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这样,一生是否值得?”
我无从回答,敲打着手上的黑色签字笔,安静看着面前这个疲惫沧桑的男人。说,“你们的感情很平淡。所以,我想你们应该很幸福。”
陈先生闻言竟然是一怔,用不明白的眼神看我。
我笑着放下签字笔,说:“生活并不是像小说那样爱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才会得到幸福,相反,平淡如流水,细水长流才是真实才是幸福。你是不是在遗憾未曾尝过心如刀割的感觉?”
陈先生没有回答,我继续说,“心如刀割并不是如遭重击一般痛一次就结束,而是呕心沥血的,绵延不绝,时时刻刻提醒着你折磨着你让你生不如死。陈先生,有生之年,我希望你都不要有这样的机会去尝试这种滋味。”
陈先生偏头,细细咀嚼我这番话,似乎一时间并不能明白。
手机突然响了,拿起来看,是他打来的,近来他经常打电话来查岗,尤其是在这样的深夜。
没有立即接起来,而是等电话停了后才发条短信说马上动身。
陈先生犹自在琢磨,我收拾笔记本和录音笔道了声歉然后告辞。
这样的人算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吧,那么多人经历那么多无奈和离别都没有得到的平淡幸福,他握在手中却不自知。
也许,我也是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不由苦笑,车开出地下停车场时与一辆豪华的宾利擦肩而过,自敞开的车窗内看到一儒雅严肃的中年男子,锐利强硬的短发,精明略显冷漠的眼神。
反射性的,我想到此时仍坐在咖啡厅苦苦琢磨的陈先生,他与此人还真不怎么相配,至少就气质上来看,相差十万八千里。
这——也算是一种苦闷吧?
我漫不经心想着,把车开上马路。
第3章:玉兰殇
“这是我住进疗养院的第四个月,漫山遍野的野百合开得如火如荼,窗前一簇白玉兰暗香浮动。
圣甘比诺疗养院位于比利牛斯山的某处高地。
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精神病患者。
我便是其中之一。
所以昨晚那件事应该是我的错觉或者说是精神幻觉才对。
晚上八点整的样子洛尔医生为我做完身体检查离开后,精神极度亢奋,无法进入睡眠状态,于是便披衣到窗前赏花。
这株白玉兰在我来之时满枝枯黄,似乎奄奄一息,没想到冬日一过,便强势的展开枝叶挂上了花骨朵,昂扬而强势,如引颈高歌的白天鹅。
侧身在窗台上坐下,伸手侍弄花朵,想起远在墨尔本的家人。
说起来我这病也算是遗传,母亲在三十八岁上突然发疯,砍死砍伤四五个人后自杀倒在血泊中。
这四五个人中包括我的父亲和爷爷,当时我才十五岁,埃尔十三岁。
爷爷和父亲留下来的遗产不久就被那些忘恩负义的亲戚瓜分殆尽,只剩下一栋破败的旧房子给我们。
我和埃尔相依为命,为了保证一日三餐,我不得不同时在三个餐馆涮盘子当服务生,赚取微薄的生活费。
埃尔也一夕之间由那个任性淘气的十三岁少年变成成熟稳重的大男孩。
遇到墨尔斯就是在那样的极端困境中。
墨尔斯是墨尔本大学美术学院的一名穷学生,极富才华。
初见时遇到他坐在我家庭院外的一株白玉兰花树下写生,对象便是埃尔。
埃尔正在不远处练习棒球,两天后有一个中学联赛能获得一笔数目不小的奖金,他想减轻我的负担。
墨尔斯有一对魔幻般的深褐色眼眸,温柔,神秘。
当他的目光掠过我时,我脑海深处在那一刻像被什么击打了一下。
春日暖阳透过玉兰树不甚茂密的枝桠斑驳落下,微风浮动墨尔斯那深褐色的卷发,凋落的玉兰花随风而逝飘落在眼前。
我站在远处凝视作画的墨尔斯,墨尔斯用专注的眼神观察运动中的埃尔。
这样的相识场景之后很多年回想起来,竟是止不住的一阵悲凉。
