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尺荒凉——九重门
九重门  发于:2015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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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沦大我一岁,比我整整高出一个脑袋,他是离族人,皮肤黝黑,四肢细长而有力,眼眸是淡墨色,水光潋滟的,很有一种灵性。他的头脑和双手同他的长相一样,是灵动而自由的。他对于木工的着迷一直没有衰减,手艺更加精进娴熟。

我从烟气弥漫的大广场急奔回家,看见泊沦正在摆弄他的新玩意儿,一座用黄木砌成小房子,底下装着鱼鳃似的风箱和燃料,他管这叫火房子,他还说,只要房子够大,人坐在里面,就可以像云一样升起来,像鸟儿一样的飞。

泊沦用那双浅墨色的眼睛注视着我,视线下移落在赤果的大腿上。“你昨晚怎么没回来?咦,你的裤子去哪儿啦?”我捂着大腿仓皇掩上房门,面孔红得像块炙烤过度的鹅肝,“我在酒窖塔里睡着了——”

“然后不当心把裤子弄丢了?”他吃吃地笑,笑里带着暧昧。他放下手上的伙计,从檀木衣柜里掏出一条浅灰色的稠裤递给我,“快换上吧,我的公子,别让底下人瞧见了。”我没有去接那条裤子“我下面不舒服,”我说,“你叫他们去准备些热水,我要洗澡。”

我最大的乐趣,唔,和优点就是洗澡。后来父亲专门为我修建了一座澡池,我就一头扎进去不肯出来了。有一年舅公来酒都,拉着两兄弟的手问,这两年又认了多少字,马骑得怎么样啦?我香喷喷地站在那儿,骄傲地仰起脖子大声说:“我最会洗澡了,大家都夸我香!”他听了就责问起爹娘来:“你们培养图斯念书弹琴骑马射箭,怎么只教会他怎么把自己洗成一块鹅卵石?”

渔殷堂的大水池成为了独属于我的一方净地,我时常潜入水底来逃避水面世界的纷扰。长期的潜水使我具有惊人的肺活量,有时我可以枕着脑袋,悠然地在水下躺上好几个时分。水底的世界可比地面上要美妙多了,起伏不定的水面如同一张蓝绸从身上铺卷而过,在那里,我可以望见绵延无垠的蓝天,涌动在水底的暗流虚弱无骨,廊上烛火折射出酒色光柱溢入水中,在脑袋上穿梭游弋有如陈年光影。我看见自己的四肢在水里变得短小而虚肿,就像栖伏在母胎温暖滋养的羊水之中。

当然,从水上看过去,这座澡池要华丽繁缀许多。那是一座九尺见方、通体由白玉石堆砌出来的水池,四周围环绕着海棠花,晚香玉和雏菊盆栽,朱漆门窗上低垂着藤绿罗锻,大大小小的黄金器皿里分别装着我娘为我添置的橄榄肥皂,佛手精油,爽身粉,和用麝香和薄荷调制出来的香水。

族长的小儿子常年专注于洗澡的事迹在酒都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图斯对此开玩笑说,我弟弟一天到晚拿自己熬汤,等他长到十六岁,我们就要给他筹备嫁妆喽。

我用一块大毛巾盖住脸,浸泡在混着红棕叶汁的热水中,思考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东西。我的初遗经历远非那些男人向我描述的那么美妙愉快,绵密滞重的空气,铅灰色的天空,苍白扭曲的肉体,以及一大滩泛着腥臭味的体液,这就是我对它的全部总结,它就像一只空灵艳丽的水母潜入我脆弱的神经末梢,留下一道污秽的疮疤和虚无的痛苦。

泊沦跳入水池的动作打断了我的沉思,水面上绽出一大朵浅红色的水花,我从脸上扯下毛巾向他轻轻的抽过去,泊沦攥住那条毛巾的末端,略微拧了拧,“那昨晚你有做梦吗?”他笑得晦疑莫辨,煽得我一阵恼火。我从他手里抽回毛巾,重新盖在脸上。“你们都骗我,你们会遭报应的。”

“那到底是什么梦呢?”他凑到我耳边问。“我梦见两条鱼在产卵,然后被一只鳄鱼给吞吃了,吃完之后那条可怜的鳄鱼消化不良,浮出水面,死了。”我在毛巾后面瓮声瓮气地信口胡编。泊沦狡黠地笑:“快伸出舌头给我瞧瞧。”“为什么?”“我听说说谎话的葛族人舌头会变绿。”

