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要你不和那些朋友们见面,你只要在吉吉会出现的场合回避一下就可以了,这应该不成问题吧?我也不会再带着它见到你,只要你做得到,我……我愿意给你钱,或是你想要的任何东西,要怎么做,你决定。”
“……要怎么做,你决定。”
和母亲手牵手一起出现在咖啡厅的男人语重心长的交代着条件:
“只要你不出现在我们家庭面前,要什么都可以。”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
我都已经、已经……
不再要求任何东西——!
意识在霎那间陷入空茫。
良久。
细碎的,隐隐约约的。
我听见朱文和安娜两个人在远方争吵,吵得不可开交。
但我已经什么都管不了了。
平缓的吸气,再吐气。
我笑了。
笑得苦涩。
干涸着嗓子,我小心翼翼,问出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蠢问题:
“……你想这样吗,吉赛儿。让我,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只要你说得出口,我就做得到。
没什么难的。
有累赘,就要抛弃。
那累赘也包括自己在内。
记忆中,母亲殷红的唇瓣不停颤抖,抖落了遍地心碎。
但我挺过来了。
再痛、再难过,也还是挺过来了。
没啥大不了。
所以这次……
你怎么说,吉赛儿?
第五十五章
丽人维持着伏趴在桌上的悠闲姿态,如墨画般的弯眉下,一双靛青色瞳孔流光四溢,神情似笑非笑,揉合古典色彩的精巧五官安宁又平静,脸颊上抹开的两朵淡红,在白皙的皮肤衬托下更显娇艳欲滴。
尽管身着打扮都不似从前,吉赛儿的美艳依旧是它赢得众人目光最大的本钱,然而细细一瞧,骨子里那抹显而易见的憔悴,却像极了开到最盛、即将迈入枯萎的花,让人不由得心惊。
似是不曾听见我的问句,吉赛儿弭拉下翅膀,轻声叹息:
“主人,我累了。”
正和朱文吵得不可开交的安娜闻言,立即弃甲抛械从战场上撤离,转过吉赛儿的身子到处又摸又揉,紧张非常:
“吉吉!你……你又不舒服了吗?哪里?哪里不舒服?”
任由安娜摸了个遍,它懒洋洋地说道:
“没,就是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但我今天一定要讨个说法,你……”
“那种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
吉赛儿打断她。
接着忽然笑起来,撒娇中带点难以言明的诱惑:
“我已经说好会跟主人在一起不是吗,这样就够了,还是主人对我的表现不满意?不满意的话,我会改,认真改,一定不会让你不喜欢的。”
“我没不喜欢……我没有……谁跟你说过我不喜欢?”
安娜脸色青中带白,浑身不由自主开始哆嗦,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她惶惑不安的神情之外,透露出不寻常的气氛。
只听她喃喃重复道:
“……谁跟你说过不喜欢?”
是谁?
吉赛儿眼中看到的对象。
饶是它一片柔情似水:
“主人不是说,我原来的脾气不讨喜,一定要改的吗?”
异样的空气燃烧诡谲,巨大的阴影无情掠过,映得安娜整个人都苍白起来,只消再推一把便销声匿迹。
“那、那种话,我没说过,吉吉,我没说过。”
好像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她一遍又一遍的强调。
“是吗?”
它一脸诧异,但很快又平缓下来:
“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别管这些,主人,快点,我们回家,别待在这里了……”
说着说着就想拉安娜离开,端的是一副任性,却出乎意料地可爱。
这模样……我见过。
应该是,只有我见过。
不止一次,好多好多……
第一次拎着大包小包行李跑来我家的时候。
第一次大清早逼我起床做早餐的时候。
第一次在我放水的情况下猜拳赢我的时候。
第一次热着晚餐等我下课回家的时候。
第一次听我说要买旗袍给它的时候。
第一次和我一同做早操强身健体的时候。
第一次拿膝盖狠狠攻击我弱点的时候。
第一次和我一同逛遍大街小巷的时候。
第一次接受我买的小礼物的时候。
第一次享用我赔罪用蛋糕的时候。
第一次学会使筷子的时候。
第一次为我熬夜的时候。
第一次吻我、抱着我睡醒的时候——
那种……明知任性又故意为之的小样子。
就是再傻,也能明白。
同情也好,恋慕也好,光是瞧着,心中便能够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酸甜,和一丝想保护疼爱的冲动。
既可怜又可爱。
因着对宠物身心变化持有高度观察力,朱文隐隐猜到些什么,立时感到为难万分,眼角时不时偷看我,欲言又止的劝道:
“喂,安娜,我看你还是……”
不等朱文说完,她严声驳斥:
“吉吉它没有事!什么、什么Free-Pet(注:参见我的小鹿)第二类的前期症状,都有我这个主人了,吉吉怎么可能会有那种症状,你没见到吉吉它很爱我吗?那种东西我才不知道,都你在乱说!”
