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酌墓
酌墓  发于:2015年05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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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没有那所谓的『有心人』呢?」

「我也不知道。」伍越握着芥子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他要将与芥子的手有关的记忆——那手的指骨、掌纹、肤色、软硬、温度、汗水,都封入在星星的每一眨眼里。记着。

世界仍是老样子。伍越和芥子也是老样子。星星也是老样子。只除了伍越脑袋里有了新的记忆——芥子的手,以及黑色——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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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越不是第一次在搭西铁的时候睡着——即使是站立。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举高右手握着银制吊环,吊环里他看见自己扭曲的脸。然而眼睛有点痛,也许是因为两天没睡,揉了几下,眼睫毛掉落倒插入眼睛,他身上没有镜子,便看向车窗。可惜车里挤拥,针也插不进去,越过无数颗陌生又平凡的头颅,伍越只看见自己的额头以及几撮碎发。

黑色的头发倒映在黑色的车窗——列车正行驶于黝黑的隧道里,窗子便成了一张墨汁漆成的画纸——黑色。白晢的额头浸于黑色的车窗,黑的。

脱离隧道,窗外是一列快速经过的广告牌,伍越便连自己的额头跟头发也看不到。他见到洗衣粉、纤体广告中打扮性感的女星、巧克力、借贷广告里穿着玩偶服的娇俏模特儿。

连眨几下眼睛,眼水湿润了眼睑,似乎把那外来者驱逐出去了。他紧了紧黑色侧肩袋,在南昌站下车,再转地铁去香港站。在香港站行两条长直路,就去到中环站,伍越正是约了人在中环站等。

去到中环站C出口,他见到一个穿着牛仔裤跟浅橙色背心的女子。未接近,那女子便朝伍越挥手,直至他走近,才说 :「你好,我就是生果日报的记者,阿袁,这是我的卡片。」

「我可没有带卡片,」伍越摊摊手,说 :「交响乐团有替我印卡片,但我不爱带在身边。」

「用不着用不着,年轻一辈见到你,就知你是Number的小六。」

「我不年轻了。」伍越笑开一张脸,拨了拨额前久未修剪的头发,说 :「都廿五了。」

「还只比我大两岁。」阿袁说 :「小六,你想在什么地方接受访问?」

「Cafe就可以,这附近有间cafe不错,我跟团员不时去那里烧时间的,我带路吧。」

「哪一个乐团? 职业交响乐团,还是你所创办的地下乐队Number?」

「后者。」

他们踏上电梯,梯级上升时,伍越见一块长方形玻璃横在眼前,他在那一两秒间见到自己双眼 : 黑亮的眼珠,眼白因几十小时未睡过而透出极浅淡的粉红,眼底下有一抹浅影,像不小心画重手的下眼线。

伍越打了个呵欠。

去到那间cafe,他要了双份Espresso跟一碟肉酱意粉。今早回去交响乐团参加常规练习,几个小时没吃东西,接着就去琴房坐了两小时,作曲。只喝了一杯即溶咖啡,现在又来接受生果日报的专访,专访后就去跟Number的团员夹band。

这是伍越的常规生活,都过了四个年头。

阿袁则点了一杯Cappuccino。两人点的咖啡都来了,阿袁放了一枝录音笔在桌面,伍越也不是第一次做专访,自是知道记者做访问是习惯录音的。

这间cafe叫做Mirror。店如其名,四壁装了不同形状的镜子,伍越左边的墙壁是由镜子的碎片组成。伍越看见墙上有许多他的眼睛、他半张残缺的脸、半个鼻子,一眨眼,镜子里的眼睛便如同天上的星星般,空洞地闪烁。好似毕加索的抽象画,蓦地引出笑的意欲。

阿袁坐在他对面,而她身后正是一面鹅蛋形的镜子,镶了一道闪石边。镜中映着伍越完整的脸 : 皮肤有久未经过阳光洗礼的白,一管直鼻子,一双黑眼睛,一头从未经染色的黑短发,用了点定型喷剂抓出一个不至于呆板的发形。中学时架在鼻梁的眼镜倒是消失了,前年他做了激光矫视,再也不需要戴眼镜。

