推开那宿卫军扯在自己衣襟上的手,斜眼睨他。

“陆大人……小人该死——”

陆礼一贯是束发加冠身穿官服在宫中走动得多些,今日换了装束难免叫人认不出来。那宿卫军一见是陆礼,连忙恭敬地告了声饶。

陆礼瞥了眼这人身后的一队宿卫军士卒,皱眉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这个时候不在城门上好好当值到街市上扰民么?”

“陆大人勿怪。”这宿卫军倒也不是个莽汉,立即向陆礼解释道,“是宫中发出的调令,让我们换防。”

“换防?”陆礼捏着青果的手一顿。

“陆大人。”内侍长怀里托着一柄拂尘,伸手擦了擦额头,脸上厚厚的白粉都被沾到了帕子上,“太阳底下毒辣,您还是先回去吧。”

“烦请通禀一声,陆礼在此处等着钟昭公接见。”

“钟昭公才刚刚睡下,这……”

罗重寝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色麻布长衫里的人站在门口,示意陆礼进去。

——这个人就是姜州秘药师留下的药奴。

陆礼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看了一眼这人布满各种伤痕的脸,心中不免叹息:秘药师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做得的。

一走进来就是一股浓郁的药味。

屋子按照姜州秘药师的吩咐,一直都保持着避光避风的状态。药奴走到正中的床榻前为罗重重新整理了下床上的帘帐。

陆礼适应了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帘帐后面躺在床榻上的男人。

“主上,是您调动了宿卫军的布防?”

“是的,怎么了?”罗重的嗓音依旧有些沙哑,似乎还没有恢复过来。

“锦湘城中诸人不日即将抵达京城,这个时候把人全部都调往北方是否……”

“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用意……”

“可是主上……”

“好了——”罗重音调突然拔高,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这些事情我另有安排,你若觉得不妥可以与其他人商量过了再与我说,现在我累了,你走吧。”

“可……是,主上。”

陆礼终是没有再坚持,看了眼纱帐后无动于衷的罗重一眼,小步倒退着走了出去。

身穿黑衣的药奴看着陆礼关门离开,伸手为床榻上的罗重掩好帘帐。

陆礼不知道罗重这些安排是打算做什么,他不愿与自己讲或许确实是有什么打算,然而感到心中失意那是必然,想着做些什么排遣一下,手头的事情却都已经被转交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皇帝的寝宫前。

陆礼在门外驻足了良久,忽然想到:主上固然将京城事务都转交给了别人,但他可没说陛下要由谁来照看。

于是,陆礼摸了摸没胡子的嘴唇,跨步朝小皇帝的寝宫走了进去。

“你们把这里都收拾一下。”

陆礼召集了原本在寝宫外院负责打扫的宫人,让他们把一片狼藉的内殿清理干净。

当初在挑选寝宫侍从的时候就是选的懂事少言之人,而如今的状况也不必陆礼多解释什么,这些宫人就乖巧地开始闷头打扫。

只要别让他们接触到皇帝陛下……

不过就算真的难以避免——对于陆礼来说,这些清扫的宫人也不过是随时可以换新的器具罢了。

将此处交给宫人,陆礼便朝着小皇帝所在的隔壁走去。

隔壁是一间密封的汤室,也不知道是哪一代皇帝陛下为享受随时的热汤而布置下的,没有人特意看顾的情况下还能一直保持着源源不断的热水供应,这倒是为陆礼省去了不少麻烦。

然而皇帝陛下可不这么想。

“陛下请沐浴更衣。”

小皇帝抱着一束花杆儿似的草茎站在水池边一动不动。

陆礼向来不擅长骗小孩子的那套,挽挽袖子就要去扯小皇帝又脏又臭的衣服,小皇帝张牙舞爪地尖叫了一声躲开。

陆礼蓦然想起那颗被罗重丢到自己面前的人头,手一抖缩了回来,朝小皇帝道:“陛下自己下水去……?”

