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皇上的多疑,他怎么会就此放心蔚湛?
该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薛湛还躺在床上,蔚老夫人抱着陷入沉睡的孩子,满心焦虑地踱来踱去,却无计可施。而送孩子来的那个男人,一放下孩子就急匆匆地走了,蔚老夫人甚至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那一夜,整个将军府出奇地安静。就像深夜里的攫阳城一样,半点声响都听得分明。若不是那个男人的到来,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苏鸿睿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蔚老夫人嗟叹一声,庆幸道,
“不知宫里的人用什么方法瞒住了孩子的事。两天以后,皇上派来的侍卫只来府里例行盘问了一番就回去复命了。”
“那个时候雁卿早被送到西北深山的无名村落,而那个送他来的男人和我约好,待雁卿六岁的时候,就将他送回来。”
“为了不让人疑心他的身世,不联想到那件事上,我们才编造了这个故事。”
终于将心中埋藏多年的秘密吐露出来,蔚老夫人长舒一口气,顿觉轻松不少。
“既然把他安全送出去了,又为何再冒险接他回来呢?”
蔚成枫觉得这个做法太不合理,既然雁卿的身份不容于世,那他应该逃得越远越好。
蔚老夫人怔怔道,
“这就是你爹的遗愿。”
“孩子送是送走了,可谁能保证他就一定安全呢?即便他性命无忧,也不一定衣食无虞。所以你爹临终前恳求我,等这件事淡了,一定将孩子接回身边抚养。”
是啊,那个人求她了,一辈子没流过泪、服过软的男人,竟然拉着她的手求她。那双眼睛就算已经快要失去神采了,在她未点头之前,仍不肯闭上。
她知道,不是因为孩子身世可怜,而是因为,那是他的孩子。
哪怕不能保全苏鸿睿,这个人,也一定要保全他的孩子。
而她,又怎能忍心见他死不瞑目?
“成枫,现在你知道我为何对雁卿那般宽容了。”老夫人关起了记忆的闸门,淡笑道。
“娘……”
蔚成枫握住蔚老夫人的手,由衷感概道,
“爹他委实欠您良多。”
蔚老夫人微微摇头,
“我自取之,与人无尤。”
自始至终,那个男人从未骗她。除了爱,他给了她女人渴望得到的一切幸福。所以,她怨过,却不恨。
“娘,我能再问你一件事吗?”
蔚成枫沉吟良久,忽然抬起头道。
蔚老夫人点头,“问吧。”
“既然这件事您辛辛苦苦瞒了这么多年,现在为什么又要说出来呢?虽然苏鸿睿一案已时过境迁,但他毕竟是云泽的罪人,雁卿的身份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蔚成枫越说,心里越觉不安。
蔚老夫人却笑了,
“成枫,你我以后怕都不能再直呼雁卿名讳了。”
蔚成枫不解地看向她。
蔚老夫人接连叹息几声,直道真是报应。
“当年皇上下令处死苏鸿睿时,其实是有不少大臣求情的。尽管苏鸿睿叛国通敌罪无可恕,可他肚子里怀的毕竟是天子血脉,怎能一并处死?许多人都附议,且等苏鸿睿生产完毕,再行刑不迟。”
“皇上没有答应?”
“不。”蔚老夫人摆头道,“他答应了。他同意让苏鸿睿生下孩子。”
“可他不要那个孩子,孩子一生下来,他便昭告天下,那是苏鸿睿与敌国太子的孽种。”
“成枫啊,你知道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是什么吗?”
蔚老夫人突然转过头,问明显震住了的蔚成枫。
“是……”
“是当着一个母亲的面,杀死她的孩子。”
蔚成枫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剧变,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苏鸿睿带着一身病痛,生生撑到临盆,为的只是腹中孩子能有一条生路。可等来的,却是赐死他与孩子的毒药……我能理解,当时的苏鸿睿该有多么伤心绝望……”
蔚老夫人也没想过,她竟会同情苏鸿睿,甚至还为他落了泪。许是因为孩子的缘故吧,女人一旦做了母亲,哪怕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不忍心见其遭罪的。
“我那时还埋怨过他,为什么要权欲熏心地妄想帝位,还连累一个无辜的孩子。可你爹坚持认为他是冤枉的。”
“我没有信他,也不肯信他。我以为他被感情蒙蔽了眼睛,苏鸿睿与敌国太子来往的书信都被皇上搜到了,他怎么可能是冤枉的呢?”
蔚老夫人顿了顿,抚着胸口平息下激动的情绪,才接着道,
“可我现在知道了,错的人是我。雁卿他……应该是皇上的亲子。”
“怎么会!”
蔚成枫不敢相信,更不能理解。若雁卿真是皇子,那皇上的所作所为就太过匪夷所思,不可理解了。
“我在西北那边都听说了,皇上他赐还了苏家的宅邸,亲自去镇远将军府迎苏鸿睿的牌位。你想,若当年苏鸿睿真的叛国通敌,皇上他会这样做吗?”
