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的人还在不停的聊天说笑，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哎，我昨天啊，听说个事。东巷的王瘸子你们知道吧？”

“就是那个长相斯斯文文，年前死了媳妇的那个瘸子？”另一个接道，声音如珠玉落盘。

“是啊，就是他。他呀，我跟你们讲，有脏病！”清脆声音带着明显的嫌弃。

“啊？！真的假的？还好还好我没接过他。”“谢天谢地我也没有。”“我也没有，吓死我了！”好多甜甜腻腻的声音庆幸着。

“哎呀，王瘸子没什么钱，但又好这口，不干不净的，没病才怪！”

“咦，我倒是记得，前些日子王瘸子上过这儿，叫了一个倌儿，是谁来着？”清脆的声音似在冥思苦想。

“是……是尹颜……”在听到“王瘸子有脏病”的时候，清欢的脸已经白了。一个小倌要是染了脏病会是个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尹颜？哦，是他啊，瘸子配瘸子啊……”

“瞎说，尹颜连站都站不起来，瘸子至少还能走路呢。”“哈哈，那就是瘫子配瘸子！”

“活该，谁叫他平时那么傲，自以为一张脸漂亮就可以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对对，这下叫他吃个苦头，哼！”矫揉造作的甜腻声音七嘴八舌。

“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是你们吧。”一声清冽犀利的嗓音如穿云破雾一般，一双似能勾魂的眼中射出道道逼人寒光，镇得那些小倌们一个个吓得乖乖闭上嘴巴。

后面的话清欢都听不到了，身子不住的颤抖，他呆呆的坐在那儿，忽然转身“咚”的一声跪在殷洛面前，颤抖的手拉着他的衣角，泣声求道：“殷谷主！求求您救救尹颜吧！您要什么我都给你，来生来世都做牛做马报答您，求您救救尹颜！……”边说边重重地磕头，“咚咚”的声音一下一下。

殷洛吓了一跳，从来没有人这么求过他，觉得心里仿佛有把重锤在敲打，立刻心软了。他赶忙拉起头破血流的清欢，急声道：“好好好！我答应你，我救他我救他，你快起来！”

听见殷洛答应下来，清欢的心才渐渐放下来。殷洛拿过他手里的汗巾蘸了一点酒，替他擦着伤口，有些无奈又有些生气道：“你干嘛对自己这么狠，都流血了，好好说话我又不是不会答应！”清欢红着眼睛，神情委屈，像只被欺负的小兔子。殷洛想起来刚才的事，人家有好好说，我自己不就没答应么……心头泛起一丝愧疚，自己怎么怎么说也是个大夫，虽然没有高尚到把救死扶伤视为天职，但也不至于铁石心肠。“带我先去看看情况，现下没带药箱，具体的明天再说。”

第十四章

殷洛就方才在席间听到的那些话同一路上从清欢口中询问出的情况，算了算时间，大致判断出那个王瘸子得的是哪种脏病。他安慰清欢道：“放心吧，脏病也分好多种，那个瘸子应该还属于轻度的那种，你朋友也不会太严重。”听了这话，清欢终于松了一口气，心中的大石总算是全放下了。

殷洛和清欢并排走着，他看着清欢头上那块红红的印子，问道：“你跟那个尹颜，关系很好吗？你连他几天前的客人都记得啊。”

“呃，关系……还好啦。尹颜是好人，虽然有时候有点凶有点冷淡又不爱搭理人，说话也比较不客气……但是我知道他都是为我好的，”说起尹颜，清欢的脸上立刻浮泛起满足的笑容，“还有，尹颜啊，他可厉害了，知道很多人和事。”

殷洛默默听着，暗想：脾气都坏成这样了还好人……“哦，对了，方才席间坐在方诺旁边的那个穿红衣的人是谁啊？他也是这儿的吗？”殷洛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少年，似乎和方诺画中的人很像啊。

“他叫柯雪，现如今是南醉梦阁的头牌。”清欢的表情有些奇怪，“他也算南醉梦阁的传奇人物了，进阁里的时候是十五岁，不出一个月就成了最红的头牌，到如今已经有九年了，很少有人能做头牌超过五年的，而且南醉梦阁的头牌比其他的馆子换的要勤，一般是三年就换一批。”

