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不语,慢慢品尝杯里的八九年红酒。
他收回手缓慢端了下巴,目光悠远望着我身后的围墙,说:“最近我总是做一个梦。
一个,很遥远,很,陌生的梦。
梦里有漫山遍野火红的夕阳杜鹃,它们像燃烧的火焰灼烧着整个梦境。
我和他就站在花海深处。
他一直在微笑着对我说什么,用忧郁而极富穿透力的眼神看着我。
我能,感觉到,对,是感觉到他温柔的嗓音,语调抑扬顿挫,语速舒缓。
但是,我听不到他对我说的话,他一直一直对我说话,但是我一句都听不到。
我很苦恼。”
面前的男人忧郁拢了一下头发,皱眉看着我。
我放下酒杯,用手中的黑色签字笔敲打一下桌面,笑着说:“因为他说的话不是你想听的,所以你听不到。”
他偏头想了片刻,点头:“也许是这样。但我未曾对他抱有过怎样的希望,对我来说,长久以来,他只是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我们在同一个课题研究组里面。
他非常优秀,见解精明独到,专业知识博而广而精,同时又是一个极具科学精神严谨而且严肃的男人。
在知识上我与他旗鼓相当,但若论敬业,我实在不如他。
或许是小时就养成的习惯,无法对什么人什么事付出真心也不会用尽全力的去追求,习惯于顺其自然得过且过。
因为这一点价值观念的不同,我们经常发成口角,但更多的时候是工作上的默契配合。
我喜欢与他一起工作时的感觉,很安静,也很可靠,总感觉前方一定会有什么惊喜在等待着辛苦努力后的报偿。
大多时候我与他在实验室里埋头工作,对彼此的家庭生活一无所知。
导致这样平稳坚实生活出现裂缝的是一次不期而遇。
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我被一位大学时期的教授强拉着参加一个慈善基金开幕宴会,喝了点酒,不胜酒力,就提前向教授辞行开车离开。
大约是在晚上九点半的样子,我开车经过一个别墅区,无意中看见他站在一栋房子的大门外。
老实说当时我脑子不是很清醒,摇了好几次头打了自己两耳光才确定不是幻觉。
他身形高挑极瘦又架着一副眼镜,想认错都不可能。
就那么站在蒙蒙细雨中,真有点风雨萧条的意思。
我便把车开过去问他在那里干什么。
谁知他什么也不说,让我把门打开带他走。
因为不愿意回家,我只好把他带了回去。
把他安排到客房洗漱之后,我下楼到厨房煮了点宵夜。
刚刚熄火就看见他一丝不挂站在楼梯口。
家里是内嵌式两层公寓,旋转木梯,他那样站在镂空的楼梯上,至今回想起来,也只是色情二字。
太瘦,他长得并不漂亮也不英俊,气质也属于那种淡雅的禁欲类型,无法想像与情色沾边。
但是那个晚上他引诱了我。
他问我是否喜欢男人?
这个问题我还未曾考虑过,甚至喜欢男人或者女人这个问题在我脑中还未形成具体概念,亦没有想过组织家庭什么的,欲望是有的,但是没有想过除了右手之外的其他解决办法。
所以当他向我献出身体时没有想到拒绝。
只不过,当他的手抚摸我,熟练的引导我时,让我想到了旷野的苍凉和悲哀。
后来的数个晚上他就习惯了对我说,‘带我走。’然后理所当然坐上我的车。
这样的关系让我感觉僵硬也很不舒服,我试图做努力缓和彼此之间那种陌生遥远的距离。
但是每当看到桌上精致的菜肴,卧室精心的布置,他就会忍不住露出讽刺的笑容。
这当然让我无法忍受,很多次,很多次我都想举手打他。
不过理智和教养告诉我这个游戏有点过头了,我已经陷入他导演的剧情,而他,还只是一个旁观者。
他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什么要求,只是需求我的身体和那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欲望。
他如一朵早已凋零等待腐烂的花栖息在我身边奄奄一息。
有时我会深夜醒来看着他的脸,我会苦闷的点上烟紧紧搂着他,然后流着泪亲吻他的嘴唇和头发。
请不要嘲笑我的软弱,只有在那样的深夜我才能尽情发泄自己对他的爱。
是的,爱,我被这个披着天使外衣的恶魔引诱堕落,并且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他。
我不知道他是否察觉我对他的感情,不过也许就算知道,他也只会一笑置之。
我们的课题研究进入最后的阶段,结束之后我们就将各奔东西重新被分配安排,历时十年之久的这个课题研究,可能对我们研究组的每一个成员来说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即将面临结束时除了那种松了一口气卸下重任的感觉之外,更多的是惶恐。
因为,他就要离开我了。
我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感情,我执着他的手不懈的亲吻,紧紧拥抱他,企图温暖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
然而有一天我偶然再次经过当初与他相遇的那栋别墅时,我又看见他站在大门外的绿荫下。
身后的花坛里是如火绽放的夕阳杜鹃,它们娇嫩美艳,妩媚多情。
第9章:夕阳杜鹃续
他直挺挺的在大门外站了两个小时,期间没有一个人进出那栋房子,一个人都没有。
怀着好奇心我再次把车开到他身边,他悲哀看着我,说,‘我一直在等他出来带我走,但是等了这么多年,他都不愿再见我一面,我是不是很傻?’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打开车门把他拉了进去。
此后在分别来临之前我常常抱着他坐在落地窗前看日落。
他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神经质,时不时地就睁大眼问我‘要结束了吗,要走了吗?’
