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段期间它睡觉的时间多,都没怎么吃,便朝它递一块从超商买下的面包:
“先吃点,晚点我叫上瓦斯,就能洗一下,到时候再睡。”
吉赛儿美眸半睁,打量一眼我手上的面包,轻哼一声,算是拒绝。
“吃吧。”
我不依不挠。
可越是如此,吉赛儿越不肯配合,只见它几不可查的皱起眉头,抗拒之情又浓了点,耍起小脾气。
从别的角度看,倒是件好事,虽然不比默默随我走一路时乖巧,但总好过在睡梦中反复闹着要回去找安娜。它好不容意才愿意睁开眼睛面对我,我可不能一句话都不说就放任它糟蹋自己的身体。
拆开面包的包装纸,我撕了一小块抵住它略显苍白的唇,它眉间的褶皱更深了,牙关咬得紧紧。
不吃是吧,硬塞!这可是韶昕教的,再说钟医生也会两招,我没道理不会,不过到底心还是软了点,无奈地叹口气,我停下忙碌的动作,蹲在它身前。
“有什么想抱怨的,可以趁早说,我什么都依你。”
我温和的开口:
“就是别想着离开。”
闻言,无神的瞳孔染上一抹复杂的神色。
人已经在这里,你还想飞哪去?
回安娜身边?抱歉,我还没疯呢。
再说,你的主人从来就不是她。
笑吟吟的以眼神传达我坚定立场。
一时间默然无语。
终于,吉赛儿咂巴咂巴嘴,勉强吐出一句:
“……我自己吃。”
听见它说话,我乐得眉开眼笑,很自然想抱抱它,吉赛儿身子一僵,抬手虚挡了一下,却还是被我得逞。
身子虚就是没人权,想必吉赛儿也意识到了,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
之后两人之间的相处渐趋平静,确定吉赛儿不会乱跑,我放心的出门,为我们这星期的生活忙进忙出,村里的老人家不用说,一见我就喊“阿春她孙子回来啦”,消息传到老朋友耳里,有的虽然还在工作,却各个拎着小礼物就跑来串门子,说好听点是来联络感情,说难听点就是公然翘班兼混水摸鱼。
他们都问起蓝尼,我也一一解释,一听说那乖巧的孩子去了,大伙儿皆唏嘘不已,安慰我的同时也注意到吉赛儿,我便顺道把它介绍给大家,没有一点为难,老人家们虽然认为光养宠物不娶媳妇有点不务正业,但想想还是接受了,蓝尼的好,乡亲们都知道,也记在心上。
宠物怎么了,不还是村里人的宝贝吗?况且还是个新潮的(囧)大美人呢。
在乡亲们的招呼下,这一天过得热热闹闹,累得我晚上没来得及和吉赛儿说些体己话,洗漱过后便拉它一同钻进刻意布置得澎软的被窝,沾枕就睡。
隔天,吉赛儿一如往常很早就醒,发觉自己又一次窝在我怀里睡,挣扎着要起来,被睡眠不足的我痴搅蛮缠许久,才又缩回床上,迷迷糊糊多睡两小时。
八点从床上起来,睦邻活动又开始了,我先是带吉赛儿跑去见我小学老师,之后在母校担任体育老师的小学同学带领下,看了一场小学生的棒球比赛,我在场边吼得嗓子都要哑了,非常激动,如果阿庞在这,肯定立马挽起袖子冲下去。
吉赛儿倒没什么反应,只是全程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看我。
我也不介意,在一个漂亮的全垒打、球旋转着划过天际时,给它一个天大的拥抱,顺道偷一个吻。
吉赛儿脸上从淡漠到薄怒,再从薄怒到大怒,表情变化越来越生动,很有恢复的势头,我感觉特别特别高兴,忍不住又多亲两口,非闹得它真的发火不可。
若是路上遇到人,那更精彩了,我总是大方的介绍吉赛儿,把昨天跟朋友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内容无非是宣告它是我名正言顺的宠物云云。
有别于我自然的态度,吉赛儿显得非常不习惯,好几次几乎要骂出来,可一旦对上我和村人们如出一辙的憨笑,木已成舟,说啥都没用,便阴着脸忍下了,且面对乡下人热情的招呼时,竟难得显出疲于应付的窘态。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我那一向温和的笑,会这么令它难以招架。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第几次,吉赛儿问我。
忙碌间又送走一批客人,我清点满桌乡亲们送来的青菜水果,今晚吃食大概又不成问题了。
脸上挂着满怀感激的笑,我问:
“有什么不对吗?”