「可不可以讲下你的艺名,小六?」

其实我在家里的名字叫小五。

意粉来了,满满的一大盘,伍越是此处常客,闲时又跟地下乐团的团员在这里搞小型音乐会,引来不少客人,故老板常常特别优待他们,各种咖啡也可无限续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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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习惯是从不向任何媒体透露我的真实名字。至于为什么我不用「小五」一名,而要用「小六」呢? 那是因为我要做一个跟本来的我截然不同的人,一个新的「我」。我抛弃旧名字,与那一段过去。

「虽然今天的访问系点不在于小六你的音乐生涯,但我在其他有关你的专访上看过,中学时的你志愿是当个医生?」

你说得对。

拿叉子卷起意粉成一小团,塞进口里。其他朋友总是说伍越吃东西很造作,却不知这是他无法改变的餐桌礼仪。幼时习惯的规则到长大了仍不能改变,就像一个纹身,纹在身上,洗不掉,强要去洗,还是有个淡淡的印记留在原来的皮肤,因此伍越与别的音乐人不同,格外抗拒纹身——那是一种入侵。

我以前想做医生,因为我大哥正是医生。二零零三年沙士时,我大哥就是其中一个留守一家公立医院的医生。后来他平安度过疫潮,晋升得很快,今年已是某间公立医院的内科主管。我一直在父母与大哥的阴影下成长,便为自己设限,想 : 我要变成像大哥一样的人,因为我父母想我这样做。于是,我就一直催眠自己 : 要读医科,要做个医生。

我想我父母做得「最错」的事,就是让我自小学音乐。我喜欢音乐,由细到大就学。我读中五时就考了八级钢琴,未入大学就去考演奏级。学长笛是中一的事,但一直懒得去考级试,反正我在交响乐团是负责弹钢琴的,两个月后要去美国表演一首钢琴协奏曲,最近的排练就有点紧……

说回音乐。我一直是喜爱音乐的……

「但你却考入了医科。」

是的。

伍越抽了一张面纸,抹抹嘴边的蕃茄酱。右手中指一枚黑钢指环打磨得光滑如镜,他从中看到一双半垂的眼睛。

我的确考入了医科。中五会考我拿了八优,读完中六便通过拔尖上了医科。那时我家人仍不知道我入医科只是为了应酬他们,因为他们说过 : 只要我肯读医,就让我考钢琴的演奏级。那时他们就察觉我爱音乐甚于医科、科学,开始想阻止我继续学音乐。反正事实就是我为了考演奏级而入了香港大学的医科。其实那时我已密谋,趁翌年的三月投考演艺学院音乐系。

父母一直不赞成我读音乐。头一年的学费全是我出外打工赚回来的,到第二年,父母见我成绩出众,知我是认真,才肯替我支付部分学费。那一年半工读的日子虽然辛苦,倒是充实的。

「倒真让你进了。你家人一直知你创立了地下乐团Number吗?」

不知道。

伍越摇摇头,想起那个荒唐、新鲜的年代,嘴角有了笑意,使他一张清秀得接近精致的脸,多了年轻人的狡黠与生气。

不知道。我在中三升中四的暑假一时冲动,就上网开团招人,我有钢琴底子,是keyboard手,就招了四个跟我一样没经验的生手,大家本身都是玩古典音乐出身的,主音小七就自小学声乐。第一次约出来,乐器都是靠人际关系,搭上搭才借来。我们玩Beatles的作品,不得了 : 主音记不熟歌词,Bass和木结他不断脱拍子,我这keyboard就只顾数自己的拍子,但我的拍子跟drum set完全不同……总之就是灾难。那时我们都窝在鼓手小八的家练band,他有drum set,那小子若玩不成音乐,就是个二世祖。我当年瞒着我父母出去夹band,籍口就是夜晚去补习……不是有些补习班上课上到十点几十一点吗?