我告诉他我不会走,也不会放他走。
不知道是那一天,我心血来潮,再次把车开到那栋没有人进出的别墅外,我做了一件违法的事情,以一个成年人清晰理智的头脑非法进入他人住宅。
别墅不大,有一座三层楼的白色小楼,两个亭子和一个小小的高尔夫球场。
我在房子里转了很久,没有看到一个人,家具物什全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但是看房间内部摆设,显然主人并没有做离开的打算,衣柜里的衣服以及浴室里的洗漱用具全都规规矩矩放在原地,甚至——
浴缸里还残留有发臭的洗澡水,底部沉淀着褐色的沉积物。
卧室的床柱上也有焊铸的铁链,整栋房子都装有隔音防盗钢化玻璃。
最后我来到静谧的地下酒窖——
离开时我再次尘封了那座别墅,无论我在里面发现了什么,我都会抱持缄默。
后来我查到那栋房子的主人,是一个海外移民的,已经空置半年,因为有传言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在游荡,地产公司一直无法转手出租。
我们的课题研究结束开庆功晚会的那天他没有参加,一大早就出了门。
我没有追问他的去处,但是到深夜十二点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家,我只好开车再次来到那栋别墅外。
在浴室里看到躺在浴缸中奄奄一息的他我没有感到意外,也许在心底我早就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我握住他被割得血肉模糊的手在地板上坐下来,挽救或者挽留都没有意义,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他睁开眼温柔看着我对我说对不起。
他问我是否还记得这个课题的发起人。
我点头,是一位年轻的生物学家,当时他只是笼统的提出对人体遗传细胞的分裂再生和重组进行深入研究,到后来我们才细分学科。
他说,你是五年前才进入课题小组的对不对?
我点头,五年前拿到博士学位导师直接推荐我进了研究组。
‘在那之前,他就走了。’他微笑看着我说:‘我不让他走,可是他说非走不可,这里不是他想要的发展空间,他的研究欲望得不到满足,身边的人不够聪明,太死板,研究正在进入僵局。我留不住他,留不住,后来我就急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那么爱他,那么爱他,为他放弃了一切,家族,尊严,甚至身为男人的自尊心,我都可以抛弃,他却说不要我了。于是我只好把他关起来留在这里,直到几个月前,他竟然挣脱了锁链想要逃走,那时我一定是发了疯了,我把他拖回来就那么将他折磨致死,你看,现在墙壁和浴缸上还有他的血迹。可是我不后悔,我把他永远留在了这里,留在了我身边,而我我将永远等在门外,等待他来带我走。
在这样漫长绝望的等待中我等到了你,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你和他很像,但是你比他更有耐性,更谦虚,也更聪明,所以你带领我们完成了这个课题研究。能认识你真好,真好。’”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扯出一个微笑看着我说:“说到这里大概你已经猜到结局了吧,南宫?他死了,我没有救他,看着他体内的血一点一点流干,看着他神志不清,听着他胡言乱语,然后即将断气回光返照的一刹那,他说他爱我。”
说到这里,对面男人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倾倒了,血红的汁液迅速蔓延至整个桌面,站在不远处的服务生看到这一幕连忙赶过来收拾,我们也不得不换一个地方。
他的脸色很苍白,嘴唇干裂颤抖,痛苦看着我继续说:“我把他抱到了地下室他埋葬尸体的地方,把他和那具因为空气不流通腐烂得很慢的尸体放在一起。你说我是不是杀人犯?”
我摇头,很多时候我都不能对身边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下具体的结论,如果仅从法律的角度来判断,他们是有罪的,但是他们都爱得这样绝望这样痛不欲生,我不知道什么能拯救他们什么能拯救我们。
如果地狱的惩罚能稍稍减轻我们焚心蚀骨的疼痛,那么我情愿每一个我们这样的人日日夜夜忍受硫磺的灼烧,而不是每天抓心挠肺的辗转呻吟。
对面的男人闭上眼,停息片刻,呼出一口气,“南宫,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的事情,在网络上你也不曾说过自己的事情,为什么?”
