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墟里烟——墙纸
墙纸  发于:2015年05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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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影响船队航行吧?」

「还好,这一批货里并无陶瓷,都水清吏司也没为难我们。」

「祁哥哥,陈掌柜,我可以进来吗?」

房门响起轻轻的讯问,祁安收拾了一下混乱的桌面,应了声进来。

南淮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手里捧着个方盘,上头放了两大碗热腾腾的汤面,正悠悠地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陈掌柜弯眼一笑:「好香。今天午饭是鸡蛋面啊?」煎得金黄香脆的鸡蛋配上面条,令人很有食欲。

「是的,还有普洱茶。」南淮笨拙地将碗筷茶具摆放在案桌上,朝两人躬了躬身,「要是没其他吩咐,我先退下了。」

祁安抬手喊住他,「你不吃?」

南淮乖乖地道:「我一会儿吃。」平时他都和祁哥哥一起吃,不过祁哥哥在和陈掌柜商议公事,他不可以打扰他们。

「吃完记得服药。」祁安提醒道。

南淮点点脑袋,接着有点僵硬地转过身离开。

陈掌柜狐疑道:「那个,先生,南管家走路咋的这般古怪,好像夹住根木头似的……」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脑部受伤的一种遗症。」因南淮的情况,祁安翻查过一些西洋医书,当中提及部分头部受过重创的病人康复后可能会有手脚活动困难的问题,只要多行走,假以时日便会有所改善,他便没太在意。

「那南管家的失忆之症,用了那么多药方还是没好转吗?」

祁安摇摇头,「晕眩征状倒是减轻了不少,可依旧会有轻微的头痛。」

「要否再找别的大夫看看?」

「甭了,药是三分毒,吃多了对他身体不好,暂时就这样,过些时候再说。」祁安盯着眼前的汤面,丝毫没意思要起筷,反而露出有点蔫蔫的神色,「陈掌柜,你吃得下两碗么?」

「先生不想吃?」陈掌柜诧异。

祁安嘴角抽了两下,「我已经吃了五天面条,看见就想吐。」

就算外表是成人,南淮如今的心智只有几岁大的孩童,以往懂得的东西俨然被字画被漂白一样,清得彻彻底底。普通的打扫整理还可以,做菜这类复杂的工作却是不行,莫说切肉炒菜,光是烧火,起初差点儿把厨房烧了。祁安耐着性子手把手教了他数回,他才勉强学会做些简单的饭吃,不外乎面条炒饭、烫青菜、蒸肉片等等,三天两头的菜色尽是这几道,祁安都腻了,可是小孩子如此努力,不好明言,唯有偶尔藉词公事烦难要出门散散心,带他上酒家以补偿被亏待的肚皮。

「小淮,今天天气不错,呆在家里无聊吧,想不想去海边玩玩?」

这年纪的孩子应该很爱玩耍,成天呆在屋子里怕是把他闷坏,即便南淮没抱怨,但有时候望见庭园外的小家伙嬉笑玩闹,那羡慕的眼神祁安还是察觉到,便在早上赶工将一半的文书解决掉,腾出下午的时间陪陪南淮。

南淮正在阳台上浇花,闻言心中大喜,脱口便说了句想去,转而又嗫嚅地道:「不过……祁哥哥不是很忙吗,我可以到书房练字,不觉得无聊……」

祁安笑笑,「没事,我也想去海边吹吹风,小淮不陪我么?」

南淮忙道:「我陪祁哥哥去。」

虽则是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男子,然而那清秀的脸庞和稚拙的表情,略带傻气之余,倒是挺招人疼。祁安忍不住摸了摸那头柔软的黑发道:「真乖。」

咸涩的海风吹拂沙粒,笔直的旗杆屹立在岸边的码头长桥上,午后的阳光耀眼却不猛烈,碎散在海面,波光粼粼恰似铺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银镜。这时分大部份的书馆仍在上课,海边只得两三个渔妇带着娃儿在船头编织渔网。

祁安二人沿着岸边散步,南淮瞧瞧停泊在码头的船只,又蹲下去端详水底里有没有鱼儿游过,满目好奇新鲜。祁安见小孩儿抱着膝盖聚精会神地凝望着,劣根性起,从沙里捡起一只小螃蟹腾的凑近他脸前。

