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墟里烟——墙纸
墙纸  发于:2015年05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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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

老实话,虽则他老爹是正宗桃源人,但迁居至大英国已有好些年头,那汉语变得有点半吊子,他又是从小在西洋学校上课,自然没甚么机会接触汉文。假若这么深入下去,估计自己是力有未逮。半洋鬼子暗自庆幸,兴致勃勃地翻开第一页,笔尖点了点左上角的符号道:「这是A。」然后又字正腔圆地重复念了一次。

「埃?」南淮像个牙牙学语的孩童般跟着念,心道这读音怎么这般怪异?

「不是。看着我的嘴,是A……」

「呀依……」

「好。Aforapple,就是苹果的意思。」

「啊婆?」

祁安忍俊不禁,「诶,你的嗓音好似小孩子……」

清澈的眸光里掠过一丝窘困,南淮抿唇一笑,却渗出淡淡的苦涩,「老爷,请别取笑我了,我知道这嗓子有多难听。」

祁安一顿,片刻才意识过来,笑了笑,「是么?可是我觉得这声音很可爱。」碧绿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身侧的人,话语中没有丝缕虚伪:「真的,一点都不难听。」

平静无波的心湖中像是被人轻轻挠了一下,漾起一阵悸动,白净的耳根噌的烫了起来,南淮无措地垂下了脑袋。

哎呀,这样就害羞了,脸皮真薄。

温煦的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洒在地板上,映出两个长长的影子。略微笨拙的读书声窸窸窣窣地由门板传来,员工们晓得老板大约一时半刻不会出来,掌柜又到了码头监工去,便纷纷搁下卷宗,伸颈举臂,喝茶的喝茶,谈天的谈天。房间中,半洋鬼子趣味盎然地端着书本讲解,间或调侃一下害羞的管家,毫不知情底下那群小崽子正堂堂皇皇地开小差。

如此便是半日。

下午,祁安到酒馆与几位从京城来商家议论货品运送安排的事宜,南淮不便随行,就回去砖屋忙自个儿的活去。阳台里的月季盛怒如火,相较之下前院只有寥寥数棵盆栽,稍厌单调。他问隔壁的菜农要了些葡萄种子,拿小锄头在庭园的篱笆旁挖松了一块地埋下,盘算着要弄出个葡萄架来。

砍竹、磨平、绑扎,好不容易支好纳凉的棚架,南淮已然满身是汗,回屋正欲洗澡,打开水龙头才发现……没水。

奇怪,昨天还好好的啊。

他又扭了一扭,出水口依然静悄悄的听不见丝毫水流声。检查热水器,里头的晶炭仍正常地散发出温和的热气,应该与此没有关系。

难道是哪儿的管道被堵塞了?那得要寻工匠疏通……可是眼下将近黄昏,这么一来一回会否赶不及做饭?

南淮皱了皱眉头,沉吟少顷,担心要是延误修理,万一管道破裂后果就不堪设想,便关上水龙头,出门找工匠去。

工匠手执木槌沿着外墙的水管一番敲打,听其音响明细,查出是一处狭窄的管壁有细微的裂缝。近日雨水丰沛,竟是让不知哪里吹来的野草落地生根,根茎勾住污泥,终将管道堵塞,便剪断了那簇乱草,用泥浆补了缺口。

祁安回来时,管家刚恭送工匠出门,问过原由,自己也从酒馆带回点下酒菜,便让管家烧两碟肉食权充一餐。两个人吃着小菜配酒,自必别有风味。料知,那家伙的老顽固劲又上来,偏要老爷先用餐才轮到下人。半洋鬼子左右说不动,径自鼓起双颊生气,可惜管家守则上遗漏了这项,只好纳纳地独自喝闷酒。

夏夜闷热,近海湿气重,就寐不久便浑身热得难受,祁安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烦躁地挠着起了红疹的颈子下楼喝水,却见那湛蓝的背影正捧着衣物走去浴室,不禁俊眉一蹙,「你怎么还未睡?」

