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尺荒凉——九重门
九重门  发于:2015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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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房子继续往上飘。

野狼哀嚎一声,扭身跳下山顶。成群的乌鸦在山下守夜敲更,俳徊复俳徊,新鲜的血,新鲜的肉,新鲜的性命。

干涸的烂眼心满意惬,终于诡笑一声,缓缓退入云幕。

火房子飘上山顶,在石尖上磕绊一下,紧接着跃入夜空,愈升愈高,赤红的一张嘴,有如弥留的旭日作最后一次东升,火房子跳上东麓山顶,烧出漫天血光。

天很快就要亮了。

山上天亮了,山下还是一片黑。整座酒都昏昏沉沉在风尘中晃荡,了无生气,连酒味都淡了。我让泊沦先去睡,独个儿来到小院里。仆人们都睡了,诺大的宅邸空空落落,冷冷清清,被四面高墙圈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见着光。

我又去了梵悦楼。

重姬死了以后,这里也就再没人来了,那么黑漆漆的一大片血肉,死气沉沉的匍匐在地上,砖瓦缝里都长出了草,草也绿不透,总像是蒙了层灰,污迹斑斑,能活一天是一天。一小块偏楼留了下来,正当中敞了道豁口,里边夹着楼梯,重姬身材小巧,据说只比十岁的孩子高大些,这架楼梯也就建得十分狭隘,挤着两道厚厚的墙伸展上去,远远看去,也就像条裂缝。

楼上只剩下了一间琴室,琴室里有一架折成两半的箜篌,一本琴谱,和一张摇摇晃晃的软椅。叔叔的画像就放在那把软椅上。我知道这点,就像我爹也知道这点。

那么我哥呢?

回廊上有琴声,低低地,蛇一样潺潺地流。风声近了。墙高了,光进不来,可风总有办法爬上来。琴声也近了。

回廊栏杆上停了两只乌鸦。很奇怪的,梵悦楼的乌鸦总是那么的肥,好像一群吃着夫君肉的黑寡妇,两腮微鼓,神色倦怠,嘴角血津津的往下淌着口水。可是,重姬早就被烧成了一把灰,它们到底吃了什么呢?

风沿着墙顶灌下来,一阵阵捣着门窗,一根琴弦崩断,一排窗户齐开,第二根琴弦崩断,门也支楞一声开了。我依着门框看进去,屋里点了盏青灯,灯下影影绰绰坐着个人,手当在琴骨上,隔着灰尘幽幽望向我。

“进来。”男人说。

我把一只脚搁在门槛上,“哥?”

图斯叹了口气:“我劝你去酒窖塔上躲两天,等父亲酒醒了,有气力了,你也就别想活命了。”

“他什么时候清醒过?”

图斯笑了一声,从怀里抽出画像,“你在找这个吧?喜欢就带回去,别老往这儿跑。”

我把它撂在地上,两手顺上了软椅把手,“怎么不陪姐姐去?”

他往我手臂上拍了把说:“这么快就叫姐姐啦,你还真是和谁都亲。”

“最后怎么样了?”

图斯愣了愣,“什么怎么样了?”

“石坛上……”

他长吁一口气,挺起肚子摊在了软椅上。从没见他做出那么粗鲁的动作,活脱脱就是咱们的老爹。

“你知道的,”图斯拉长了音调说,“汗啊,血啊,叫啊,祈祷啊。不就是赤条条地在人眼前做嘛,你们看,我结婚啦。”

我往他肩上按了两下,他不耐烦地甩了甩头:“我又不是小狗,你这么安慰我?”

“你累了,”我停下了手,“回到新娘身边睡上一觉吧,大哥。”

图斯挡了把扶手,吃力地站起来,“我是累了,”他点点头,“我走了,你也别呆久了,他要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他有气无力地推开我,拖着步子走了。我晃了晃神,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长大了,从后面看去,哥哥也就是那么瘦瘦的一扎,一捆稻草似的,真不明白,当初怎么就这么怕他呢?