“而他冒着被百姓议论猜疑的风险,也要为苏家平反,不正印证了苏鸿睿是冤枉的吗?”
“可在皇上心里,苏鸿睿和他的孩子都已经死了。”蔚成枫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烦躁的情绪。尽管知道不可能,他仍然下意识地排斥皇上可能会寻回方雁卿这个想法。
“皇上的确不知道雁卿的存在,可你以为,雁卿是怎么从固若金汤的皇宫逃出生天的?”
“总有人,会忍不住说出真相的。”
“元喜公公,陛下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御药房里,正聚在一起研究药材,讨论药方的御医,一见元喜进来取药,都纷纷迎上去关切地询问皇上的病情。
说来也怪,皇上的病来得急陡,一夜之间就卧床不起,却查不出什么根由。御医们为此弄得焦头烂额,查不出病根,就无法对症下药,只能开些保守的养身调理的方子。可皇上的病一直未见好转,他们也有些坐不住了。要知道,若皇上的龙体出了半点差池,他们的脑袋也要跟着搬家了。
故一见到元喜,御医们都迫切地将他围住了。
元喜朝众御医礼罢,脸上也露出焦急的神色。
“药倒是都劝着皇上按时服了,可……皇上还是捂着心口喊痛,半夜疼得厉害的时候,诸位大人也见了,汗都将褥子浸湿了。这……唉……”
元喜虽没说破,但大家都听得出来,皇上现在的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可唉声叹气也变不出灵丹妙药来。元喜端着药一走,御医们又放下满腹忧虑,重新聚拢探讨如何医治皇上的病。
元喜转过回廊,都还听到他们激烈争辩的声音。
呵。
他冷冷一笑,什么天山雪莲,千年老参,殊不知,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那心药,你们找的来吗?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只有明灭跳跃的黯淡烛火。他摒退了身边的人,独自举着火把,走向天牢最深的角落。
火光一扫,便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人了。
那个昔日身披磷光铠甲,足踏青葱宝马的威风凛凛的镇远将军,现在已经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国贼。
他刚一站定,那个人就抬起头了,乱蓬蓬的头发下满是污垢的脸上,只有血淋淋的伤口是醒目的。
不仅脸上,随着他蹒跚走近,他才发现他身上的囚衣也沾满了皮鞭抽打留下的血迹。而宽松的囚衣下,他的腹部已经明显隆起了。
“有六个月了吧。”
他抬起他青白色脸,手指有意地捏在还未结痂的伤口上,如愿听吃痛的抽气声。
“承延……”
他竟敢一开口,就直呼自己的名讳!
李承延想也不想,一个巴掌就扇上去了。
啪!
苏鸿睿重重摔在地上,双臂却牢牢地护着自己的腰腹。
“皇上……”
他的身上都是伤,手腕脚腕曾被重物吊过,动作起来非常迟缓。可苏鸿睿仍是很迅速地爬起来了。他跪在地上,双手抓着牢门,以一种李承延从未听过的卑微语气,改口了。
“皇上,我爹他去找过你了,对不对?”
李承延嫌恶地看他一眼,往后退了一步,漫不经心地道,
“是有怎样?”
“我爹他……对你说了什么?”苏鸿睿焦急地问道。
“也没什么。”
李承延用轻松地语调道,
“不过是用兵权换你的性命罢了。”
“你……答应了?”
苏鸿睿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
李承延笑笑,
“他提的条件的确很具诱惑力,好似怕我不动心,他还附加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苏鸿睿的眼神一下变得警惕起来。
“他说,只要我肯放你一条生路,你愿意流掉肚子里的孽种。”李承延愉悦地回答。
“不……”
苏鸿睿原本紧抓着牢门手忽然落下,整个人因为失去力道支撑而瘫坐在地上。
“你明明知道的,我没有、没有……这个孩子,也不是孽种……”
“那又怎么样呢?”
李承延打断他的低语,眯起眼狠厉地道,
“我说他是,他就必须是。”
第73章:梦
苏鸿睿仅存的希望都被这句话摧毁了。
他愣愣地看着李承延脸上快意的笑容,颤抖着嘴唇道,
“为什么?”
声音虽轻,李承延却听到了。可他恍若未闻,只回应一声冷笑。
“算起来……我们在一起也有七年了……七年了,承延,你当真对我半分真心也没有?”
苏鸿睿小心又渴切地观察他脸上的神情,企图从那冷若冰霜的眉眼间搜寻到一丝温情。
哪怕一丝丝,也好。
可李承延的神色丝毫未变,勾起的嘴角甚至因为他的问题而更上扬了些。
他觉得可笑……
苏鸿睿的心顿时凉了,七年的朝夕相对,在李承延看来,原来是件好笑的事情。
“你觉得朕该有吗?”