好吧,我伸出舌头,继而飞快地把它藏进口腔。泊沦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他告诉我,我的舌头就像梵悦楼残墙破瓦间的苔藓一样的绿。我不可置信地对着水面再次伸出舌头,很平常的一块肉,丰厚酡红,那是前两天贪吃烤鹿肉上火的结果。“你看,你在说谎话。”他在热气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得意洋洋地指出,“你要是没说谎,就不会那么心虚的。”

竹南国大王公的人马浩浩荡荡进入城门的时候,夕阳正如一颗蛋黄从城西的女墙墙头滑落。竹南国位于大漠南部驳盐湖附近,气候炎热,瓜果充沛,当地盛产珠宝和美酒,竹南人世代以冶矿种瓜和赌博为生,擅长用黄沙熬煮龙蛋和丈量女人的屁股。这些都是我在学堂里获得的知识,当然,最后两条是图斯告诉我的。从图斯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并且虚假的成分远大于真实。我怀疑这些信息都是他从什么《竹南国轶事》或者《大漠艳情史》里面看到的,而这些书籍的作者在撒谎的时候,应该没有打草稿的好习惯。比如说,龙怎么会生蛋呢?这儿的龙就不会生蛋,幼龙降生于母龙吞吐的云雾之中,再比如说,怎样才能用沙子来丈量女人的屁股呢?

我对竹南人的映像还停留在五岁那年,当时一位竹南小郡主差点咬断了我的无名指,这使我对他们秉持敌意和忌惮,在我眼中,竹南人是会咬人的,也可能会吃人。

异域人马的到来很快吸引了酒都百姓的目光,他们簇拥在道路两旁,对竹南人的穿着打扮指指点点,并对他们前来酒都的目的进行热烈讨论。

一片描绘着苍鹰图腾的瓦蓝色旗帜下,马背上的大漠男子骑姿飒爽。他们大多具有刀刻般犀利的轮廓,以及湖水般深邃的眼眸,他们油光发亮的黑发和茂密的络腮胡子被编成无数条细密的小绺子,用翡翠色的小环串起来;随行的女眷们却把头发剔得精光,蛋壳般光亮的脑门上扣着用十七八种宝石编织而成的璀璨夺目的峨冠。初春三月的天气,他们仍旧不厌其烦地把自己裹在层层叠叠色彩鲜艳的布匹之中,远远看去,如同一群狂欢的木乃伊。

我爹终于从酒杯和美人的怀里爬了出来,动员全府上下为大王公的到来筹办宴席。那时我正躺在庭院的一把摇椅上睡大觉,侍仆们像饥饿的蚁群在我身边焦躁不安的往来奔走,我想他们的脸上应该挂着不明所以的疲倦笑容,我无法理解他们对于这种庸碌无为的生活的渴望,也不明白我的爹娘,还有哥哥,如何能从陌生人粗鄙的注目和繁琐的礼节应酬中获得快感。

我很懒,正如图斯所说的,我就像一块被遗落在砧板边缘的洋葱碎片,除了吸吮灶台上的糟水之外,毫无用处。泊沦蹬着门槛催促我焚香更衣。想到即将要穿上密不透风的大长袍,戴上那顶滑稽可笑的黑帽子,我就一阵胆寒。天隃堂里的火把总会让我脑袋胀痛、像喷水壶一样一层层往外冒汗,我曾试着往腰间捆一圈冰袋,结果客人关切地询问我娘:二公子多久没杀蛔虫了?

酒宴上我总是很饿,母亲不许我像屠夫一样切割用蜂蜜烤制的乳猪,也不许我大肆进攻最爱吃的芦笋和卷心菜叶。我只能靠大量饮用罂粟花酒来麻痹疯狂运作的胃袋。

竹南国大王公苍沛是个体格健硕,毛发茂盛的中年男子,能讲一口流利的葛语,甚至能用葛族俚语和我们开玩笑。他为我们带来了竹南最负盛名的桑葚酒、乌枣酒,羊脂玉,夜明石,鼻烟盒,风干驼峰,蝙蝠标本,一斛据说能医治百病的驳盐湖水,一把黄沙,三柄出自中原的青铜匕首,还有他年轻美貌的女儿。苍南公主年方十七,是竹南三大美女之一——除了那块突兀闪亮的头皮外,的确称得上貌美如花。她有一双明快活泼的绿眼睛,象牙般细腻的蜜色皮肤,以及蛇一般妖娆的体态。