“再痛苦,也已经熬过去了。睡一觉就好了。”我对着他的背影叫道,声音听上去怪怪的,有种莫名的兴奋。

图斯在门边住了脚。

“才刚开始呢,你也快了。”

不过到了下午,他又精神抖擞地坐在库营里打理账簿和财税了。作为酒都的财务总司,每隔七天哥哥就要坐在那张大木桌后面,听杂务官汇报工作,整理几天里积累下来的账目盈亏。酒都的税按工种缴纳,上至贵族下至平民都要缴纳税银。城外的农民每家每户一年要上缴一斗粮食,两捆干草,两袋药材,以及相当数量的牲畜。城内的工种极为繁杂,税类也更繁多,包括铜器,铁器,良酒,布匹,钱币,用来点灯的蜜蜡,松油,香料,宝石,分批运进酒窖塔南面的库,用来供给军队开支、庙宇运行,城内工程的建设,以及大型典礼的置办。只有士兵和僧侣不需要缴税。

图府里很少进来阳光,偶尔一缕缕扎进来,就异常的毒辣。我沿着树荫一路走到穿水堂边,这是座偏院,近两年才刚修建起来,每样东西都像没沾着人气似的,新得发亮,又取了别地的景致,好看归好看,摆在一座黯幽幽的古宅里,总显得有些碍眼。我靠着柱子站住脚,看见里面奔出个女人,披散着头发面红耳赤的,嘴里含糊地念着言秽语。她一头撞在我身上,头一撇,旋即收住了狂色,一手拢着头发半咸不淡地说:“二公子呀,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老爷叫你去。”我心烦意乱地往她身上推搡了一把,正好摸在胸口上,她生了张窄窄的小尖脸,身体却很丰腴,一双乳房像熟透的柿子,饱满而富于弹性。她从头顶放下了手,捂住衣领冷笑着说:“爷儿两都一个样,爱乱摸女人的奶子。”说完撅着屁股一捌一拐地走远了。

我盯着那两瓣臃肿耸动的屁股,反觉得有些好笑。这女人……叫小莲的,原来是我娘的侍女,刚纳作小妾的时候,惹来不少闲言碎语,他们说,重姬是个傲慢无礼的尖脸女人,小莲也长了张狐媚的尖脸,所以尖脸女人都是祸水。我娘倒觉得无关紧要,她说一个重姬死了,十个像重姬那样的女人就会冒出来,就像一把火烧过去,野草照样能从地里拔出来,可野草又没毒,不过是瞅着难看点罢了。

我这么想着挑开了门帘。

爹摊在一把椅子上,冲我招了招手。他总是那么摊着,站着摊在日头里,坐着摊在椅子里,在床上可能也是这样,已经成了习惯性动作,好像没长骨头似的,这两年,连眼睛也很少睁开了。听一个嬷嬷说起过,父亲年轻的时候,和图斯一样英俊挺拔,是捕猎的好手。当时我娘在一旁冷笑一声说,那也是过去,我看他就算进了棺材,也是这副死样。

“过来!”他说。

我把脚跟靠在门槛上,死活不肯迈出去。他显得很暴躁,眼神不时斜飞着酒壶。“你给我过来!”他用命令的口吻说,“没想着要揍你。”

我只好像只乌龟一样慢吞吞爬到他面前,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双手——那两只手摊开放在大腿上,挥上来会有多快?到时候,我该往后跳一步好呢,还是直接逃跑?“我、我错了,爹……”

爹的右手缓缓举了起来,动作非常慢,好像俘虏在举手投降,那么,我是躲呢,还是不躲呢?那只手经轻轻盖在我脸颊上,滚烫粗糙,像一片烤南瓜。“你要听话。”他闭着眼睛叹了口气。“你到底在怕什么?”

“图斯他不会爱上自己的新娘。”

“你是怕不会爱上你的新娘吧?”

“我怎么能和这样的人活一辈子?”

“一辈子?”他发出一声暗哑的笑,手摸上了桌子,那里扣着一只杯子,他把它翻过来,倒了杯酒。“你以为一辈子有多长?你们年轻人都喜欢谈爱情讲人心,可到了最后,真正能抓在手里的,就只有金钱和权力,它们不会像水一样流走。你以后会明白的。”他摸了摸我的头,“很久没摸你这脑瓜子了,也不知现在都跑了些什么货。”又噫了声“你去梵悦楼了?”

