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尺荒凉——九重门
九重门  发于:2015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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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朱雀门边遇见了珊瑚。她坐在一辆马车上,嶙峋的身体随着路途颠簸而颤颤抖动,浅灰的面孔上满是疲倦与悲伤。

我叫她嫂子。

她惊讶地张大嘴巴,过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图笙?不,你不会是他,”她惶恐地摇头,“他不会说话,他已经死了。”

我没有理会她的质疑,“我哥呢?”

“你真的是他?”

“我哥呢?”

她抱起身体蜷到车边,小声说:“我们帮竹南人打退了勉人……他们却和离人瓜分了我们的土地,他死了。”

“娘,我们怎么不走呀?”车帘微微一掀,从里边爬出一个男童,看上去五六岁的年纪,发色枯黄,面白如蜡,四肢细瘦得可以一把掐断。

珊瑚将他扯进怀中,指着我说:“叫叔叔。”

孩子见了我,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鬼!娘,他是鬼!”

珊瑚连斥责的力气也没有,又把他推进了车厢,“孩子小不懂事,你来这儿找他?他已经死了,你快走吧,有多远走多远。”她说完卷起皮鞭抽向马背,嘴里发出市井里常见的粗俗的吆喝声。

我冲上去摁住辔头,“他是图斯的孩子?”

她脸上猛颤了一下,愠怒地说:“你什么意思?”

“他到底是不是图家的孩子,看着我说话!”

过了很久,她才咬了下嘴唇,低声说:“不是。你会杀了我们吗?”

我无力地笑笑:“他知道吗?”

“知道。他很生气,可没有杀我,也不许他姓图。”

“那个男人姓什么?”

“姓宁。”

“苍利呢?他在城里么?”

“是他!就是他!他带人攻进城里,他杀死了我的丈夫!”珊瑚狠狠地咬着牙齿,“你快走吧!他会杀了你的!”

我望着墙头飘曳的白烟,叹了口气:“看来图家人是真的死绝了,你走吧。”

我松开了手,她惶然地挥动马鞭,驱赶着那匹瘦弱的黄马,绝尘而去。

我回身顾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城门,多年前异族的人马从这里蜂拥而至,满怀着对金钱与功名的无与伦比的憧憬与激情,可如今,我的族人和子民却在逃跑。酒都,葛人苦心经营了六百多年的都城,终于在盟国的铁蹄下,带着它昔日的荣耀灰飞烟灭。

我生平第一次那么厌恶竹南人,他们粗鄙的身躯正像蛆虫一样蚕食我的家乡,他们丑陋的语言正在玷污我的耳朵,他们腥臭的体味掩盖了我们的酒香,他们的旗帜,像最肮脏的尿布招展在我们的城头,他们的长矛像一道道溃烂的疮疤,遍布我们的天空。

到了图宅门口,两个竹南士兵将我推倒在地上,踩着我的脊背喝问;“这是我们将军的府邸,破叫化子,你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

我吃力地抬起头说:“你告诉你们将军,图家的二公子来看他了!”

他们把我捆在一棵刺槐树下,没有杀死我。

到了晌午,才有人上来帮我松了绑,和气地请我进去。

我向他道了谢,弯腰从树下捡起两颗青果,投进嘴里咀嚼。“小的时候,我们哥俩总爱躲在树上,敲这些果子吃。你要来一颗么?”

他不解地摇了摇头。

“不吃?其实它挺酸的,我一直盼望着它能够变甜,就像桃子一样,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酸的倒牙。”

他局促地俯了俯身,用生硬的葛语说:“大人……将军让你快点进去……里边有很多好吃的。”

我笑了一下,稍微地挺直腰杆,举步跨进了大门。

从大门到天隃堂只有很短的一段路,我记得,可那天,它却漫长的好像没有尽头。一路上我像个老头似的,絮絮叨叨的向他说着,自己曾在哪里和图斯打架,在哪里看着泊沦做木工活,在哪里和苍南学占卜,又在哪里因为偷吃了贡品遭到父亲的痛打。那个可怜的士兵,只管埋头跟在后边,唯唯诺诺的答应着,半天也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苍利骑踞在父亲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安静地捕捉我的身影,就像许多年前那样。他也老了,九年的时间摆在手里,似乎没有多少重量,可放在别人的身上,却有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我看着他,突然有一丝莫名的感动,我没有想到,他居然成为了我的最后一个故人。这个念头使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恨,更没有力气去爱。

他抓着酒杯,绕着我转了一圈,满身都是酒气。“我记得他是个哑巴。你这么做,不大聪明。”

我望着他下垂的眼角,叹了口气:“你像我的父亲,喝太多的酒,这样不好。”

他迟疑了一下,淡淡地把手挂在我肩上:“你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

我向他比了个龌龊的姿势。“你还会对这个感兴趣么?”