苍沛将女儿牵到图斯面前,我爹被酒精催红的脸上马上像烧开了似的,笑个没完,我娘纹风不动,好像这笔事完全不打紧,眼角照旧一刃冷光。

我在他们的谈笑风生中悄悄离开了酒宴,泊沦在回廊上等我,手中挟着个布袋,布袋里装着一套侍仆的衣服,我也没来得及想,飞快拿来换上,又把长袍丢进装着残羹冷炙的竹箩里。

第3章:地宫

酒都的民间生活对于我来说充满着令人向往的隐秘色彩。酒都人的命运永远围绕着城中央那条弥漫着甘醇酒香的伤痕形状的河流,他们在平凡的劳作中被赋予存在和生命,继而在繁碌的劳作中死去。然而恰恰是他们的喜怒哀怨,他们脸上那份鲜活而又单纯的欲望,仿佛一条杂色绸带承载了酒都盛衰交替的命运轨迹。

每天清晨,十几艘驳船漂入醴河,船舱里装满了经过筛选和初步碾磨的,混着罂粟花籽与合欢花的稻米和裸麦。河岸上的居民总能精明地捕捉和辨认出这些驳船到来的声音。作坊伙计们纷纷跳上码头,等待验收和交接这些原料,然后把它们运到作坊中堆积,发酵和酿造。醴河水中的冷冽香气,与从作坊烟囱和砖缝里飘溢出来的陈年馨香在晨雾混沌中缠绵交织,构建出酒都的粗略轮廓,它就像空气和水源对于生命一样不能割舍。有人说,酒都女人的母乳中都蕴含着酒精,酒都的孩子都是吮着酒液长起来的。

醴河两岸对于罂粟花酒酿造温度的争论从来没有停止过。河东人认为,一百六十比下酿造出来的酒最清冽甘甜,河西人却说,一百八十比的酒才最醇厚细密。其实这两种酒的口味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河东酒比河西酒要多一点酸味,而河东人本身口味偏酸。我记得十二岁那年,父亲在一次酒宴上用河西酒招待宾客,并坦言说,这是他喝过最美妙的饮品,河东人为此举行了三天游行来抗议父亲的这番“谬论”。

图斯和竹南公主订婚的讯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酒都,从图府大宅飞窜而出的烟火验证了这条传言。我和泊沦混迹于嘈杂喧闹的人群之中,听他们用嘲讽或是艳羡的口吻评论这桩婚事,在他们眼中,我俊美多才的哥哥和那位富有异域魅力的公主是一对天造之合,而才子佳人的结合永远是百姓们乐于传诵和拥护的佳话。

我们蚁集在狭窄悠长的街陌之间分享着不属于自己的喜悦,蓬勃绽放的烟花染红了半边夜空,在我们脸上留下一片斑斓明亮的印记,此时,每个人看上去都是满足而快乐的,也是卑微而孤独的。

涌动的人流很快冲散了我们,这使我无比惶惑。酒都是一座庞杂繁复的城池,早年的规建堪称无序混乱,盘结在城中的街道小巷毫无规章可言,就像飞窜交叠在巨大铁瓮中的蟒蛇和天蛇,有些地方被訇然咬断,有些地方却匪夷所思地盘桓延展下去。这座城市就像一个被紫藤萝覆盖着的诺大迷宫,充满了未知的危机,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朵谜团之中,即便是年逾两百的老人,也无法对城中的每一条道路、醴河的每一条分支,以及每一栋建筑了如指掌。

烟火散尽,城民们朝八方疏散。我拉住一个老人的衣袖,问他:“你知道去图府该怎么走吗?”“不就在城中央吗?你去那儿干什么呢?”“我就住在那儿。”“小兄弟,你家是在图府当差的吧?我带你去。”老人笑了,一边叮嘱我,“下次可不要一个人跑出来了,夜晚城里可不安全,到处都是窃贼,强盗和酒鬼,要是运气不好,还会碰到强间犯和人贩子,多少姑娘和小男孩儿就这么被迷晕了,送到地宫里去卖身。”

建城伊始,酒都便以两样东西闻名于世,一样是誉满天下的罂粟花酒,还有一样便是荒氵壬绚烂有如毒花般绽放在地下的地宫。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互不相犯,却又一脉相传。罂粟花酒冰刃般尖锐的气味和烈火般炽热的温度模糊了人们的心神,淡化了尘世纷争的晦暗与冷漠。隐藏在地宫床帐后的绝色美人们,男人或是女人,热情地为所有人张开他们的身体,用他们鲜辣的目光,滚烫的体温,放荡的声笑,缔造出一场因为肮脏而瑰丽,因为龌龊而蛊人心魄的梦境,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被谄媚的目标,成为屈从在原始野性脚下的畜生。