“……”
一心等待吉赛儿回话,却发现它除了脸色更加难看以外,并不打算再开口说话,只好耐心开解道:
“你不必担心,因为蓝尼的关系,村里对宠物没有偏见,大家都会对你很好的。”
“……”
“还是说你讨厌人多?那可伤脑筋了,明天晚上大伙儿要在土地公庙前烤肉,很多人要来凑热闹,我们刚回来,不去的话不太好……”
“……”
连熟悉的磨牙声都听见了,好开心哪。
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我知道它无非是想问,为什么带它回来、为什么把它介绍给村人,如果光是言语就能解释清楚的话,我也希望它能了解我的决心,只是有些事,做比说还重要。
有点心酸的望着吉赛儿养了几天依旧苍白的面容,那黯淡无光的发色和羽毛,比较以往差了好多,拥抱起来的手感也……先前一直被安娜弄出的繁复造型迷惑,我竟没发现它的异状,如今回归简单素雅的打扮,那股子憔悴劲便一下子显出来,连带它领口琐骨处的刺青都变得刺眼起来。
我不由得探手去摸:
“疼吗?”
住旅馆那晚帮它洗漱时我瞧清楚了,上头刺的不是安娜的名字ANNA,而是天使ANGEL。
吉赛儿是你的天使吗,安娜。
我眼神微暗,嘴边却下意识扬起温和的笑。
吉赛儿被我摸得缩了一下,表情微僵:
“别碰我。”
我的手指愕在半空:
“好,不碰。”
但快振作起来,转而抚入它发间那块光秃秃的小块,整个人不由分说的凑近亲上一口,好笑的看它一脸震惊。这地方我都亲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它却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
我发现,吉赛儿在病情逐渐稳定的同时,开始经常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好像不断在忍耐些什么,它不说,我也弄不清楚,只知道那些东西一直在累积,使它整个人犹如崩溃前的宁静。
预期中的激烈吵闹并没有出现,一切都很安静,我的一言一行,它虽抗拒但大多不反对,偶尔还会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是真的很奇怪的那种,嗯,总之不好说。
是不习惯我毫无保留的亲昵吗?
还是不习惯我打从心底的疼爱?
我好担心,却不敢问。
不敢问,是因为怕。
怕它其实受不了这些。
怕它其实真的不需要。
将额头靠上它的,感受它略微不稳的气息,我露出一抹笑:
“今晚早点睡吧。”
第五十九章
我的房间说起来并不大,拉开木框纱门,正前方一个旧衣柜立刻映入眼帘,衣柜紧贴坚实的灰色墙面,塞得很是窘迫,墙面粗糙,挂着一排简易书架,上头摆放几本蒙尘的书。
挤进差不多一人宽的走道,右边是刚好顶住衣柜、占满大半空间的厚木板床,从小奶奶规定要脱了鞋才能爬上去,而那明明只是用来放鞋子的床底却幽深到彷佛有东西藏在里面,成为我小时候的恶梦,被奶奶拿出来反复吓唬,搞到现在我睡的床都得要是实心的。
为了防虫,床周围勾着一圈粉色蚊帐,天花板垂下一颗气息奄奄的圆灯泡,只要角落小窗的风一灌进来,就颤得特别厉害,夜深人静时,听起来就像有人在头顶上细声碎语……现在长大了当然不会多想,可以前确实有那么一段没人陪睡就夜不能寐的时期。
想到这里,身旁规律的呼吸声听起来就格外令人安心。
木板床睡起来很硬,我自己当然是很习惯的,不过吉赛儿却是柔软的棉被枕头缺一不可,没空调的地方着实太过燠热,好在这里日夜温差大,夜晚开电风扇甚至会感到些许寒意,否则光是那几床被我一早抱出去晒得满是阳光气息的棉被就够我热一晚上的了。
夜半,声声虫鸣,韶光静谧。
旧电风扇和灯泡晃荡出微弱噪音,我缓缓翻了个身,压动床榻的响声使背对我侧躺、乖乖收起翅膀蜷缩的丽人不着痕迹的抽动下肩膀,在感觉到我没有下一步动静后才渐渐放松。
压抑着笑意,我轻声道:
“吉赛儿,你睡了吗?”