「小淮。」

南淮听声,呆呆地抬起头,吓然瞥见螃蟹两只大尖螯在鼻头晃动,白沫噗哧噗哧地由口器吐出来。他傻傻地眨了眨眼,片刻,哇地一下弹跳起来,双手挥舞,「拿走它!祁哥哥快拿走它!」

祁安哈哈大笑,随手把小螃蟹丢掉。

小动物乍得自由,驮着硬邦邦的大壳火撩火撩地逃亡了。

祁安弯下,身,安抚般拍拍南淮的脑袋道:「沙滩里有很多漂亮的贝壳,我们捡些如何?可以用绳子穿着当项链。」

「好!祁哥哥和我一起捡!」南淮乐乐陶陶的呼欢,扯着洋人哥哥的衣袖往沙滩走去,浑身忘记刚刚是哪个坏蛋捉弄自己。

「要留神沙里的碎石和利物,莫弄伤脚,还有不要用手挖,拿树枝。」祁安叮嘱道。

「知道了。」南淮拾起脚边的树枝,急不得待地在一处泥沙开挖。未几,朝祁安扬了扬胳臂,兴奋的叫道:「祁哥哥快过来,这个贝壳很大呢!」

祁安踱过去一看,失笑:「这不是贝壳,是螺。」

「螺?」

「形状不同,它的壳是圆圆尖尖的。」

「哦。」南淮似懂非懂地点头,将螺捧在掌心,期盼地问道:「祁哥哥,这个我可以带回家吗?」

「为何不可,就摆在你房间的窗台当装饰,不过这看起来似乎是生的,得用盆子盛点水养着。」

「只要水?」

「间中给它吃点菜叶……」

「它能吃?」南淮惊讶。这东西没长嘴巴啊。

「你放着夜晚它就会偷偷吃掉。」祁安撒谎越来越自然。

两人又在沙滩上玩了好一阵子,南淮晒得小脸蛋粉红粉红的,怀中揣着那大螺和十几个贝壳,心满意足地拉着洋人哥哥的衣袖子回砖屋。看小孩儿似乎晒伤了,脚丫子亦被石头擦破了一点皮,祁安吩咐他先洗澡再涂药,然后自己到澡室沐浴。南淮用的是楼下的澡室,仗着不会被洋人哥哥发觉的心思,把那些宝贝带了进去一边洗澡一边替它们清理污泥。

直到要穿衣服那一刻,这才记起忘了拿更换的衣物。今天的衣裤全都浸过海水,穿着出去定然得再淋浴一遍,南淮便用抹身的巾布围在腰下直接回房间。受巾布阻碍,下,身被束缚某处因半日的蹦跳走动加剧了痛楚,步姿显得十分怪异。

祁安早已洗好,找了伤药正在他房门外等候,瞟见这家伙别别扭扭地走路,不禁奇怪:「你怎么了?」

「没有……」南淮扶着墙壁走,脚下倏地一个趔趄。

祁安两个箭步上前把那颤颤巍巍的身子抱着,温和问道:「是不是又感到晕眩了?还是腿脚乏力?」

「不是……」适才的动作牵扯到腿间,一阵剧痛袭来,薄削的唇瓣顿时苍白起来,南淮禁不住夹紧双腿,红了眼框小声道:「好痛……」

「哪里痛?」方一发问,小孩儿就用两手隔着巾布捂住了下,身。祁安困惑,没加细想,伸手便探入布后摸了一摸,赫然感觉到那小小的一团正被绳子似的物扎着,沉下脸道:「这是甚么鬼东西?」

「草绳……」净身那时用的细牛筋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就算眼下已出宫,可是南淮不敢违反刀子匠的命令,便寻来草绳,将之撕成细条代替。然而草绳缺乏弹力,走动稍为大一点便会十分疼痛。

祁安自是不懂得此物作用,皱起眉头道:「你这是干什么,快进去把这东西松去!」说着便拉着他手臂走进房间。

「不行!不可以松开的……」

「你松手!」

「不行!不绑着鸟儿会长大的……」南淮揪住布巾,缩在角落死活不让祁安触碰。

「长大了又怎么,那很正常。」这家伙当真被打傻了。祁安蹲到他身旁,哄道:「小淮乖,让祁哥哥帮你解了,这样那里会受伤的。」

「不可以!长大了刀子匠会割掉的。」南淮曲膝抱着身子,泪汪汪地望着祁安。他曾目睹过那个恐怖的景象,而且从老太监们的窃窃私语得知,割鸟儿比之前动刀痛上百倍,假若伤口被肉芽堵住更会活生生憋死。日后也不能站着撒水,会遗尿,浑身发臭。万一脆骨再长出来,还要挨一刀,苦不堪言。