后来的多年就有些混乱了,墨尔斯爱上了坚强开朗的埃尔,而我成为默默的守护观望者。
十八岁上不得不离开墨尔本离开澳洲远渡重洋漂泊到南美洲,经过多年的打拼,积得一笔不小的财富,满载而归。
离乡背景十年,再次回到墨尔本家中已是物是人非。
期间埃尔写信告诉我爱上了一位同龄姑娘,两年后两人顺利进入教堂不久就诞下一子,过上平淡富足的生活。
至于墨尔斯,埃尔在提到他时口气生硬冰冷,只说他在取得学位证书后去了美国,后来便音讯全无了。
他说这些时我才蓦然惊醒,埃尔是不曾爱过墨尔斯的,甚至可以说极为讨厌那个总是用温柔目光注视他的男人。
也许是小时的记忆影响了他的认知,母亲之所以会发疯就是发现父亲是同性恋,在与她结婚共同生活的十几年里同时与另一个男人密切来往着。
墨尔斯的离去让我心里惆怅不已,少年时的美好纠结仍旧残留在我脑海深处,以致于这么多年无法寻觅能共度一生的伴侣。
想到这里不禁低叹一声,放下那搁在花瓣上过于苍白无血的纤细手指。
低头俯视楼下,昨晚便是这个时候,银色的月光下,那个朦胧的身影穿梭于雪白与嫣红的野百合中,像是在寻找什么。
当时我站在窗口仰望天空,白天时发了一场病被医生注射了镇定剂,此时才刚清醒。
发病时的记忆很模糊,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耳边只缭绕着那尖利刺耳的吼叫声。
医生告诉我我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看到那穿梭于花间的银白色身影时我像被雷电击中,与多年前少年时的墨尔斯极为相似,于是便发足追了出去。
离开居住的公寓,我未曾想过自己的病和那极为脆弱敏感的神经。
追随飘浮于花朵中的白色身影来到后山,我以为失去了他的踪影,焦急寻找。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看见年少的墨尔斯捧起一朵洁白的百合花紧闭双眼落下一行悲伤的泪水。
‘为什么——你不——明白——’
这样的话随花瓣飘散在风中。
墨尔斯睁开那对魔幻般的褐色大眼忧伤看着我,向我走来,‘亲爱的蒙卡,为什么你不明白?’
我明白什么?
看着那完全不似真实存在的朦胧人影靠近我,贴近我的嘴角,轻声说:‘我是爱你的啊,亲爱的蒙卡。’
怜惜着为弟弟奔波劳碌的你,心疼着坚强倔强的你,为什么你不能明白我的心意呢?
‘后来我去找你了,你却看不见我。’
冰冷的嘴唇滑过肌肤,我站在狂风吹散的万千百合花瓣中倾倒于墨尔斯那幽冷的怀抱中。
那是一种极富诗意的做爱方式。
他流着眼泪亲吻我的身体,紧贴在我的心脏处倾听。
我无从记忆那一刻的光景,墨尔斯在我身上舞动身体,美丽的面孔隐藏在褐色的卷发中。
之后深夜醒来发现自己和衣躺在露水湿透的花丛中,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悲伤让我捂住眼睛无声落泪。
这么多年渴望着你的爱,墨尔斯,这么多年渴望着你温暖的身体。
然而我却只能用一个梦来圆满这么多年的企盼。
再次叹息,我仰头靠在窗棂上,眼前的白玉兰嘀嗒一声落下一滴重露。
目光追随那晶莹的露珠飘到楼下。
然后那个白色的朦胧身影再次出现在视野中,他仰头对我微笑。
抵挡不了这样的诱惑,我再次起身快步追了下去。
此后多次,医生与护士在后山找到躺在花丛中沉睡的我。
当我感觉精神越来越好时,医生却不断摇头。
渐渐的就在我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盈的那段日子,我不再有力气下床了,于是便没日没夜盯着窗口,看着窗口的白玉兰渐渐枯萎凋谢败落。
有一天晚上我终于受不了了,我忍受不了见不到他的日子,而他们把我锁在床上,我爬起来跪在床上嚎啕大哭,‘墨尔斯,你不要离开我!墨尔斯!’