小皇帝别开头去不搭理,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没有罗重气味的小黑屋子,转身就要往门外跑。

“陛下……”陆礼立刻伸手想拦住他,没想小皇帝污糟的外衣就如同涂了油一般滑手。

在狭小的汤室里,两人一个跑,一个拦,追逐了半晌,陆礼可没有罗重对小皇帝那样的耐心,索性发狠,连人带衣,将小皇帝整个往热汤池里一抡,顿时“扑通”一声,汤池里的热水也溅了他满身。

泡在水池里的小皇帝手里抓着草茎,看着将他丢到水里的罪魁祸首一身狼狈的模样,顿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陆礼甩了甩湿淋淋的衣袖,对着泥人在水里融化一般的小皇,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心里的闷堵不知觉也消散了大半。

皇帝的寝宫里自然没有能够给他换洗的衣物,陆礼只得退了出去,幸而那高大健壮的哑巴侍从就候在汤室门外。

陆礼走到内殿的时候恰看到那几名宫人在将那无头的腐尸搬走。

地面和尸首之间连着一层半干的粘液。

“大人,这污物在此处放置了太久,砖石上的痕迹怕是去不掉了……”

陆礼死死盯着地面上那一滩人形的污迹。

第38章

“大人,这污物在此处放置了太久,砖石上的痕迹怕是去不掉了……”

陆礼死死盯着地面上那一滩人形的污迹。

他猛然抬起头,推开挡在面前的宫人,直冲殿外走去——躺了太久,躺了太久……

“陆大人,钟昭公才刚刚歇下……”

“让开!我要见主上——”

那整日抱着拂尘的内侍长根本拦不住陆礼,被他一把推开就闯了进去。

整日里关得严严实实的宫门“嘭”的一声作响,惊动了殿内的两人。

身穿黑衣的药奴正站在罗重的床榻边,回头看着陆礼。

陆礼不做声看着对方,将背后的宫门关上。

“陆礼,你好大的胆子——”

“主上息怒。”陆礼慢慢向罗重走去,“陆礼只是不甘心……”

他走到距离床榻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仍旧站在床边的黑衣药奴。

药奴低下头,绕到后面去避开了两人的谈话。

“不甘心什么?”

“不甘心这些年为主上所做的一切,不甘心您将当年对陆礼所说的一切忘了个一干二净。”

纱帐后的罗重沉默了下来。

陆礼一步一步走上前:“当年在百越,您救下家父的时候曾经说过,要陆礼跟随您一起结束这神州大地上的乱世,为什么如今您却……”

陆礼走到床榻前,在即将伸手碰触到隔绝两人的帘帐时——“够了——”

罗重出声喝止了他。

“嘉仪,我从没有忘记我说过的话。”

陆礼伸出的手猛地缩了回来,睁大眼睛看着帘帐后面的罗重,掩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紧紧攥住。

“……嘉仪你要明白,我这么安排自有我的用意,只是现在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等着你替我去办……”

陆礼慢慢垂下头,默不作声地听着罗重沙哑的声音嗡嗡嗡地在耳边回荡。

“……所以,你明白了吗?”

“臣下明白了。”

陆礼抬起头,抱袖朝着床榻上的人拜了一拜:“今日是陆礼冲动了……还请主上好好休息……陆礼先行告退……”

“嗯。”

陆礼从金章殿出来,走了很久才被手心里突如其来的刺痛惊醒过来,摊开一看,原来是不知觉掌心被掐出了五个深深的月牙印。

当初陆礼的父亲被吊死在自己坚守的城门楼上,他的母亲则在看见丈夫尸首悬空的那一瞬间直接从城楼上跳了下去。

陆礼悲愤欲绝,与传令的使臣起了冲突,被当场绞断了双腿腿骨。、当时正是雨季最后一天,他拖着一双废腿爬上城墙,一点一点收回父亲的尸身,抱着父亲再爬下城楼,却没能找到母亲的遗骸。

城门前的道路淤泥没过成人的小腿,满是被挤压变形的车轮印和牲畜脚印。

随着酷热的三伏天的到来,陆父的尸身很快就开始腐化,陆礼顾不得自己的腿伤,跪在干裂的泥地上为父亲求一副棺木,却被当初命人绞断他腿骨的使臣赶出了城外。

人死后若不能入土则永世不得安宁。

正当陆礼求助无门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牵着马匹的少年。

那少年牵着一匹步履维艰的病马,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看起来比陆礼还像一个乞丐,但那一双看着他的眼睛却幽深锐利,像林中的野狼一般叫人害怕。

“你……”

陆礼想喊住少年,可少年像是完全没看见他一般直接从旁边走了过去,直到——“你的马中毒了。”

少年猛地回过头来,看着陆礼的眼神像随时能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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