「我……刚刚洗刷完锅碗瓢盆,不慎沾了脏物,所以想再洗一个澡……」南淮微垂眼睛,不知为何明明没做错事,却莫名地心虚。

祁安看看厨房的灶台,上面只有刚才自己剩下的冷菜残羹,份量却似乎稍稍减少了,不由得疑惑,「你吃饭了没?」

「吃了……」声如蚊呐。

「吃了甚么?」

「一些小菜……」

「为什么我只见到我方才吃过的饭食?」祁安绕起手,望着跟前的脑袋越来越低。

「就是老爷带回来的小菜……」

脑里的某根弦咣当断裂,洋老板脸颊抽了一抽,抡起拳头气势汹汹地靠近那光滑的额头,管家怯怯地瑟缩一下,却被狠狠的敲了一记。祁安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让你吃了剩菜么?嗯?还是你喜欢吃我的口水?」这不知好歹的家伙,死活不肯和他一同用膳,竟然吃这些残羹冷炙。都不晓得吃了多少天了,人家不知情的岂不是以为他刻薄下人。

「没有……」南淮捂着额头小声说。

「那原因?」

「不想浪费……」

祁安气憋,瞥了他怀中的衣物,挑眉道:「分开洗澡也是浪费水,那不如以后咱们一起洗?还可以省点时间。」

「不、不行。」老爷认真的口气彷佛不是在开玩笑,南淮吃了一惊,先莫论合不合礼,这副丑陋的身子焉能让别人看到。瞧见碧瞳中微愠的神色,他慌张地认错:「老爷,我下次会做自己的饭食了……请您原谅……」

祁安冷冷道:「我忽然觉得节俭是很重要的事。一起吃饭,抑或一起洗澡,二挑一。」他才不给这家伙轻易避过去。

「老爷……」

「要我帮你挑?」

南淮忙摇头,委委屈屈地道:「吃饭……」

啧,果然这家伙还是得逼着才行。

第6章

与主子同桌而食,究竟有何可怕之处?

答案是没有。

规矩也好,礼数也罢,迂腐、守旧、拘泥于小节,通通都只是个伪装,岁月的摆布和煎熬已然让男子认清了自己的命,他害怕和地位悬殊的人过于亲近,那会模糊了他们的差别。

犹记得初入宫门,他被分配到一个年岁相近的小皇子作随侍,那时对方尚小,一派纯真无邪,仍在母妃膝下承欢,却无兄长幼弟,日子正是枯燥无聊。得到了玩伴,去哪儿都要带上他,甚么见闻趣事也都与他分享,犯了错会出面庇护他,稚拙的脸孔上从没一丝轻视厌恶,好像真把他当成朋友。年幼的他心中很高兴,彷佛在茫茫大海中抓到可以依靠一块浮木。

可是生活岂会这么如意。

那日,依稀似是这人的生辰,大约是因为那妃子不受宠的关系,生辰宴并没有办得十分隆重,仅仅在自家府第里设了一桌酒席庆祝。身为奴才的他自然没有资格参与,便被吩咐到后院里值勤。或许是缺了同伴觉得寂寞,小皇子藉词身子不适,在酒席途中离开,却是趁下人不注意把他带去卧房,又悄悄在厨房偷来一些糕饼回房和他分食,权当和朋友庆祝生辰。

那妃子就这么一位孩儿,莫名其妙抱恙,做母亲的理所当然担心,不消片刻便叫来御医替儿子看病。打开门板,赫然发现称说不舒服的儿子,居然和一名小太监欢欢喜喜地坐在桌前吃糕点,有说有笑。妃子免不得勃然大怒,小皇子被揪住耳朵哎哎叫地提了出去,而顿失靠山的他则被杖打三十大板,爬在床上十天才得走动。事后,不知道妃子和小皇子说了甚么,但迟钝如他,亦确实察觉当那双纯净的眼睛看着自己时,已染上如同其他主子一般的鄙夷之色。老太监训诫他,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主子是天上的云,奴才却比地上的烂泥还不如。即使主子再宠你,也只是施舍。记住云泥殊路,切莫恃宠而骄,做出有失体统的事。

没错,云泥殊路。

他和青年是主仆,就算青年多么对他仁厚礼待,两人之间始终划了一道跨越不过的炊儿。填不平,抹不掉。眼下青年能笑嘻嘻地与他玩闹,可谁也不能肯定将来会否一棒子将他撵走。

但是,将青年拒于千里之外,心却会有一种钝痛,很苦。他搞不懂这种感觉。可既然青年要求,他不过听从命令,应该……没问题吧?南淮蜷曲双膝靠在床头,迷茫地眺望着窗外黑蒙蒙的夜色想了又想。凡事紧记本份,日后出了变化,自己便也不会伤心了。