这是第一次,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李承延自称为朕。似乎为了更好地欣赏苏鸿睿狼狈的模样,他走近两步,撩起衣摆蹲下来,与他对视道,
“苏鸿睿,你也许早就忘了薛晓云这个人了吧?”
薛晓云……
苏鸿睿心中一痛。他捏紧身下的茅草,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
他没有忘,他一直都记得这个名字。
哪怕他早已记不清薛晓云的长相,却依然记得这个名字。
因为他……是李承延喜欢的人。
“呵,真难为你还记得他。”
李承延眼里闪过一抹意外,但随即,他又笑了,一边笑,一边将手伸过去钳住苏鸿睿的下巴,把他拉近到几乎与他面贴面的距离。
“你问朕对你有没有真心?哈哈哈哈……七年前你逼死晓云的时候,朕的心就随着他去了!你这个罪魁祸首,居然还恬不知耻地问朕有没有真心?哈哈哈哈……好笑!真是好笑!”
仿佛听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李承延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握着苏鸿睿下巴的手越收越紧,使了全力的手指在他消瘦的脸颊上勒出几道深深的淤痕。
可他感觉不到痛。
又或者,心里疯狂滋长的疼痛,已经将身体的知觉都淹没了。
“既然你恨我入骨,当初又为何频频来访镇远将军府,又为何向我求亲?”苏鸿睿艰难地开合嘴巴,鲜红的血不断从唇角滴落。他却丝毫未觉,仍定定地看着李承延,执着地寻求一个答案。
“这么简单的事,镇远将军也想不明白吗?”
李承延松开了牵制他的手,故作疼惜地在他两颊裂开的伤口上轻抚,
“那个时候,朕才刚刚登基,周围虎狼环饲,总需要什么来镇住他们吧?”
“而威慑觊觎王位的蠢动者最好的东西是什么呢?”
兵符。
有了重兵在手,还有谁还敢不服服帖帖地听话呢?
“原来如此……我以为……”
话说一半,苏鸿睿突然顿住了。
“你以为什么?”李承延饶有兴趣地问。
苏鸿睿却不肯说了。
在李承延不满的注视下,他艰难地爬起来,对着他郑重地跪下。
“皇上,薛公子的死,苏鸿睿难辞其咎。我甘愿以命抵命,以慰他在天之灵,以解皇上心头之恨。”
“可我已经答应苏简,放你一条生路。”李承延颇遗憾地道。
苏鸿睿眼都不眨地看着他,将他脸上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他知道,他动心了。
他想要的,根本不是孩子的命,而是……
自己的命。
“皇上放心,即使我死了,父亲与你的交易仍然作数。”
苏鸿睿对他露出淡淡一笑,继续道,
“等孩子一出生,我即刻自裁。在此之前,皇上只需假意原谅我即可。如此一来,便算是放我一条生路,而我死于难产,自然是命数难改,怨不得旁人。”
“你不后悔?”
“不后悔。”
苏鸿睿静静地阖上双眼,泪水无声地从他脸上滑落,一滴一滴地,坠进李承延的梦里。
就像一场滚烫的雨,溅落的都是痛着心扉的酸涩滋味。
“鸿睿,别哭……”
李承延紧张又局促地伸出手,想擦去苏鸿睿脸上的泪。这个人一直坚强果敢,似乎从来没有软弱的一面。可他竟然在自己面前哭了,还哭得那样伤心……
“别哭……我不怪你了、我不罚你了,鸿睿,你别哭啊……”
指尖颤抖着,小心避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即将触上他的脸。
那张他多年以前,就禁不住频频思念的脸。
“鸿睿……这么久了,你终于肯入我的梦了吗?”
李承延忍着内心的羞惭悲苦,珍惜万分地在苏鸿睿脸部的轮廓上虚划。
他不敢碰。
他怕一碰,苏鸿睿就化为乌有,再不肯显身了。
可苏鸿睿一直在哭。
泪水无声地肆虐,要将他的心都淹没了。
“鸿睿……不要哭……是我错了,你不要哭了……”
他的安慰是那般徒劳无功,就像他终究忍不住伸出的手,还是穿过了苏鸿睿的身体。
哒哒哒哒……
耳畔传来刻意放低的脚步声,李承延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呆呆凝视着空虚的怀抱,突兀地,清醒了。
脚步声越走越近,纱帐前出现一道人影,动作轻缓地撩起合拢的帷幔,挂在床栏的银钩上。
白炽的阳光便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了,一道道落在李承延身上,他伸手去接,却触摸不到丝毫暖意。
“陛下,您醒了。”
元喜见他睁开眼,忙凑过去,问道,
“陛下可感觉好了些?要不要立刻传唤御医?”
李承延茫然的看他一眼,摆手道,
“你下去罢。”
“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