祁安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心疼地把他搂在胸前道:「你被我买下,已经不是宫里的太监,那甚么刀子匠伤不到你。」割掉命根子?他爷爷的这桃源皇帝有多残忍!南淮当时估摸还不通人事,竟是遭到那般惨酷的对待,他父母可够狠心……

「祁哥哥不会把我送过去?」南淮眼泛泪光,怯怯地揪住他衣襟。

「当然不会。」祁安斩钉截铁地道。

「真的?」

「真的。」

小孩儿得到保证,答应将草绳取下,用手背擦了擦泪水,窘迫的将洋人哥哥推出房间,又把房门拴得结结实实。半洋鬼子本欲帮忙一把,顺便占占便宜,可惜这家伙脸皮薄,骗诱不行,只好作罢。

南淮在房内弄了一会儿,打开门,小手握着那根细绳垂着头,没去看祁安。

祁安挑眉,「都脱了?」

南淮脸颊发烫,胡乱地回了一声。

祁安不放心的又往他两腿之间摸索了几下,确定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绑扎,才收回手恶狠狠地恐吓:「若果下次再这么做,不用麻烦刀子匠,本大爷直接帮你割了!」

南淮惶恐地缩起了脖子,听话地道:「我不敢了……」

第9章

六月晚夏,暑邪猛烈。

初伏的气象闷热且潮湿,阴雨濡染了木头,残留下来一股酸腐之气,好在山风顺势,从树林飘来黄菊的清幽将那异味掩盖不少。半洋鬼子忙完公务,慵懒地躺在阳台上纳凉。辛勤的管家在躺椅旁架上一把大油纸伞,又从地窖弄来一块冰块用盆子装好摆在矮几上,接着到厨房切了盘新鲜水果,立在躺椅侧旁,一面侍候老爷吃水果一面拿扇子扇风。

微弱的风夹杂冰块的清凉,酸酸甜甜的果肉让人暑气大消,翠绿如玉的眸子舒服得眯了起来,半洋鬼子咽下嘴里那块西瓜,下巴点点水果盘道:「苹果。」

南淮用小竹签串了一块白花花的苹果肉送进懒鬼口中,将冰块换了方向,继续扇风。

「真甜。你也吃吃看。」

修长的手指掂起橙子肉递到那嫩红的嘴唇前,南淮顺从地吃掉,勾起浅浅的笑容道:「好吃。」

半洋鬼子俊俏的脸上不禁透出几分宠溺的神色,指尖轻柔地帮他抹去唇角上的少许果液,又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日夜独处,南淮已经习惯了洋人哥哥这种亲密的举动,况且在一般人家里,兄长和弟弟感情若好,勾肩搭膀搂搂抱抱属寻常,所以他也不抗拒。

「这天和陈掌柜学了甚么?」因商行有新客人来访,那是一笔大生意,祁安身为老板不能幸免地要出门接见,因此照顾小孩儿的责任天经地义的降在第二把交椅的陈大掌柜身上。

「陈掌柜教了我辨别茶叶的种类,有好多种呢。」南淮扳起指头数了数,「西湖龙井、太湖碧螺春、黄山毛峰……还有乌……乌……」

「乌龙茶。」

「嗯,陈掌柜还泡茶给我喝。」那壶茶比起他泡的醇厚浓酽多了,改日得叫祁哥哥尝尝。南淮喜孜孜地道:「下午还带了我到货仓监工。」

「监工?你成不成啊?」祁安捏了捏他小巧的鼻尖。

南淮不忿气被小看,鼓起腮帮子道:「当然行,陈掌柜和工头都夸我做得很好!」

其实这哪里是监工,不过是陈掌柜一人分担两角,一边充当奶娘一边要顾着督促工人把货物搬到船舱的正确位置上,还得为船只停靠码头的远近与傍邻商号的工人周旋,委实应接不暇,便着南淮留在货仓里,叫了工头寻点碎事给他打发时间。工头费尽心思才想出让他帮忙抄下工人搬运物品的数量。因为只是在工人每搬一件货物时递给他们一根纸签,回来时再记录,出不了甚么吆蛾子。这些陈掌柜事后都和老板一一报告,可是祁安没意思要拆穿小孩儿。