九年啊，那就是了，未茗居长廊上上百盏灯的主人。可是……那少年如今的模样，看上去顶多不过十七岁。殷洛不禁回想起华灯会那晚上，那一抹令他生疑的香气。

“醉梦阁还分南北？”殷洛进来的时候明明看见大门的镶金红匾上只写了醉梦阁三个字。

清欢笑道：“不是的，南醉梦阁是男女支馆，北醉梦阁是女女支馆。”

“那楚暮白是不是经常来这里啊？”殷洛终于问出了心里的一个疙瘩。

清欢一怔，方才席上他和楚暮白的一举一动都落在眼底，他年纪不大但也久经风尘，情爱之事一看就知。他抿唇一笑，道：“楚公子每年五月初会来越州城办事，停驻一个月左右，楚公子贵人事多，不会常来这里，来了也是陪方诺公子他们喝喝酒聊聊天的。”聊完天之后也会点个小倌春风一度的，清欢在心里默默补充。

“哦，嗯，没事了，我就随便问问。”殷洛心里突然顺畅了许多，看清欢也没之前碍眼了，反倒是觉得这孩子聪慧灵秀，落在这里真是可惜了。

说着两人到了长廊尽头的一处房间前，跟之前经过之处的人声鼎沸相比，这里要安静偏僻的多。清欢“咚咚”地扣了两下门，里面传来一个慵懒低柔的声音：“谁呀？”

“尹颜是我，清欢。”

等了片刻，里面的声音才说道：“进来吧。”

房内的摆设简单朴素，家具也不多，不过不管是幔帐床帏还是桌椅柜台，制作材料的质地还属中上乘的。等看见床上躺着的人，殷洛觉得自己今天的眼福还真不浅。

床上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岁左右，身着一件白色中衣，虽然半倚半躺但也能看出颀长身材，皮肤白净透亮，长相阴柔魅惑至极，五官极其精致，仿佛是在一块无瑕美玉上精雕细琢而后绘色而成，未束的黑发如绸如缎，即使身处如此境地，浑身依然散发着一种清冷高贵的气质。殷洛突然觉得，应该带连初来看看，这才叫真正的画皮附骨啊。只是美人两只白玉般的手腕上覆着两条极不和谐的疤痕。

尹颜本在看书，等到人进来关上门后，才慢慢地偏过头，见黑纱覆面的殷洛面色如常，再转而看见清欢额上的伤时眉头微蹙，语气淡淡却隐隐有一种压迫感：“头上怎么回事？今天不是去陪方诺南宫他们吗？我记得他们没有那方面的嗜好吧。”

“不是不是，”清欢摆着手慌忙解释道，“是……是我自己没注意不小心摔了……哦，这位是无忧谷主，殷洛殷神医。”

殷洛谦虚纠正道：“不不，我只是普通大夫。”

尹颜没说话，打量着两人，目光锐利，烁如寒星。两人被他看的心里直发毛。片刻，尹颜轻叹一声，道：“清欢你又……其实不必的。柜子里有药膏，你先擦上。”一顿，对殷洛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问好，然后用颤颤悠悠的手合上书。

清欢一听，脸红了红，低头转身去旁边的柜子里拿药，突然又转回身，急声道：“尹颜，这回不一样，那个王麻子他有脏病，要是被发现了，你就完了……”突然又想到什么，捂住口，脸色惨白，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刚才在席上不小心说出去了……怎怎，怎么办？”清欢都要哭了。

尹颜浑身一震，眼中一黯，闭上眼长长地叹一口气，依旧是一副无情无绪的样子，“我知道，那天我看他的……他的那个就觉得不太对劲。”说完，竟开始笑了起来，“呵呵，原来真是有因果报应啊……”

殷洛和清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尹颜在说什么。“放心，他不会完蛋的。”殷洛拍拍清欢的抖动的肩，安慰道。又走到床边坐下，拿起尹颜的手，仔细把脉。

尹颜平静下来，只在脸上留一层淡淡的笑，向殷洛道：“听闻无忧谷谷主从不出谷就诊，怎么今日便来了这醉梦阁了？”