他哈哈大笑,眼角藏着泪水。“人真是可怕呀。来,坐吧,这里是你家。”

我一言不发地坐下来,他倒了杯酒,用双手递过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吗?因为我始终惦记着这里的美酒。”

我看着手里的酒,半天没有说话。

他笑了:“你怕有毒?来,我先喝给你看。”

我对着酒杯摇了摇头:“城里没有酒味了。”

“醴河已经不再是醴河了,酒都也不是从前的酒都。”

“是呀,我已不是从前的我,这里也早已不再是我的家。”

“我以为你讨厌这个地方。”

“我的确很讨厌这个地方。可它就像男人的那条东西,又脏又难看,一旦摘了,多少都是心疼的。”我抚摸着胯部,那里空空如也。“你看,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同我离开的时候没有丝毫改变。可再好的东西,都像这醴河里的水,年岁一远,就淡了,再怎么看,再怎么听,再怎么想,也勾不起多少悲伤与快乐。

“你猜,入城后的第一天我去了哪儿?”

我倦乏地笑了笑:“我不想再猜了,你知道这是件很愚蠢的事儿。”

他失望地推开酒壶,若有所思地望着屋顶:“我去了宗萨庙。那里的老祭祀告诉我,萨在你们的语言里是鬼的意思。”

“你去主殿了么?上面有一间阁楼,我就是从那儿逃出酒都的。”

我给自己添了些酒水,他却按住了我的手,“你恨我么?”

我拂开他的手,“我只是不明白,那么小的地方,值得么?”

“只要想得到,就值得。”

“那我想,你是我母亲说的第一种人。欲望,追随欲望的人往往很勇敢,也很短命。”

“还有呢?”

“欲望,仇恨,沉默,但凡是人都逃不出这三种。所有的所有,都是出于恐惧。”

他嗤笑一声,“这些道理就像是我们反复咀嚼的毒药,最好的办法就是忘记它们。没有什么能够使我恐惧,所以我笑到了最后。那你又是那种人呢?”

“都是,也都不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我想明白过来,一切都太迟了。”

他低头思索了一会,突然抬起头说:“你要是愿意,就留在这儿吧,我会来看你的。”

“很久以前,我就选择了放弃这里的一切。过两天又是三月初三了吧,我只想去塔楼上看看。”

“那天我们会烧了塔楼。”

“是啊,你们推倒了神像,接下去就是塔楼。”

“你知道我们必须这么做。这里不能再出现葛人的东西。”

“那我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悲哀地看着我:“我只是……想你了。你想去看看,那就去吧。”

我点了点头:“我累了,可以走了么?”

“你就住原来的地方吧,我让人收拾了。”

我说了声谢,起身离开。刚走到门边,他突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转过身去,只觉得更累了。“你不会改主意了吧?”

“什么主意?”

“杀死我。”

他咯咯地笑了一阵,说:“我只想问问,如果有来生,你会选择什么?欲望,仇恨,权力,自由,还是沉默?”

在给出答案之前,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说:“爱,我会选择去爱。”

他愣了愣,笑得更大声了;“又有哪样不是为了它?”

门外的天上泛起了死气沉沉的蓝色,屋里点起了油灯,灯火蛇目般扑朔不定,我看着他斜依在那把高大丑陋的座椅上,仿佛看见了我的父亲。

“你要当心!”我痛苦地说,“它会让你疯狂。”

第24章:塔楼的怪物

三月初三,酒窖塔烧毁的日子。

那天早上,苍利把一只小木箱交给我。他说:“打开看看,这是你哥留给你的。他知道你还会来的。”

我打开箱子,里边放了几张绢布,和一把竹片。那是我囚禁在宗萨苗时整理的物件。

我抓着那堆毫无价值的东西,蓦地捂嘴大笑起来。他犹豫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说:“想哭就哭吧。”

我没有哭。

我说:“你们把他埋在哪儿了?我想去看看他。”

他没有说话。

“烧了?我真傻,干嘛提这种要求呢。”

他抓起一块竹片,又丢了回去。“他从城墙上掉下去,我们没有找到他的尸首。”

我合上箱子,交到他手里。“烧了吧,就当它没有存在过。”

他苦笑:“何必呢,他也是个可怜人。”

“过了今天,这里就不再是酒都,葛人从来没有存在过,它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他把它推回来:“你确定?”

我笑了笑,转手将木箱丢进篝火里。木箱在橘黄的火苗中发出几声炸响,化作了一缕白烟。“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死了。你信么?”

他望着我,灰蓝的眼睛里跳动着红色的光芒,看上去潮湿而多情。“我信。”

“死人说出来的话,总是有些分量的,对么?”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走吧,他们要点火了。”

我们跨上战马,领着一队骑兵前往酒窖塔。他们的马喂的很肥,背部敦实,屁股浑圆,我坐在上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苍利上来拍了拍我的马,说:“嘿嘿,醒醒,我们到了。”

我揉了两下眼睛,团起身体从马背上滚下来,摔得很狼狈。士兵们哈哈大笑,有几个还吹起了口哨。

他撺着我起来,帮我掸了掸尘土,厉声喊:“别笑!谁笑就割了他的舌头!”