狂暴不已的焦躁充斥双眼,任凭吉赛儿拉扯不休,安娜铁了心一动也不动,不顾一切采取消除策略,朝向我咄咄逼人道:
“条件我已经说完了,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
答应什么?
茫然中,我一颗心突然像是找着了方向,顺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光,慢慢稳下来。
我不需要答应什么。
记忆中母亲那令人心碎的答案,渐渐被此时的安心感消抹、取代。
曾经以为记忆被取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现在却乐观其成。
不论好的、坏的,皆一视同仁被吉赛儿强势进驻了,我还有什么话说。
Free-Pet啊……
吉赛儿被主人抛弃了吗?
被谁?
伍正楷?伍正楷死了,吉赛儿早几年前就熬过了,虽然怎么熬过的没人知晓。
安娜?安娜还宠着它,一心一意爱着它。
那……
缓缓站起身,轻轻推开椅子,我跨步绕过朱文,移到吉赛儿身前站定。
淡漠高傲的一双眼里,尽是陌生。
它没有说谎,也不是故做姿态。
对它而言,我真的只是“认识的人”。
一个月。
短短一个月。
吉赛儿对我的记忆,竟慢慢转嫁到安娜身上。
我从伤害它的人变成朦朦胧胧有些印象的人。
如果它给我的淡漠,是因为我是外人。
那么对安娜的爱意,大概也是它心心念念想为我做的事吧。
任它个性那样别扭难搞,一旦认真做起宠物会做的事,竟然……也有是有模有样。
可怜又可爱的鹦鹉啊。
终于,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忽略安娜在后头呲牙咧嘴的威胁咆啸,我展开自认为还算温暖的怀抱,将那朵若继续不管不顾就会枯萎的花纳入怀中。
“好,我带你回家。”
第五十六章
小窗半开,火车外连绵的苍绿山景飞逝而过,渐凉的清风带起一片近乡情怯的芬芳,悠远山腰间枝叶扶疏,遥立一尊灰白的古佛,先是注意到其朴素的半侧面,待视野逐渐开阔,佛面迎光闪烁,浅浅含笑,守护归乡的旅人。
靠车厢尾端的双人座,我右手小心不压到翅膀、紧揽熟睡中丽人的腰背,让它在我怀里靠得更安稳些,一边欣赏乡间的大好风光,左手有一下没一下梳理对方垂置额间的艳色短发,手掌偶尔擦过紧闭双眼上浓密的睫毛,引来一阵轻柔的呻吟。
吉赛儿睡得好熟。
回家的路都过了大半,它一次都不曾醒来。
温柔的亲亲它头顶,记忆不由得回到那天,某人不顾形象大声嚎哭的下午——
“呜啊啊啊……我不要……我不要嘛……”
安娜小嘴大张,哭出颤抖的线条,大眼睛汪出泪花,懊恼的泪水潸潸而下,将她和吉赛儿一套的衣服领口整个泡湿了。
不得已将她扯出泡沫红茶店的朱文,在大街上帮她又是擦泪又是擦汗,忙得是一塌糊涂。
“没办法啊,吉吉都那样了,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所谓“那样”指的是,当我说要带吉赛儿回家,怀里的人在短暂迷茫过后,开始不断低喊我的名字。
……“程晟威”。
“程晟威”、“程晟威”、“程晟威”……
虽然音量不大,声音听起来也很模糊,但,它就是学舌一样反复喃念。
大概觉得自己的主人应当是后方很吵的那一位,不是我,故在我给予它拥抱时,它眼神不改淡漠,身体很是僵硬,态度也很抗拒,可喊我名字的声音却连结得越发绵密,一声又一声持续敲打我心口。
周围再怎么吵杂,都掩不过我耳边那微弱的求救声,心里头揪着猛烈的疼,疼着疼着,眼泪就下来了。
吉赛儿不明白我的泪水,只好奇的伸手抹抹被我沾湿的脸颊,再确认似的拍拍我的,突然间就像它说的累了,双眸慢慢垂下,睡过去了。
朱文当下就说要让吉赛儿跟我回家,安娜立刻同我一般红了眼,可我只是默默掉泪,她却直接嚎啕大哭,简直像在逼朱文判定谁比较可怜。
最后朱文只有祭出我家离学校比较近为由,硬是帮着我把暴睡的吉赛儿背回去,它睡一路,安娜也哭一路。
上到我家书房,请朱文帮忙换过干净的床单,我将吉赛儿放到床上去。
为以防万一,我打了一通电话给钟医生,那边阿庞、韶昕都在,他们很快就决定一起过来,想着待会儿就有人来帮忙,安娜一直在旁边大哭吵闹也不好,只有温言请朱文先把她带开。
不料安娜楞是抱住床脚赖着不肯走,说若是赶她就死给我看云云……。
斜线过后只有请她安安静静别出声,我便径自到浴室打了一盆温水,拧干毛巾过来要给吉赛儿擦擦。
经过客厅时,朱文觉得没什么大事,告我一声便在客厅开电视看了,我一个人回到房内,见安娜果真听话,静静伏在床边,满脸的泪痕,见我来了也不理,只顾着轻轻抚摸吉赛儿的头发和蔫掉的羽毛。
“不好意思,让让。”
我说。
一记眼刀扔过来,伸手欲抢夺我的毛巾。
我皱皱眉:
“什么时候了,你连这个也不让吗。”
许是知我的确要办正事,她磨牙许久,这才压下滔天恨意,不甘不愿的退开。
我转身不理会安娜在背后咬牙切齿,专心用温毛巾细细擦拭吉赛儿双手和颈部,希望能帮助它睡得好点。
敷上它的脸时,不免要掀开它浏海。
这一掀,我立刻就惊住了。
这……这这……这这这……
这在以前是百分之两百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掀开的浏海下,顺着发际往边缘上看,如果没眼花的话,在耳朵侧上方目光死角处,有一块……一块……怎么说,圆形的、大大的……
“你没看错,是圆形秃。”
安娜吸吸鼻子,闷声道:
“我把吉吉漂亮的头发剪了,在另一边染颜色,还买了好多好多带帽子的衣服,就是不想让那一块太明显。”
震惊之余,我忍不住回身压抑音量的怒吼:
“怎么会——你不是一直都照顾它的吗!?”