“……”
呼吸明显重了起来。
“我也睡不着,不如咱们来聊天吧。”
说是聊天……其实我也有自言自语的心理准备了。
“你喜欢这里吗,吉赛儿?”
不等它回答,我接着说:
“喜欢的话,以后我们就常回来,其实这里只有一点不好,白天的时候很安静,晚上却什么声音都有,不习惯的话会没办法睡觉。”
屋里很配合的传出像在敲打的响亮叫声,吉赛儿的羽毛立刻炸了起来。
“咦?这时候竟然还有壁虎,好稀奇!”
不由得起身要找。
正兴致勃勃间,后脑杓忽然感觉到什么,回首一瞧,杀人的目光从棉被缝隙中直直射过来,害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干笑几声,我慢慢缩回床上,躺回去时刻意凑近了些,见吉赛儿没有反对,便尝试着伸手摸它,被它避开。
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这两天吉赛儿逐渐恢复精神,却也开始不肯让我碰了。
不理会丽人状似嫌恶的退避,我扳过它身子,强硬的拥它入怀,脸颊贴上我胸膛的瞬间,吉赛儿连脚趾头都僵了,略略挣扎下,就放弃似的不发一语。
惆然的叹口气:
“真有这么讨厌我?安娜还是比较好吗?她怎么看都是个怪女人啊,你对她却那样好……听说你还唱歌给她听,唱歌啊!你可从没唱给我听过。”
不得不承认,我是在趁机发泄对安娜的不满,从她第一次和吉赛儿搭话,我就对她产生了竞争意识,她因吉赛儿讨厌我,我也因吉赛儿讨厌她,很公平。
亲昵的用下巴蹭蹭吉赛儿头顶:
“下次,也唱给我听吧。”
“……”
怀中的人先是沉默,接着似乎无法再继续忍受,变得很不安分,我还来不及认知自己说错什么话,吉赛儿就猛力推开我,腰杆一直,掀开蚊帐就要出去。
突来的变化让我猝不及防,慌忙间只记得要抓住它手臂。
“你去哪里?”
只一眼就叫我震惊,吉赛儿面色铁青,眼神十分抑郁,咬住的牙神经质般咯咯作响,浓稠的黑色不断聚积,它使劲甩了几下甩不开我,便浑身颤抖,好一会儿才从喉间磨出一声嘶哑:
“……放开我。”
我当然不可能听话,又问:
“你去哪里?”
吉赛儿置若罔闻,执意要走,不惜把自己弄得狼狈也要挣扎:
“放开我!”
因激烈拒绝而高起来的语调叫我一瞬间分神,仅仅一个疏忽就被拽到床下,手一松,就听见纱门啪一声拍上,已经跑出去了!