我耸耸肩:“我只是个普通人,过着普通人的生活,索然寡味,无甚可说。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么除了我是一个同之外,还有我拥有你们这群受伤的孩子。”
“孩子?”他好笑看着我,似乎并不赞同这个词。
我点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爱怜说:“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每一个人都是我手心的宝,明白吗?所以,请不要绝望,好好的,我会在你身边,永远在你身边。”
男人的目光剧烈震动,悲哀看着我,握住我放在桌面上的手,“南宫,如果能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现在也不晚啊。”我微笑回握他的手,用力包裹住他几乎没有体温的冰凉的手掌。
这次会面半个月后的某天早上,我在早间新闻里看到一则消息,“昨日也就是六月十八日下午五点钟某私人别墅地下室里发现三名无名成年男子尸体。
发现尸体的是别墅物业管理员。
其中一具大约死于八个月前,已经进入中期分解阶段,受这具尸体腐烂的影响,原本干燥不透风的地下室空气湿度提高,另外两具尸体的腐烂速度加快,皮肉已经开始剥离骨骼。据警方透露两名男子系自杀,死于两个月前也就是四月中旬到下旬这段时间,而另一名男子疑为他杀,目前案件正在调查中,节目组将继续跟踪报道,下面我们来看另一则消息。”
看到新闻上他们的照片,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心里凉飕飕的,我和那个男人半个月前才见过面,他还摸过我的手,对我微笑,可是他两个月前就已经死了……
第10章:羽叶茑萝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喘口气,面前这位复姓东方的男人就迫不及待对我说。
我点头,向服务生要了一杯咖啡两份甜点,然后打开录音笔。
今天是星期六,咖啡店的人比较多,空间里弥漫着各种咖啡的香味,来之前没来得及吃晚餐,我在考虑要不要点一份餐点填肚子。
复姓东方的那人说了一句话后停下来仔细打量我,说:“南宫,你比照片上瘦,很苍白。你一定过得不好。”
几句话就让我断定面前这个男人有轻微强迫症,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
我耸耸肩,不在意说:“也许吧。”
他笑了笑,说:“你果然是个随和的人。他们都说跟你一见如故。你今晚同意出来见我着实让我有些意外。我想你并不怎么喜欢我吧?”
我不置可否,打开笔记本,轻点手上的黑色签字笔,说:“不,我不轻易讨厌一个人。况且你有一张英俊的脸。”
东方充满戒备的眼神松懈下来,他笑着说:“谢谢。我们开始吧。”
我点头,咖啡厅的背景音乐是小野丽莎的香颂,小包厢的气氛轻松而慵懒。
东方开始诉说:“你见过繁复到令人作呕的花海吗?
重重叠叠,一簇一簇,一丛一丛,一片一片,成片成片,没有任何美感,只是毫无意义的重叠堆积,各种香味搀和在一起,无数的颜色争相怒放,朱红绛紫艳黄墨绿,全部是令人作呕的颜色?”
听他这么说,想来的确很恶心,我散漫点了点头,咖啡无法垫肚子,看来我真的要叫一份餐点过来。
东方先生脸上出现复杂的痛苦神色,他说:“最近我常做这样的梦,伴随着这些花朵的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味——
那年我大学还未毕业,工作已定下来,十分的放松,准备趁还未毕业这段时间外出旅行充分享受人生最后的自由。
那是一座悠闲的海边小镇,我独自旅行偶然的落脚之地,人们大多未被大城市的焦虑和迷茫感染,开朗热情。
并未打算在小镇停留多久,决定随便找个小旅馆住下,稍微休息脚程后再出发。
那天上午下了一点小雨,我沿着那条布满青苔和杂草的鹅卵石街道一直走到尽头,那里有一座有着小花园的欧式房屋,篱笆上爬满盛开的羽叶茑萝,青绿色的叶子还带着露水,我眼前一亮,看到篱笆下掩盖在厚重常春藤叶片下斑驳的旅馆招牌。
于是未加犹豫,推开只到腰部的小铁门,我好笑于自己瞬间的胆怯,似乎闯入仙境的爱丽丝。
花园里种满那种需要攀附的藤蔓植物,常春藤,紫藤,最多的是羽叶茑萝和凌霄花,花枝缠着花枝,花朵挤压着花朵,在如此繁盛欣欣向荣的花架下,有一些垂丝丁香和白色蔷薇,还有较为罕见的梵天花,主人似乎疏于管理,花园里杂草丛生,集水池旁爬满蟋蟀和栖息的青蛙。
我之所以注意到花园那个背阳的角落,是一个身穿白色背心绿色短裤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的十五岁少年。
他苍白,阴郁。
这是我对他第一眼的评价。
他早就注意到我的闯入,但只是默不作声看着我。
我向他说明状况,他还是一言不发抬手指向我身后的欧式房屋。
我只好识趣的说了一声谢谢,随后转身进屋去做登记。
转身前我看到少年蹟拉着拖鞋的脚下堆满了被踩碎的花朵,是很用力充满恨意的揉烂方式。
旅馆的柜台前只坐了一个醉汉,我站在大厅里叫了很多声都不见有其他人应答,应该是只有父子两人经营的旅馆,难怪生意聊聊,如斯懒散的管理当然没有人敢住进来。
最后我注意到柜台上放了一本登记簿,由客人自行填写。
我写好后拿了一张住宿注意事项,上楼去,住宿费我决定稍后给外面的那个少年。
内部没有想象的脏乱,随意挑了一间三楼的空房,推开封闭已久的内嵌式窗户,楼下小花园一览无余,不仅如此,视线还能穿过小镇干净如洗的街道看到不远处的大海。
海风拂面夹杂着莫名的花香,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时看见楼下依旧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如雕塑般的少年,他仰起白天鹅般的细长脖子用漆黑透明的目光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