闻声赶来的医生用最粗暴的方式让我安静下来,而我终于在那一次爆发后如同耗去了生命仅剩的元气变得奄奄一息了。
当树梢最后一朵枯黄的白玉兰凋谢时,埃尔来到病房见我最后一面。
遗嘱是早就拟好放在律师那里的。
我死后只有一个要求,回到墨尔本的老房子,把我葬在那株古老的白玉兰树下。
埃尔愧疚握住我的手,轻声说:‘蒙卡,有件事我要请求你原谅我。’
我点头,啊,窗外的白玉兰消失了,初夏的风浮动窗帘闯了进来。
‘墨尔斯在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我虚弱看着他,等待下文。
埃尔低下头,说:‘你走后他突然来找我说要到南美去找你,需要你的地址,我把他揍了一顿并且把他赶出了家门。两个月之后我接到海关的通知,他所坐的轮船在太平洋海面上遇到台风,失事,所有乘客无一幸免。十年前,他就已经死了。而他,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我把他葬在我们家老屋的院子里。’
我点头,微笑抚摸我亲爱的弟弟的手,安慰他:‘别难过,我马上就要去见他了,原谅我的任性,埃尔,不顾你的伤痛,仍旧爱上了一个男人。’
‘不!如果当初我不阻止他,如果不是一直以来我的拖累,蒙卡你不会孤独一生,你会得到自己的幸福,会得到你的爱人,哥哥,这一辈子,我欠你太多,下一辈子,我还给你好吗?’埃尔痛苦捂住脸在我面前忏悔。
我安详看着他,说:‘傻埃尔,说这些干什么,你是我的弟弟,我唯一的弟弟啊,这辈子我的唯一的成就就是把你抚养长大看着你成家立业。现在,我累了,要去找他了。埃尔,别难过,我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所以,请不要为我流泪。’”
“最后夜晚牧师来做完临终祈祷离去后,我守在哥哥床前。
他已经处于弥留之际,意识模糊。
守到半夜我终于支持不住靠在床头打起瞌睡。
然而在即将睡着的前一刻我听见虚弱的蒙卡在轻声呼唤墨尔斯,我打个机灵立刻醒来,却发现早已无法动弹的哥哥不在床上。
本能的我首先扑到窗口寻找楼下的身影,我看到身穿雪白病服的他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穿过落花满径的花坛走出去。
来不及请求帮助我追出去。
蒙卡脚步轻快拂开深及胸口的草丛走向后山。
那晚月色朦胧,漫山遍野的野百合随风摇曳,花瓣飞扬的风中哥哥象一只白色的大鸟张开翅膀不顾一切奔上山顶。
我抬头,顺着他狂热的身影看到花丛中一道同样雪白的身影向前伸出手。
那是墨尔斯!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认得他,十年了,那曾经住在隔壁以卖画为生的少年一如当年,美丽纤细,温柔忧郁。
蒙卡追了上去跌入他怀中。
我在半山腰大声呼唤他们希望能留住他们。
然而蒙卡始终没有回头,他依偎在墨尔斯怀中。
两人就那样融入银白的月光消失在雾气朦胧的山顶,狂风抚落漫山花瓣,无数野百合花瓣随风席卷而上。
当我气喘吁吁爬上山顶,看见满脸微笑的蒙卡安详俯卧在花丛中,夜晚深重的露水滴答滴答落在他逐渐冰凉的脸上,山风拂动他的发梢,如同情人的爱抚。
我知道,蒙卡已随他的爱人归去,幸福逝去。”
拿出一叠画册和一些照片,对面的男人含泪递到我面前说:“哥哥离去前说把这些送给你,希望你能替他保管。”
我放下手中蒙卡?埃尔里克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封书信,缓缓打开画册,几乎全部是一个有着墨绿眼眸的银发少年的画像,显然画像中的人是少年蒙卡。
埃尔?克拉拉?埃尔里克悲伤看着我,说:“这是我对他们唯一的记忆,他却不愿让我保留,这是对我的惩罚。”
我摇头,合上画册,微笑看着他说:“不,埃尔,你的哥哥不是这么残忍的人。他之所以不愿意把这些东西留给你,是因为你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感情,同时也不想再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影响你的生活,他希望你能忘了他。”