「那你是真的有去补习?」

没有啊。那些补习费我都储起来,后来我夹band的事被父母发现时,已是我跟他们说我考入了演艺学院的那年。我就将那堆补习费——我另外开了一个银行户口储起来——一口气提出来放到他们面前。父母那时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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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越吞了口中的意粉,再想到一贯气定神闲、颇有中产风范的父母气得怒发冲冠,不禁闷笑起来。他转了转右手腕上的钢表,过了半小时。伍越喜欢钢制品,犹其是黑钢。因为质感重,却能打磨得明如镜子,倒映出来的东西都是层次不同的黑色。自二零零三年,他对黑色就有种不能自已的迷恋。在交响乐团表演时,他必须穿上黑西装、黑衬衣、黑西裤与黑皮鞋,戴上酒红色或天蓝色的领带,这是他的标记。他用的英文名是Junius,June的拉丁文。Number的五个成员皆以数字及相对的月份作为腻称,由六到十。伍越是Number的团长。

「说回Number。你们Number在去年反国教运动中表演,是你们事前自发性接触举办反国教译动的学生还是怎样?」

是的,是我们主动找那群学生。我们成员各有不同政治取向,但是,在去年——二零一二年的国民教育科风波里,我们立场一致,反对中央跟政府强推国教科。首先,爱国里面的「国」是否等于现在的中国,值得商榷 ; 其次,即使你认同现在的国是中国,也不代表你必须爱她。由细到大,有没有人刻意教你去爱自己的阿爸阿妈、去爱女朋友或男朋友? 爱,不需要学习,不需要教育,就系咁简单。

「那么,小六,在那次表演后,其他职业乐团一方有向你和其他成员施压吗?」

没有。Number并非职业偶像乐团,我们每一次登台都是支持社运。例如每年六四集会,我们会全体向职业乐团请假,下午便去到维园足球场夹band,夜晚支联会搞晚会,我们也会上台表演支持,分文不收。当然,有时部分成员所属的乐团有非常重要的表演,例如到国外举办演奏会,我们才会找其他人顶上。

现在的Number是一个即兴式的、支持社运的乐团,与我们的事业无冲突,你也知道我们每个团员都进入了玩古典乐的职业乐团。香港是一个包容性好强的社会,感谢我们所属的职业乐团一直理解我们。

「去年九月,由学生组织的新式压力团体——思潮,在『门常开』政府总部前留守、示威,最终令政府跪低,不强求学校实施国民教育科,你们认为这代表胜利吗?」

当然不。国教科一日不全面撤回,一日仍威胁香港下一代的思想自由。我们Number的成员会继续关注思潮的行动,日后他们有需要找我们表演或帮手,我们必定不会推辞。

「自你们去过反国教集会的现场表演后,你们乐团的名气使更多年轻人关注事件,觉得这是你们的功劳吗?」

哈哈,我说过,我们只是一个小小地下乐团,应该多谢各场社运的主办方给予我们机会,去发声、发表自己的创作,我们从不敢讲什么「功劳」,只是希望自己写的歌能让听众反省社会现状,而不是眼见社会无出路,就一味放纵自己沉迷物质、做一个犬儒主义者。

「其实是什么事情令你由一个决心读医科的人,一百八十度转变成一个夹band、玩音乐的自由业者?」

我想是二零零三年……那是一个对我而言极重要的年份。

伍越吃完那盘意粉,沉默,呷了一口微凉的Espresso。

「可以说得详细一点吗?」

抱歉,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年对我很重要。很重要。

「那么,可以讲讲你们乐团Number,有信心成为新一代的民主标记吗?」

我讲过,我们没那么大野心,充其量是想发挥自己微小的创意与力量,用音乐凝聚更多同道人,鼓励他们到场发声。我们并不会支持每一个社运,只是支援一些能触动我们神经的运动,比如是几个月前的码头工人示威,整场工运总共三十几日,我们在第三日开始就到场声援,那是因为我们眼见工作十几廿年的工人得不到合理待遇。你能想像他们要在重型吊车里解决大小二便与饮食问题吗? 那空间还不如一间劏房,简直人神共愤。