所以……稍稍与青年亲近一点,未尝不可罢……

「南淮,后日初五,咱们进城里玩两天好不好?」

五月初五,桃源国的端阳节,听闻是为了纪念一名叫屈原的诗人而来的。桃源人会在此日举行龙舟竞渡、吃粽子、喝雄黄酒,用五彩丝系臂扮龙子,以兰草汤沐浴,去污除毒为俗。半洋鬼子从父亲的叙述中可以想象其盛况是如斯热闹,却是未曾亲身体验过,恰巧这两日商行无甚大事,得以忙里抽空出门走走,就顺势提了出来。

南淮把艾草插在花瓶里,温顺道:「好,但商行那边不要紧吗?进了城,若果有甚么紧急事陈掌柜很难通知老爷。」

真哆嗦。祁安撇撇嘴角,「我已经告诉掌柜初五初六不回商行,他自会打点,甭操心。」

南淮颌首,「那我去准备出门的东西。」

与渔村相距最近的城镇名为庆屯,坐车只需约莫两个时辰。庆屯邻傍一条长江,水运便利,因此甚为繁荣兴盛。每年端午,镇里的壮丁们会在江流赛龙船,当地百姓和游人围在江边熙熙攘攘,呐喊助威,煞是闹腾。

祁安二人清早上路,中午便到达城门,可惜却是晚了一步,依傍江边的客栈已然客满。祁安有点失望,但没法子,谁叫他没有预早订下厢房呢。两人驾着小蒸气车东奔西跑,好不容易寻得了一间客房,草草放下包袱,便急匆匆往曲桥冲去。

只见岸边早已人烟沸腾,江上烟波浩淼,龙头精细生动,栩栩如生,十数只龙舟随着翻卷的浪花起起伏伏,乍看来俨然在天空兴云吐雾、纵横四海的蛟龙一般。船上的男儿个个虎背熊腰,赤膊握桨,紧张地等待站在前方的小舟发令。

「你猜哪一只会胜出?」祁安饶有兴味地问道。

南淮靠在石柱,目光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那些汉子,指了指中间的龙船道:「青色的那只。」

祁安哦了声,摸着下巴望了望,笑道:「我觉得是红色那只。」

南淮偏过头,「可是那只上面的人不及其他的高壮,划不快吧……」

「这龙舟比的是速度,不光靠力气,还得有默契和计策。我看他们坐姿一致,执桨的手势也都一模一样,肯定勤练有功。」祁安眉头一扬,挑衅道:「要不要打个赌?十文钱,我买红色。」

怎的突然认真起来?

南淮失笑,无奈接受赌局。

旗子一降,众赛龙如离弦之箭,力争上游,顷刻波浪奔腾,水流汹涌澎湃,沿岸观众呼声震天,一时间使人不由自主的热血腾升。

眨眼间,领先的龙舟已经奔过终点。不出所料,祁老板押注的那艘夺标。

祁安得意洋洋地笑,「我赢了。」

「老爷眼光独到,小的愿赌服输。」南淮莞尔,淡然地从钱袋里掏出十个铜板给他。

对方没有露出想象中的不甘表情,祁安感到些许无趣,打赌就是大家都要有争胜的心才好玩,这家伙毫不在乎输赢,哪有乐趣可言。便将赢来的赌注随意地打发给桥下的乞丐。

两人沿着江边走了一会儿,家家户户门上皆悬挂菖蒲、艾叶,还有纸造的小龙灯笼,甚有过节的气氛。偶遇一卖粽子的摊贩,半洋鬼子对那用树叶包起来的饭团很是好奇,浓郁的香气徐徐从热烘烘的蒸笼飘来,忍不住买了两个绿豆口味的。停在路边急不及待便剥开叶子咬了一口,糯米粘粘软软,融化了豆沙混杂蛋黄,咸咸甜甜的,十分美味。他赶忙把另一只剥开递到管家嘴边,「这个好吃。南淮,尝尝。」

略微亲昵的举止让南淮脸颊一红,羞赧地拿过粽子咬一口,瞟见青年热切的神色,笑了笑,「嗯,很好吃。」

祁安眼睛一亮,「买两个回客栈吃?」

「粽子腻,难消食,易引起胃痛,一天不宜多吃。」南淮蔼声劝道:「老爷喜欢的话,明儿我再去买好吗?」

「也好。给我换个口味。」

江河壮丽,山丘青翠,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赏玩风景,行至曲桥尽头,却见几个孩童正围在栏栅前,有的将酒水倒入江中,有的像抛石头般把肉粽丢出去。祁安瞠目结舌,「他们在干什么?」