殷洛把完脉，而后从尹颜的指尖开始一寸一寸的按下去，道：“我又不是犯人，无忧谷也不是牢房，想出来就出来了。”

“哦，听闻六年前尊师乔谷主封了谷，如今乔谷主可安好？”

殷洛手中动作一滞，眼神黯然，道：“我师父在六年前离开无忧谷，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平淡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担忧。

“吉人自有天相。”尹颜轻声道，像是在安慰。

“但愿吧。”殷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全神贯注地检查着。尹颜手腕上的伤疤，很细并且不长，想来那挑断手筋之人的技术十分娴熟。检查完手，又去看尹颜的腿脚，果然在脚腕处也看到了两道切口均匀齐整的疤。殷洛感受了一下肌肉萎缩的程度，皱眉道：“怎么拖了两年？”

尹颜冷笑道：“在这儿，他们巴不得你手脚都不能动，这样一来连捆绑力气都省了。”还没等殷洛开口，尹颜继续道，“那些大夫都说我的手脚完全废了，这辈子连写字画画都不可能，更别说再站起来了，只有清欢这孩子不死心，一次一次地请大夫过来，呵呵，有什么用呢，浪费精力浪费钱财罢了。谷主肯屈尊前来看我这么一个废人，我已经很感激了。”说的是认命般的话语，但清冷的声音中露出一丝不甘。

殷洛一挑眉，抬起下巴道：“寻常大夫那是恐怕是不行，但我可不是普通大夫。”

你刚刚还说你只是普通大夫，尹颜和清欢同时暗想。

殷洛才没管前后矛盾，他拉开被子，刚想脱下尹颜的亵裤，明显感觉床上的人身体一僵，他有些尴尬地看着那人戒备的神色，干笑解释道：“呃，我就看看，看看，不碰。再说，这个可不能拖啊。”感觉那人的身体终于有些放软，可是殷洛手中的动作开始不顺了，他从前只在洗澡的时候看过宁熙和连初的，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要看别人的了，还是要仔细的看，突然有些害羞窘迫起来，脸上也有些发烫。虽然说了不碰只看，但殷洛还是碰了两下，幸好尹颜没说什么。他检查完之后帮尹颜穿好裤子，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放心，不严重，今天晚上睡前先清洁一番，明天我给你上药，估计用不了几天就能好。至于你的手脚，断了的筋脉我明天再来给你接上，只是要痊愈需要点时间调养了，”说完起身，又想起了什么，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补充：“呃，那个，这几天，你，你先不要跟人，呃，那个那个啊。”

尹颜有些无奈的笑，刚想说什么，清欢忽然应道：“好的，我知道了。殷谷主，还有什么注意吗？”

“哦，别忘了明天准备两条床单，其他具体的事等我明天来在再讲好了。”想起还在若水居等他的楚暮白，殷洛忙说，“那没事我先走了。”清欢欲要送，被殷洛婉拒，“你头上有伤，还是好好休息吧，我认得路的。”清欢只得作罢。

凭着记忆回到若水居，房里只剩下方诺，柯雪和楚暮白三人。见殷洛回来，楚暮白马上起身拉过他的手，“怎么这么久？尹颜的病严重吗？”语气中的宠溺远远多过了埋怨。殷洛眉头一挑，扬声问道：“这么关心？怎么不亲自去看看呐。”

“我不是跟你去你没让嘛。”

“哦，那你现在可以去了。”殷洛故意板起脸转身。

楚暮白看着他吃飞醋的样子，哑然失笑道：“刚才是你要去我才想跟着去的，现在你在这儿，我去那里干嘛。”说完，张开手臂从背后把殷洛圈进怀里。殷洛这才心满意足道：“你放心，不出两个月，那个尹颜就可以行动自如了，现在很少有我治不好的病。”

“殷神医我有病。”

“什么病？”

“相思病。”

“……”

“怎么殷神医，能治吗？”

“……你思谁？”

“思你。”

“……没得治！”

“哈哈哈！我也觉得治不了。哇，殷洛你的耳朵熟了，让我咬一口……哎呀你别拧我，疼……”