那之后,阿袁问了伍越许多关于政治意向的问题,访问结束后已是夜晚九点。他约了Number的人在湾仔的Studio见面、练习。他们会在下个月的七一游行作街头表演,不得不急就章练新曲。伍越今天作了大半首,还有小部分未作好,然后就要丢给主音小七填词。

行到cafe收银处,伍越习惯性看着收银处旁一面全身镜。镜中,他穿着一身白衬衣、黑西裤,没有打领带,他不喜束缚。可是左耳别上一两枚白色闪石耳环,他左右耳合共钉了六个耳洞,两边耳骨各有一个洞。他只是爱钉耳洞时、耳针刺穿皮肉的剧痛,故平时他不会在一边耳朵戴上多过两枚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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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个人有个问题想问一下,」小袁娇笑,说 :「你的打扮一点都不似rocker,反而更似一个教书先生,为什么?」

「我不认为rocker必须作rocker的打扮。」伍越淡然说 :「不论我穿三件头西装或是T恤短裤,甚至是穿上女装,只要我想,我就去玩keyboard,去玩最经典的摇滚乐。追求某种特定的打扮,不过是作茧自缚。」

「还有一个私人问题,那就是,」小袁带点神秘兮兮,低声问 :「你有没有伴侣? 是男的还是女的? 外界对小六的性向一直很好奇。」

伍越一愣,很快又笑 :「我三个月前跟女朋友分手了,她不是玩音乐的人。但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个伴侣,是男生。我们识于微时,他是一个任性胡闹又自私的人——当然就某种意义上,我的行动比他更胡闹,但性格上我是属于刻板、内向的。后来我上了演艺学院,他上了某间大学的中文系,我们渐行渐远,只从facebook知道对方近年的动向。只知道他后来成为了中学教师兼某份报纸的专栏作家,我仍日日买那份报纸,每天阅读的第一段文字,就是他写的文章。由始至终,我只有过他一个男伴。」

「可以透露他的笔名吗?」

「你猜猜看。你是记者,没有什么秘闻是你翻不出来的。你要是翻出来,推上报纸C1头条我也没意见,只是不要猜错人。不过你单是写『性向成疑的小六原来是双性恋』,也够看头了。」伍越出了cafe,就向小袁挥手道别。

伍越回到老家时,已是凌晨三点。前两年,他只身搬出去与女友同居,后来跟女友分手,父母不乐见他在外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便逼他搬回老家,至少能吃住家饭。

可是,伍越对家有一种潜在的恐惧。当他看见床被时,会想起第一个躺在床上的外人。他进入浴室,会想起第一晚,他如何穿着T恤短裤闯入雾气漫漫的浴室里,与芥子接吻。

是的,芥子。

这个名字于他而言已十分陌生,他总是在心里默念这名字,却又好久没有说出口。芥子。芥子是一个怎样的人?

伍越觉得自己真正认识芥子,是在分离之后。他说不出最后一次见芥子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好似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寻常得像他下去杂货店帮阿妈买一瓶豉油。只有再也见不到芥子——田芥——本人,他说过的话才一字一句浮现到伍越脑海,让他分析田芥讲过的每一句。所以他不特别想再见到芥子 : 一旦见面,又陷入芥子的甜言蜜语,伍越又会乐于做一个不辨是非的糊涂虫,都信了芥子的荒唐言,愚蠢得如此快乐。

为了保持清醒,必须避免再见芥子。

但伍越从不后悔他有信过芥子——纵使他是那么狡猾,甚至卑劣。

伍越每次想起芥子,脸上便会浮现疲累的笑容,他合上眼,扒了扒头发,衣服也未换、澡也不洗,就倒在自己房里的床,睡一觉好的。可房门传来一阵敲门声,伍越的身体翻了翻,伏在床上,像一尾死鱼。

是伍灵。

伍灵还是潇洒得惊人——之所以用惊人,是因岁月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伍越有种近于愚蠢的想像 : 其实伍灵早已死去。真正的伍灵在十年前、死去的女友袁满被火化的那一天,伍灵便已死去,馀下来的只是他的肉身。

因此伍灵就像白先勇笔下的尹雪艳,总也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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