「那么小淮明儿还想不想去商行?」

「可以吗?」水汪汪的眼睛晶亮晶亮的。

如果南淮的记忆以后都恢复不了,一切就得从头教导。祁安不怀好意地笑道:「既然陈掌柜这么赞赏你,你跟着他应该得益良多。上午便随我到商行吧,可是下午要读书,不能荒废。」

嘿嘿,陈掌柜,看你以后还有没有胆子把文书推卸给本大爷。

常言道,开罪老板的下场只有倒霉。碰上船期紧凑,可怜的掌柜码头货仓商行三头奔走,身后拖带着老板的宝贝管家,仓库里乌烟瘴气,出出入入都是粗枝大叶的鲁汉,货物又笨重,得时时提防意外,假若那厮摔倒了碰坏了恐怕工作不保,办起事来便多了些儿顾虑,效率也因此减慢。

「陈掌柜,下月出海的船只许可发下来没有?」

「抱歉,这阵子忙,我还未到驿站领取信件,按日子应该发下来了,下工后我去那边问问。」

祁安从宗卷堆里抬起头,不见那家伙的踪影,眉心一蹙:「南淮没跟着你?」

「南管家在后院里修葺花草。」陈掌柜心道:希望没把花草剪秃吧……

「别让他太累,午后他得练字。」祁安笔杆往靠墙的柜子指了指,「那里有一包药,麻烦陈掌柜帮忙煎熬,三碗水就足够,多放点冰糖。」

这可恶的祁先生,他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居然还使唤他去煎药,真把他当他家下人啊!正当陈掌柜默默地腹腓自家老板刻薄员工,京城布坊的一封信函拯救了他。

来信内容无他,依旧是那个婆婆妈妈的问题──图样太繁复,绣匠和裁缝看不懂。

祁安无法,布料必须在本月下旬动工,不然便来不及赶上八月初的船期。与掌柜和一众伙计商谈后,决定带同绘制图样的老吴亲自上京向布房解说样式要求,可麻烦的是该如何安置南淮。原本祁安打算把南淮留在渔村,一来考虑到他们坐船经海路走,那家伙可能会水土不服,二来此次出行并非游乐,少说得花上十天半月,处置布坊事宜时也许抽不了空看顾那家伙。横竖陈掌柜似乎蛮会照顾人的,祁安便想着将人寄放在他家中。

南淮一听洋人哥哥要把自己单独留下与陈掌柜一起住,表面乖乖巧巧的说没甚么所谓,私底下却像个跟屁虫一样寸步不离地粘着洋人哥哥,神情半是委屈半是惶恐,满脑子想着不知何时他会不吭一句的将自己卖掉。

一直到了出发的那天,祁安背着包袱踏上甲板,回头瞟见那家伙可怜兮兮地站在码头巴望着这边,彷佛被主人遗弃的小狗。陈掌柜和和气气地安慰他,那家伙小嘴一抿,豆大的泪珠就哇啦哇啦地滚落下来。

祁安盯着那双通红的眼睛,内心几番挣扎,终究是心软,下船把南淮拽上桥板,又将包袱丢了过去,故意板起脸道:「我们这是去办正事,路上可不许淘气,到哪里都要跟着我,走丢了我不管你。」

南淮突然获准同行,立马破涕为笑,抱住包袱点头如捣蒜。

祁安又道:「海浪难测,在船上走动记紧往里面靠。」

南淮嗯了声,擦了擦眼泪,嗓子有点沙哑:「祁哥哥,我们要坐多久?」

「三、四天吧。」

祁安他们坐的是商号运货的船,沿着桃源国境西北面的海域航行,看见一座孤岛后把船头转向东北,接下来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船夫只能依靠星宿指引,顺风的话,大约一个多月左右便到达大英国边境。因部份物品存放在京城分号的仓库,中途会在京城停留一段时间,祁安他们便在那时下船。

货船有些许陈旧,船身甚是巨大,底尖上阔,首尾高昂,以蒸气推动,两侧有护板控制方向,宏伟的帆桅竖立在甲板中央。全船分为三层,底下两层的地方都用作摆放货物,只有最顶的一层是船员休憩的空间。

若是平素出航,位于船头最外面的房间非船长莫属。当其他船员十几个人在窄狭又密封的卧室打通铺时,这儿有高床软榻齐全不说,打开窗户望去,辽阔的海洋一览无遗。不过眼下洋大老板在此,威风凛凛的船长大哥心里再是不情愿,亦是落得让位的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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