顾不得三更半夜,我汲起拖鞋就往外追。
跌跌撞撞的奔出来,吉赛儿的翅膀刚巧划过大门,没入黑漆漆的庭院。
每次失去吉赛儿的身影,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先前一意逞强,想着那空缺不去理会也无所谓,反正不管再怎么害怕孤独、害怕失去,咬牙一忍就过去了。
哪怕吉赛儿真认了千百个别人当饲主,只要大家还在同一个地方、还能偶尔我看看你你瞧瞧我,一切就不是那么难熬,我熬得太习惯,从来不觉得有哪里难。
然而……
远处是吉赛儿和安娜谈笑风生的经过。
那低眼顺眉的笑模样,我不曾见过。
好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将我淹没。
以为可以再见的人因为被改变而消失了,当初执着的意义也跟着消失,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心痛却一层又一层反复迭加,然后在安娜提出不再相见时到达临界点。
抛弃顽固的执念,带着吉赛儿回到家乡,只为了拾回那曾经放弃过的,并寻找两人能在一起的机会和可能。
所以不能让它这么走。
不能让它跑到我不知道的地方。
不想让我一直跟在身边也没关系、整天任性发怒也无所谓,就是别让我找不到!
死亡的距离太远,我无能为力,可明明彼此都待在同一个天空底下、吸着同样的空气、却还是只能这样分开的话我受不了!
“吉赛儿!”
呼喊间,已是几近狂燥的嘶吼。
追出庭院,放眼望去繁星满天,黑色稻穗鼓噪起伏,睡衣被夜晚的秋风吹得猎猎作响,翻飞的发丝不时搔划过额头。
虫声依旧,却吟出暗哑嘲哳的怒音,卷起一缕狂乱的情绪,年久失修的路灯没一盏亮,除了偶尔从黑云下探头的月光,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黑,我迫切的想在黑得几近恐怖的世界找回那一抹绚丽。
跨大步往前,在彩色完全逃离我视线范围之前,一把抓住!
手臂环绕的,是紧绷的腹部肌肉,吉赛儿被我拦腰抱住,几番激烈拉扯下,还是无法停止它的去势,非常时刻用非常手段,用腿将它绊倒,不由分说的扛起它,当它整个人伏上我肩膀时,纤美的嗓音头一次带着呜咽。
“——我厌烦了!”
逃跑的鹦鹉使劲浑身力气呐喊,却虚弱到几不可闻:
“我累了、厌烦了,已经够了,我不想再继续了!”
敏锐的察觉它开始释放积压以久的情绪,当机立断抱紧它颤抖的身体,尽量放柔语调诱导:
“不想继续什么?”
困难的喘几声,他还在不停拉扯,试图从我身上下来,翅膀慌张的扑楞,我心疼的看着几根脆弱的彩色羽毛翩飞,尽管它异常美丽。
“猜……猜你在想什么,猜你想干什么,猜你为什么对我说那些话,猜你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想养——”
“我喜欢你,也想养你。”
即答。
吉赛儿一下子停顿,但很快又开始挣扎,还伴随着捶打:
“说谎!我才……不上你的当!”
忍耐疼痛,我啼笑皆非,感慨自己信用之低:
“你怎么知道会上当?”
“呵……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
颈窝感到湿润。
“人类都爱说谎,说一套做一套,什么喜欢,都是骗人的,你根本什么都不在乎!如果真的在乎,为什么给我希望之后还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只是眉头皱皱就可以拱手让人?你当你是什么?当我又是什么?”
它厉声喊:
“在你光凭一句话就让我拒绝所有想领养我的人的时候,我就想摆脱你了!偏偏不死心的跟你住在一起,听你跟我说那么多的“每天”,那么多的“以后”——全都是废话!你从来就没想过和我在一起的未来!连抱我都一副不甘不愿活像我欠你的样子,王八蛋!”
“我才不跟你耗时间,我厌烦了!现在好了,我已经有主人,是我自己找的,我不需要你……!”
听着吉赛儿那越来越激动的埋怨,我一边担心它爆血管,一边想起它过去也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其实怎么样都可以吧,嘴上说担心,却连我什么时候回来都不关心,嘴上说不是我的饲主,却老干一些只有饲主才会干的事,真行哪你,你干脆跟我说就算现在站在这里发火的人不是我,你也无所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