……

第十五章

第二天楚暮白有事要忙，殷洛和连初由方伯手下的一名仆从带着来到了南醉梦阁。辰时至申时的醉梦阁只开放一部分外院且只作为正常酒楼只用，过了申时才开放全部外院和一部分内院，成为越州城最有名最销魂的销金窟。

殷洛来的时候刚至巳时半刻，昨夜留下的杯盘狼藉早已收拾干净，还未至饭点，大厅内的人稀稀疏疏，与夜晚的繁华喧闹成了鲜明对比。说明来意，小厮带着殷洛去了尹颜的住处。

进门时，清欢正在替尹颜洗脸。连初一路都带着好奇心，在看清尹颜的相貌之后，不禁深吸一口气，呆住了，果然是一副画皮描骨的好相貌。殷洛好笑的推推他，打趣道：“哎哎，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啊，这么色眯眯的盯着人家。”连初回过神来，别过有些发红的脸，忿忿道：“你，你才色！”忽然看见殷洛一双顾盼生姿的桃花眼眨啊眨啊，竟似有盈盈秋波传出，连初又是一愣，刚褪下去脸又红了。殷洛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出了魂似的，拿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好笑道：“喂，傻啦？”连初被晃回了神，心中不由得哀戚起来，自己真是太没用了，竟被殷洛的一双眼睛就迷住了，唉……

殷洛让清欢和连初把床单铺在尹颜身下，从药箱中拿出一截纱布，卷了一断人参，让尹颜咬住，解释道：“一会儿我帮你接筋络的时候，唔，据那些接过的人讲，好像会很痛的样子。麻沸散是全身麻痹，用了对身体太伤了，我只给你手脚部分用麻药。不过你放心，我下手会很快的，你忍一忍。对了，清欢，你去准备热水。”清欢应了一声，面色有些担忧的出去了。尹颜对殷洛点点头，表示准备好了。殷洛对连初示意，连初明白，过去压住尹颜的身体。他挑出几根金针淬火，在一个药瓶子里面浸了片刻之后，分别扎进尹颜的手臂，接着从刀具中挑出一把柳叶般的薄刀，同样淬过火蘸了药水，殷洛对尹颜道：“要开始了，你忍一忍，痛就喊出来，别憋坏了。”尹颜闭了闭眼，算是回应。

殷洛出手如电，卸下了尹颜的右边肩膀，尹颜突然睁大双眼，嘴里发出一声闷哼，身体想要翻动，被连初及时按住，急急地呼吸几次才缓和下来。殷洛娴熟的尹颜的手腕上划出一个很小的口子，挑开皮肉，找到断了的手筋，用镊子夹起一根极细极短的针状的东西，小心地扎进筋络中，而后又夹起一根刺进去，如此反复十次才完，过程中尹颜双眼紧闭眉头紧锁，呼吸急促冷汗直流，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殷洛很快的在伤口上缝了几针，从一个翠绿色的瓶子中到出一点透明粘稠的液体抹在伤口上，最后像之前一般很快地替尹颜接上脱臼的肩膀，一只右手算是搞定了，接下来的左手和双脚也是如法炮制。清欢烧完热水回来看见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尹颜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起来一样，身下的两层床单早已湿透，口中的布块也被咬的不成样子，要不是有人参，可能就会在某个阶段一口气没提上来就两眼一黑蹬腿上西天了。他急忙用热毛巾浸了水帮尹颜全身仔仔细细擦了两边，几个帮忙着把湿漉漉的床单撤走，终于让他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躺下了。过程中，清欢急急忙忙没注意撞到了殷洛怀中，殷洛被藏在怀中的血魄重重一膈，疼的龇牙咧嘴，他一边揉着胸口一边从怀中拿出血魄随手丢进了身边的小药箱，继续在尹颜伤口上仔细地缠上纱布。恰好尹颜悠悠睁开眼睛，一眼看见小药箱里的浅红色玉石，他盯着那块表面刻着奇怪凹凸花纹的玉石看了良久，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地对殷洛道：“若我没猜错，这个，”尹颜吃力地用手指指，“是血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