老人带我走过了人烟渐淡的街市,和几口停止喷水的大理石喷泉池,拐进了一条宛转幽深的小巷。前两天连绵地下了些小雨,凹凸不平的砖地上铺满了泉眼一般的水洼,有些地方的水很深,浸湿了鞋袜和裤脚。“我们不是要去城中心吗,怎么人越来越少了呢?”我问老人。老人回过身来,指着前面的道路说:“大广场附近都是图府亲眷奴仆居住的地方,大部分士兵也驻扎在那儿,寻常百姓自然是很少去了。我们再往前走一段路,等出了巷口,就能看到六贝勒神像啦。”

我们继续往前走。这是一条下坡路,道路一直在往下倾斜。露天神龛林立在狭隘的道路两旁,供奉着陌生的神灵,这些神灵大多衣不蔽体,动作凶煞扭曲。融化的蜡花如生肉一簇簇堆积在地上。“接着往前走。”老人在后面说。

冷风钻进巷口,在脖子上不紧不慢打了个活结,我停下脚步,四周只剩下窸窸窣窣的萧索风声,寒意如冰山一般碾过脊椎,我回过头,发现老人已经没了踪影,右手边的神龛前倏然亮起一豆烛光。接着,所有神龛前的烛火全亮了起来,光晕无限扩大,在风中攒动着向我调转过头来,一街蛇目满巷萤火,它们一直都在,在暗潮涌动的黑寂中,无声地,邪恶地,饥肠辘辘地盯着我。这时候我终于看清了那些神像的面目,他们拥有着同一张脸,形容枯槁神色安详,他们都长着老人的脸。

我尖叫,开始往回跑,道路无限拉长,在前方逐渐愈合,橘黄的光晕如同吞了火星的酒液绵延流淌,发出尖锐的讥笑。好好看着你的脚下!老人们冲我叫。一双枯藤般的手扣住我的脚踝,每只手上都长着九根手指头,拽着我飞速后移。我像铅球一样在石砖上翻滚跳动,渐行渐远的巷口变成了一块平滑的跷跷板,笔直向上倾翻,我看见道路竖立起来,越升越高,狂啸的夜风切碎了两侧石墙,黑灰色的墙砖卷着火,有如灼枯了的死皮大片脱落。

巨大沉重的木门在头顶溘然掩闭,剩下一片不留余地的黑,我持续坠落,坠入无尽深渊。

门后的世界是缄默而紧密的,空气像花岗岩石从四面挤压过来,飘浮着干燥细碎的骨屑。在那里,我没有头,没有四肢,没有躯干,只有一双眼睛溅散出橘黄的光晕,只有一颗心脏奔突跳动。因此,我所能看到的,感知到的,臆想到的,只有冰冷的黑暗。骨屑变幻莫测的降落姿态成为死寂中唯一的变数,紊乱而不可调和的变数。空气在下陷,黑色在沉淀,一道枯涩的死光闪过苍茫天幕,在那道浆白色光芒中,我看到了自己——一个硕大的沉重的箭头,缓缓戳入地表。在这片支离破碎的黑暗之中,我的眼睛寻觅着另外一双眼睛,我的光捕捉着另外一道光。

我的寻找最终得到了回应。浮萍般漂泊的黑暗尽头,悬挂着一只油灯,昏黄可怜地摇曳着,凌风扼住了它的脖子,它的瞳孔在逐渐浓厚的死亡气息中不断扩大,昏沉。灯下站着一个男人,面孔很瘦,眼睛很大,闪烁着诡异的蓝光。

“图笙,快到我这儿来。”男人伸出了手,鸟爪似的手指在半空中划动,“快来。”我像昙花一样缓缓绽开自己的身体,双脚着地,一步步朝他走去。

“图笙,快来,快到我这儿来。”

我们的十指在半空交握,男人身后的木门被风吱呀一声撞开,油灯断了线,萤火虫似的落在了男人手上。

我们进入了第二道门。门后又是一扇门。男人提着灯笼,调皮地冲我眨了眨眼,男人是漂亮的,如同一泓幽秘的死水,美得了无生气。他扣了两下门:“阿妈,我带人回来了。”过了许久,门后面传来一个苍老古怪的声音:“进来吧。”

男人带着我进入第三道门。

狭窄古暗的房间一角坐着一个女人,一面色彩绚艳的团扇挡住了半边面孔,那张细纹密布的苍老面孔上装点着同样艳丽的妆容。女人用脚打着节拍,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一支歌,声音嘶哑刺耳,像鸦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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