“我去拿叔叔的画像了。”我很镇定。

“哦……”父亲若有所思地呷了口酒,“然后呢?”

我掏出一块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我看见了这个。”

“这是他给那个男人的信物,我帮他留着。”

他手上没动,我又揣进怀里。

“为什么要给他留着?”

“不然呢?不然他还能留下什么呢?”他眯着眼睛看向我,“老天,你可真像他。”

“为什么要杀他?”

他吞下一大口酒,脸皮一扯,飞手将杯子砸碎在柱子上。我猛地跳了一下,连退了好几步。“我没有杀死他,是他自己害死了自己!谁让他和罪臣的儿子成天厮混在一起,有人管那叫结党营私,即便他没那个胆量,这没出息的家伙除了谈情说爱,别的什么都不会。可父亲会相信吗?他当然不会信。”他痛苦地摇摇头,又埋下脑袋。“你祖父杀死了他。”

“你过来!”他低着头朝我挥挥手。我走上去,扶住他的肩膀,“爹……咱们不提他就是了。”

爹抬起头,他才四十岁,脸上的皮已经垮了,一层层叠着吊下来,一双眼睛被酒精侵蚀成两只满布血丝的浑浊的洞。“我怕极了,”他摸着我的脑袋,手一路滑下去,放在背上。“或许有那么一天,我会杀死你,你也可能会杀死我。图家的人都死在了自己人手上。”

“那你杀了谁呢?”

他怔怔看着我,仿佛有那么一瞬,那双污浊的眼睛里扑过一丝亮光。“你祖父,还有重姬。”

我一声不吭地望着他。我相信这是真的。“你不怕么?”他好奇地问。我把手放在他脑袋上,温顺地摩挲着他的头发,记得小的时候,他最爱让我这么摸他的头发。“我不怕,”我说,“因为我是你儿子,你是我爹,就像你和祖父一样。”

他失控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泪。“很好,真好,你真是我的儿子。”

“我一直都是你的儿子,图斯也是。”

他收住了笑声,气喘吁吁地挥了挥手,“你走吧,我累了。”

我扫了眼桌上摆着的桃子,该死,它们怎么这么像小莲的屁股。

“你当然累了。”我闪身退了出去,刚走到门边,他又叫住了我。

“图笙,我多么希望——”他嘴巴大张着,眼神渐渐的迷惘了。“我忘了要说什么了,你出去吧。”

第6章:塔楼

苍南是到了酒都才开始蓄头发的,过了大半年的光景,养到了脖子根。她的头发很漂亮,深栗色的微微往里蜷,在太阳底下又成了蜜色,水绸般的软。酒都风大,她便在额头上围了圈银色发带,密密麻麻插了一头的花。母亲笑话她像个采花大盗,她也不生气,用薰衣草和小雏菊编了顶花圈,扣在头上,看上去就更小了。后来图斯让首饰铺的伙计用白银为她打制了一顶发冠,缀满了芦花和蒲公英的纹饰,她仿佛不大喜欢,敷衍着戴了两天,又丢进了柜子里。

苍南喝不惯罂粟花酒,她说这种酒总让她心神恍惚,不知不觉的一天就过去了,于是带着侍女去茂山上采摘桑葚,带回来做桑葚酒,一层果肉一层白糖,再放上点香草叶和茴香,堆在一只只小巧的瓦缸里,过了半个月,果肉里漫出粘稠的红紫浆液,闻起来甜美极了。图斯笑着说,这东西甜滋滋的哪里像酒啊,她信誓旦旦地说,再过一个月就有酒味了。我们又苦苦等待了一个月,缸子里果然散出了酒味,绵软如丝,我幻想着她的头发或许也是这种味道。

苍南带来的陪嫁品里有两片龟甲,和一把很普通的银针,她就用这些东西做简单的占卜,她会告诉我们,马厩里那匹叫白星的母马会生出一匹驴子;三天之内夫人房里会丢失一把玉器,而小偷是小妾房里的侍女;酒都的下一场雨是浅红色的,会有桃花的气味;二公子,也就是我,会得一场重感冒,从而掉三斤二两的肉。