“可他是我哥哥啊,我怎么能忘记他而独自生活呢?”埃尔颤抖着说。
我放下咖啡杯,淡淡微笑说:“埃尔,死者已矣,生者继续。不必沉湎于过往。”
埃尔低头不再说话,只是大颗的眼泪打落在摊开的手掌上。
第4章:樱花劫
时间是下午三点整。
锈迹斑驳的监狱大门在我面前缓缓开启,发出嘎吱嘎吱苍老迟缓的声音。
已经有人先我一步冲进去。
这次的采访对象是五年前“黄道十二宫”少年失踪案件的主犯。
死缓改为无期,生命总会奇迹般延续,生生不息。
在无人的会议大厅坐下,太宽敞,一排排空荡荡的座椅在身后显得有些阴森。
空气冰冷。
我忍不住搓了搓手,手背上起了鸡皮疙瘩。
是环境的原因吧,总感觉能嗅到罪恶的腐臭味道。
“黄道十二宫”少年失踪案,简单来说就是十二位不同星座的少年被制作成为人体标本泡在犯人家里那个巨大的游泳池中。
审讯当中犯人当众宣布那是他的十二位妻妾。
他被症断为严重抑郁症,精神分裂等精神疾病,减轻了他的罪责,法官将死刑立即执行改为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不过死者家属至今仍在上诉。
我低头用签字笔在空白记事本上敲打,仔细斟酌那些在报纸上看到的文字。
男人已经悄无声息被我带到了我身边。
听到脚步声,连忙抬头。
昏暗的光影中男人有一张严肃刻板的脸,冷漠,目光却显得有些安静,长相相当英俊,即使光着脑袋,面颊因为太过瘦削而向下凹陷也能看到昔日风采。
他以前的职业是医生。
我站起身向他伸出手,“抱歉,我还是来了。”
他没接我伸出的手,径自坐下,问:“有烟吗?”
他的声音很沙哑低沉,带着极度压抑的冷漠。
递给他一支,打燃火,坐下来,“可以开始了吗?”
他看我一眼,点头。
我打开录音笔,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该问什么了,我从来不准备要问的问题,所以现在只能尴尬地与他面面相觑。
见面之前我们已经在QQ上聊了一段时间,照理说多多少少应该有着某些共同话题。
他看我,说:“算了,那件事报纸上早就写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你也没必要问了。谢谢你来看我。五年来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我这才放松下来,说:“本来我就不是记者,也不是好奇心作祟来的。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一次那件事。”
之前有很多记者约见采访他,都被拒绝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愿意见我,或许因为从一开始我就在文字上给他诸多鼓励吧。
第一次看见他的文字感觉破碎混乱不堪,神神癫癫不知所云。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被我读懂了,于是开始在网络上引导他,为他规范文字。
他点头,一口接一口非常凶狠地吸烟,开口诉说:“死在我手中的人确切来说不是十二个,而是十三个。
十三,一个该诅咒的数字!
最后那个家伙花了我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搞到手,结果把我害成这样。”
说这些,他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怨恨懊恼。
我在记事本上写下:十三。
他低着头一边吸烟一边说:“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我喜欢他,第一次做的时候,我用老爹的麻醉药把他弄昏了在病床上把他强女干了。
感觉很棒。
从那时起犯罪因子就在我心里埋了根。
我做事很小心,没有人发现是谁干的。
事情传到学校,他遭到非常严酷的孤立,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对他侧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