「这是习俗。把雄黄酒倒进江里,弄晕蛟龙水兽,而粽子,则是让鱼龙虾蟹吃饱,以免伤害屈大夫。」南淮解释道:「不过只是传说而已,已过去那么久,即使屈大夫尸骨没给鱼龙吃掉也得腐烂。」

祁安调侃道:「这么多东西倒下去,恐怕江里的鱼早晚吃过饱给撑坏,再不然就是喝得醉熏熏的给渔夫捞了去。」

南淮噗哧一笑,「还真有可能……」

「咱们倒点消腻的东西给鱼儿吧。」

「甚么消腻的东西?」

洋老板勾起恶作剧的笑容,「比如醋溜白菜……」

南淮无语。老爷,这江里的鱼惹犯您了么?

按庆屯的习惯,端午时节浴场会预备兰草浴汤供百姓泡浸去暑。然而南管家有难言之隐,不便陪同老爷入浴侍候。青年心里明白,没为难他,但一个人去浴场有些寂寥,不免懊恼。灵活的脑筋一转,拉着自家管家回到落脚的客栈,唤来店小二烧两大桶兰草汤送到厢房,在两浴桶中间插上一块屏风,待小二退下后紧紧拴上房门。这么一来,既免去了尴尬,又可以共同享受浸浴之乐。那细微的体贴令南淮颇为感动,也不忸怩作态,径自褪去衣衫入浴。惟心下未能安定,耳朵一直留意着隔壁的动静,偶闻水声滴滴或是木勺碰击的声音便立时绷紧了身子。

安静了少顷,慵懒的嗓音徐徐由屏风后响起:「夏日炎炎,泡泡凉水果真解暑。南淮,你家乡过端午可有这个习俗?」

南淮应道:「我那村落贫穷人家,买不起籣草,也没有怎么特地过节。村口有一条小溪,端午时孩子也就在溪里玩儿水。」

「你家乡在哪儿?」祁安聘人的时候只考究过往上工的经验,对管家的家景身世从未过问。

「咸丰城西郊,叫泮村。」

「咸丰城?和京城很近呢……」祁安往浴桶边沿一靠,问道:「回乡探望过家人么?」

屏风后沉默了少顷,柔和的声音带上了点生硬:「自入宫后,我和老家便再无联络,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已搬迁,突出回去恐会给他们添乱……」

感觉对方似乎不欲谈及家事,祁安转了个话题:「饭后咱们去放花灯如何?」

南淮犹豫道:「可是花灯……该是元宵节放才对吧……」

「谁规定非得要元宵节才可以放花灯,大爷爱甚么时候放就甚么时候放。」这泡澡真舒服,难怪东洋人那么喜欢。祁安把湿巾往额头贴上,我行我素的语气:「方才看桥头水流顺风,就在那儿放。」

南淮哭笑不得。我的好老爷,这时候哪里买到花灯给您放啊……他踌踌躇躇地讯问:「老爷,如果没有花灯,用小帆船代替可以吗?」

「不行。」祁安干脆利落地拒绝,许愿就得用花灯。

任性的家伙。南淮暗暗叹气,却听那厮又道:「你放过花灯么?」

他思索了一下,「过年的时候,和其他小太监在主子府中的池塘玩过一次。」后来每年春节相当巧合地都是轮到他值夜,所以再也没有碰过。

「甚么形状的灯游得最远?」

「……帆船。」

啪的一声,一条湿漉漉的白巾飞过屏风打在管家脸上。

结果,两人逛了整整三条大街,还是找不到半洋鬼子心目中想要的那种花灯,当然,管家所言的小帆船亦是遍寻不着,最后好说歹说,祁大老爷才勉为其难地买下一盏小龙灯笼,在其底部额外加了层薄薄的羊皮以作防水。

立在岸头,四周树影婆娑,夜色分外幽静,只闻得淙淙的流水声。火石相击,点上红烛,南淮看见青年忽而转身背对着自己,偷偷摸摸地在灯笼上面写了一行小字,又故意挡住他的视线,快速将灯笼放到江上。微弱的灯火伴着旖旎的水绉潺潺而行,忽明忽暗,载浮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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