“我有什么办法!它就这样了啊!”
她语带哭腔,小声但激烈的抗议道:
“发现这个的我才觉得莫名其妙好不好!我那么拚命想让吉吉高兴,可是不管我做什么,它都不像以前一样乱亏我,只笑着对我又亲又抱,我才会一直觉得它很开心嘛,谁知道、谁知道它压力那么大……”
我一阵恼怒,但旋即意识到一切缘由,发现自己好像没资格骂她,故短短发作一下便颓丧着偃旗息鼓。
听着安娜不断抽噎,我再度红了眼,回头默默进行未完的工作。
等钟医生一行人到达,加上我、安娜、朱文三人,家里顿时人满为患起来,也亏得我这屋子还勉强塞得下。
如果吉赛儿知道有这么多人跑来看它,不晓得会不会开心一点呢?
……我不由得这么想。
钟医生自然是来观察吉赛儿状况的,人一到就偕同丽蒂雅进了书房。
这时间准备晚餐正好,韶昕聪明的带了许多食材,二话不说拎着小鹿到厨房忙活。
结果阿庞是全部人里表情最轻松的一个,拖着背后沾住不放的拖油瓶班班,先是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拉着我绕一圈,看我是不是又瘦了,瞧我脸色不好,连忙问清楚缘由,结果从我口中得知吉赛儿得了圆形秃。
怕他担心,我刻意把这事说得平淡。
想不到,当阿庞听清楚“圆形秃”三个字以后,脸色仍是大大一变,赶忙转过身,将整颗头埋入班班的胸膛。
才埋了一会儿,阿庞便开始溢出伤春悲秋的呜咽声。
我不由得后悔,早知道阿庞会这么难过,我就不告诉他了。
彷佛印证我的想法,阿庞开始发出难过不已的抽气声,整个人也因为震惊而不住抽搐抖动。
此情此景,实在令我伤感非常,连忙开口温声安慰道:
“圆形秃的话,我想只要吉赛儿好好治疗应该没事的,阿庞你别太难过,你一难过,我就更……”
还以为等到的会是阿庞接受安慰过后欣慰的微笑。
然而我万万想不到接下来,我竟然听见,阿庞那集世间一切痛苦直至顶点的……
爆笑。
“噗啊哈哈哈哈哈哈……噫哈哈哈哈哈哈……噫呵……噫……圆形、圆形秃!臭鹦鹉得圆形秃!我的妈呀笑死我了!救命啊……”
阿庞扭曲一张俊脸,笑得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连眼泪都飙出来:
“呵……呼哈……我得……我得算一下这事……这事能笑它笑多久……不行,光是想象我就、就觉得人生真是太美好,这辈子都了无遗憾了……”
青着脸看他发癫,尽管内心觉得阿庞真的非常非常不厚道,但既然他说,他会笑吉赛儿很久,便间接表示他对它是否能好好度过,放了一百二十分的信心,心情不由得跟着轻松起来。
阿庞的笑,一直都能使一切美好。
不过显然也有人不这么想,安娜在里头听见阿庞狂笑,立马气冲冲的窜出来跟他扭打……呃,是差点扭打,因为阿庞仅是伸手往她额头那儿一挡,身高不足的安娜就是挥飞了手脚也伤不到他,班班想当然尔不用出场,还在后头张嘴打了好大的呵欠。
朱文在旁一看,便觉得跟阿庞息气相投,用不了多久就闹在一起,直到我开口单独喊他出来,他都还在和阿庞聊天。
“你家好热闹。”
被我喊到外头的朱文笑着说。
第一次见到我的友人群,他觉得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