士兵们不笑了。

他转过身对我说:“你知道我可以把你烧死在里面。”

我眯起眼睛向他背后看去,塔楼的四面砖墙上已经盖起了厚厚的茅草,士兵们高举着火把,火把上黑烟滚滚。热极了。

我微笑着问:“怎么?你还要检验我的谎话么?”

他顿了下头,淡笑着说:“去吧,不过你得快些。时间不等人。”

塔门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我看着它,它就像一只巨兽的胃袋,慷慨的赤果的为我敞开。“我看见了。”

苍利掉过头去。“你看见了什么?”

“他们。”

我走入塔门,门一寸寸关闭。

塔里黑得窒人,茅草湮没了所有入口,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就像葛人第一次登上这片土地,到处都是荆棘的触角,浓黑的,尖锐的,饥渴的,漫无止尽的杀伐。微尘在空气中浮荡,木靴敲击着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好几次我听见守塔人腰间的钥匙坠落下来,叮,叮,叮。

底楼中央的酒桶中钻出几缕酒魂,数量很少,气息也很微弱。

“圣血。”她们窃窃私语,“咔咔咔!”

圣血!

我咽了口唾沫,飞奔上楼。

我记得那扇窗户,它在整座塔楼最高的地方,也是全酒都最高的地方,窗下淤积着他的血,还有我的血。我近乎癫狂地尖叫!

我飞速穿梭在狭隘的过道之中,急促的脚步声震翻了空置的酒桶,它们如同伐断的树桩滚下楼梯,哗——哗——咚、咚、咚。

咔,咔,咔。

爬。有人在爬近。

咔,咔,咔。

我停下脚步,微微打了个寒噤。那扇窗近在眼前,上面没有茅草,没有飘曳的黑烟,只有一簇日光从那儿扎进来,扎在那堆血上。

血里伏着个活物。四肢长长地拖着,头发像枯败的柳絮铺下头顶,龇牙咧嘴,眼球外凸,嘶嘶的喘着粗气。

我跪下去,爬过去。

它勾了两下地板,尖叫着扑过来,我们纠缠在一起,像两棵并生的芽草,撕咬,拧打,亲吻。

我避开它的拳头,狂乱地叫着:“图斯,图斯,是我!”

它继续啃咬我的脖子,手腕,脸孔,它挣扎,嘶叫,悲惨欲绝。

拳头再次挥下来的时候,我有气无力地叫了声“哥哥”。

拳头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它突然不叫了。它趴在我身上,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我扭头吐出一口血,气喘吁吁地说:“哥哥,我是图笙。”

它仍旧那么看着我。它已经不会说人话了。

我盯着它鸦爪般枯瘦的手指,吞下一口血沫:“哥,我来看你了。”

那双厉爪缓缓松开,留下几道血印。

我吃力地折起身体,尝试着抱上去。它把鼻尖贴在我脸上,仔细地瞧着我。

“哥哥。”我说,“我来看你了。”

我来看你了。

它哭了。我看见那双狰狞的眼睛里淌出两行浅红的泪水。

走吧,跟我走吧。

它不作回答。

“跟我走吧,”我俯身跪下,“上来,我背你。”

它骤然吼叫,笨重地往后爬了几步。

嗷呜——嗷呜——它一边叫一边猛烈地晃着脑袋,随手从地上捡起几只酒桶,朝我丢过来。

嗷呜——嗷呜——

我摸着酒桶,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地上爬起来。

嗷呜——嗷呜——

它越爬越远。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头野兽,以爬行的姿势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哥哥,我父亲一手培养出来的男人,他曾拥有着令我嫉妒的容貌与才华,他的血液里流淌着图家人所有龌龊和高贵的品格,因而我知道,他的灵魂深处有着比我更为深刻的悲痛。

士兵的欢呼声渐行渐近,用不了多久,这里将不复存在,这个兴盛绵延了近七百年的家族也将在那头动物凄厉的惨叫声中走向衰亡。

苍利在门外等我,他高擎着火把,脸上洋溢莫名的狂热。我满身血污地从里边走出来,强烈的阳光让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我听见他对那群士兵喊道:“这把火,我们送给城里最后的贵族!”

火把吻上茅草,烈火熊熊燃烧。

他丢下火把,摊开手向我走来。“我要说些什么呢?永别?”

我亲吻他的面颊,仿佛自己是爱着他的。“谢谢你。”

“谢什么?”

“所有。”

我毫无依恋地离开了我的家乡,没有回头,没有顾望,也没有感伤。海潮般汹涌的欢呼声在城墙中不断响起,它们有如久违的甘霖与肥料,又一次滋润了这片贫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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