苍南的这些预测,时而准时而不准,比如说我娘的确丢了把玉器,小偷却是浣衣房的一个马脸女佣,酒都下的那场雨是淡紫色的,混着浓重的紫藤萝香味。四月份的时候,我患了一场痢疾,好好坏坏折腾了一个多月,差点丢了小命,痊愈之后,比白星生出来的那只病殃殃的小驴还轻。

酒都六月满天流火,整座城市被一层厚厚的大绿被子笼罩着,人和房屋在底下嘶嘶冒起了白气。热风卷来,城中绿波浩渺,人在里边走,身上软绵绵的,脑袋里迷迷糊糊的,简直要飘起来了。

六月初三,父亲带我们前往城外的练兵场去看演练。这笔事儿其实很无聊,我们得骑马穿过半座城池,然后登上九十级台阶,这才把操场上的士兵队伍尽收眼底。体格魁梧的男人们身着红黑相间的短衫,外头罩了层锁子甲,两人多高的殳形如一棵棵小桦树,从他们石舂似的拳头里拔出来。

这回,爹拍拍我的肩膀说:“图笙你留在这儿,我和你哥哥去下面,很快上来。”我掩着半边脸,没劲打采地唔了一声。他就不高兴了,说:“别像个女孩子似的,好歹要摆个样子,大家都看着你呢!”

我半信半疑地望了眼操场,这棍棍似的兵器那么高,他们哪里看得到我呢?“还不快把手放下!”他在我肩上推搡了一把。我只好忍着满眼热泪,把手放下了。

他俩一走,我就成了滑稽的主角。下面的卒长用手遮着眉毛,往上面瞅,半天才找着稻草一样细条条的二少爷,他看见我也不说话,于是两人都眯着眼,淌着泪水,长眼瞪短眼僵持了半晌。七十岁的老军师这才捅了捅我,说:“公子呀,他们等你发令呢。”

我突然觉得自己威武极了,听学祠的先生说,中原有个叫幽王的草包,点了好几山烽火哄他女人开心,那么他们这是在逗我开心吗?想到这儿,我哈哈笑了,对他们喊道:“开始吧!快,打给我看!”

我的命令让他们如释重负,只听嚯一声喊叫,士兵们面对面站成两个方阵,又嚯的一声,两边木殳齐刷刷倒下来,等到几乎端平了才收回去。这种单调乏味的动作被一次次重复,跟锄地没两样。这样都能打仗?我扭过头问老军师。他伏了伏脑袋,认真地回答说:“打仗的时候动作可要麻利多了,这些人和长矛兵在最前面,后面有射箭的,驾车的,骑兵们举着槊,好多兵器还是老爷设计出来的呢。”

“你胡说,我就从来没见他忙活这种事儿。”

老军师顿了顿,说;“那是好几年以前啦,以后还要看大公子……当然还要看你。”

我似懂非懂应了一声,随便鼓了两下掌,下面的人就打得更起劲儿了,木杆子哗剌剌拍成一片,如同从天而降的一盆滚水,这时我都能看到浮动在士兵身上厚厚的水汽了。

“嗳,你说他们这么穿,热不热呀?”我一边擦汗一边问老军师,没擦两下,细细的汗水又从鼻尖冒了出来。从我嘴巴里蹦出来的愚蠢问题让这个可怜的老人无所适从,这不,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干脆装作没听见。我想他一定在暗自亲幸,这没出息的小子不是长子吧。

爹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尴尬。“打得挺热闹的嘛!”我们后退两步,把位子让了出来。爹就拱到城墙上去了。下面的人还在打,嘴巴里叫个不停。“行啦,别打了。”爹按着太阳穴,兴意阑珊地说。士兵们很听话,一个个猴子似的地停下了动作,乖乖站好了。

爹的手往上抬了一下,从袖子里抖出一柄长剑,我看见一刃细细的白光上灼烧着鲜艳的红色,好像一把刚出熔炉的锻铁。图斯碰碰我的脑袋,低声说;“你猜我们刚才干什么去了?”我把鼻子凑到他脖子边上,努力地嗅了嗅,他主动把手搁到我鼻尖下让我闻,这会他不说我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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