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城主误会了，我不是不信，只是……”殷洛看了看方诺，有些明白之前他眼中的复杂，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趟这趟浑水，“算了……少城主手中的活做完了吧？殷洛也休息够了，不如让殷洛看看少城主的病情。”

“好。有劳殷谷主。”方诺小心翼翼的放下灯笼，缓缓起身，走路的时候很注意的不碰到灯笼支架，走到殷洛旁边坐下，伸出手腕摆直。

殷洛搭上方诺的脉，凝神细听，好一会儿，才收回手，道：“劳烦少城主躺到床上，宽去上衣，我需要再确诊一下。”

方诺很配合地起身向床走去：“好，劳烦殷谷主。”

“连初，准备金针。”殷洛走到房间置水盆处，洗净了手，待连初准备好东西，过来洗手时，殷洛突然凑过去对连初道：“你之前帮他把的脉很准，没有偏差，这点很好。一会儿我用第一套金针引去检查他的身体，你可看仔细了。”连初一愣，殷洛对他眨了眨眼，“活列教导，不用白不用。”连初会意，连连点头。

第十一章

连初其实也是个聪明的人，经过殷洛的提点，马上就找到了症结所在。于是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殷洛把事全部交给了连初，自己落得清闲，每天喝完药无所事事，倒头就睡，醒来无聊便望着床顶发呆，有时也会去院子里走走，没走一会儿又觉得困，便又回去梦周公，醒来又开始在床上睁眼挺尸。

这些天楚暮白很少来看他。殷洛心里安慰自己，他很忙有事来不了也是正常，而且，虽然他总是调侃两人之间的关系，但玩笑始终是玩笑，两人之间又真没有什么关系，自己又何苦计较这么多，自作多情……但失落和委屈依旧如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赶不走也挥不去。

隔天醒来，殷洛与连初聊起方诺的情况之时，漫不经心地提起楚暮白。连初收回药碗，心里暗想，忍不住了吧我就知道你扯这么多其实就是想问这个。“我问过方诺，他说楚暮白昨晚回来过一会儿又走了，估计这三天可能都不会回来了。”

殷洛“哦”了一声，拿了水漱完口，可是口中的苦涩似乎不但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浓，沿着口腔下至肺腑，最后氲进心里。他慢慢地躺回去，闭上眼睛拉起被子捂住大半张脸。看似毫不在意，但微微抖动的眼皮还是透露了心里的波澜，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不要乱想可又偏偏做不到，一闭眼脑海中浮现在都是关于那人的点点滴滴，从早到晚都在不自主地唉声叹气。连初见他整个人都一副颓相，不但不安慰，还在一边笑他一脸的怨夫相，却仍见他呆呆的，也不跳起来反驳。惊讶之余，又自言自语道：“殷洛果然不正常了，相思害人不浅啊……”

殷洛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天，在华灯会那天的临近傍晚才起床。

他从药箱中翻出一只翠绿色的瓶子，坐到镜前，从瓶中倒出一些透明的稠状液体，对着镜子在肌肤上涂抹起来。涂完后，他既没有起身，也不盖上药瓶，两眼直直地盯着前面，眼神没有焦距，脑中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这么呆呆地坐着。

窗子没有关紧，留有一条缝。阳光从窄窄的缝隙中透进来打在台面上，金黄的光束中能清晰地映出空中自由跳跃着的浮尘。随着时间的推移，光束渐渐移位，直至殷洛感觉眼前灿金一片，明晃晃地睁不开眼，才把飞到九霄的魂给收回来。

他站起身，打开了那扇窗户，刹那间，满地流金。天边的晚霞橙红一片，头顶的天已泛蓝。如洗的天空点缀着几颗灿烂的星辰，不远处古树上空，低低地悬垂着一轮皓月。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连初风风火火地进来，拉起殷洛道：“你在发什么呆啊，准备好了吗？要出发了。”声音中有掩不住的兴奋。

殷洛随手扯过一块黑纱覆在脸上，淡笑道：“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姑娘家要梳妆打扮。我随时能走。”

连初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圈，叹气道：“好歹是人家的节日，你也别穿得这么黑惨惨的，换一件换一件。”

殷洛低头看看自己，道：“没脏也不旧，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连初不听，坚持要他换。殷洛无奈道：“我的衣服不都是这样子的？”

连初眨眼道：“秋月不是给了你一件白的吗？穿那件吧。”

殷洛一愣，古怪地看他一眼，眼珠一转，眯起眼笑道：“我穿那件你不吃醋？”

连初讪讪一笑，道：“我能吃什么醋啊……你快去换，废话那么多！”

其实连初心里也很矛盾。按理说，他是希望殷洛把那件衣服永远压箱底的。但又一转念，想到邢秋月熬夜在如豆灯花下一针一线的密密细缝，凝结了一番心血的作品却一次也没被穿过，又觉得极不忍心。

殷洛自记事以来就极少穿过浅色的衣服。他现在穿着这身，缩手缩脚的，总感觉自己就算是站着不动也会把衣服弄脏。他对着镜子看了又看，怎么看怎么的别扭不顺眼。他忍住想要回头去换掉的冲动，重新从桌上拿起黑纱准备蒙住脸，却被连初一把夺下。

“干什么还要带这个？你一身白突然这里配个黑，多不搭啊，别带了。”

殷洛这回不依他，眉头一皱，硬是要抢回来：“不行！你还给我，要不你去给我找个白的。”

“没有白的。”连初拿着黑纱左躲右闪：“你看你的脸，现在比之前好多了，改个发型遮住那些伤疤又不是难事。再说，你在谷里的时候面对着我们，都是以真面目示人，为什么到了外面就不敢了？”

殷洛闻言一愣，随后有些嗔怒道：“我不敢？你开什么玩笑，我哪有不敢？”手上抢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连初这回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地让他抢走，眼睛紧紧地盯着殷洛，没有玩笑没有犹疑，清澈而犀利。“以前的殷洛不会不敢，可是现在的殷洛就不一定了。”他深深地看他一眼，手轻抚上他的脸颊，叹气继续道：“你不知道，这几天你的变化有多大。你在担心什么？”

殷洛嘴角动了动，声音有些干涩道：“我没有……”

“是楚暮白吗？”连初打断他。殷洛的心里突得一揪紧。

连初语中带笑道：“以前的殷洛，不会这么没自信，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不会疑神疑鬼胡思乱想，不会成天自怨自艾唉声叹气。喜欢，真的可以将一个人改变好多。”最后一句话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是说给殷洛听，又像是说给自己。他拿起殷洛手中的黑纱，抖开，缓缓地虚挡在他面前，将两人分隔开：“你是不是觉得，躲在这样一层薄薄的纱后面，才有一种安全感？”

殷洛一震，垂下眼沉默半晌，才扯着笑抬头，随意将黑纱抓开，道：“你果然，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心细如尘。我真是不明白，连姨怎么会觉得你是粗心大意的人呢？”

连初展颜一笑：“你又胡扯了。这跟心细心粗有何干系？只是我关心你罢了。我们认识十八年，我对你还不了解？有句话你或许真是说对了，我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就算一眼看不明白，再看几眼，也肯定能明白。”

连初按着殷洛坐下，帮他将两侧的头发放下一些来，隐隐约约能挡住脸颊。再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陶瓷瓶子，殷洛一看，竟是胭脂水粉。

“喂，你不会想把这东西往我脸上擦吧？我又不是女人！”殷洛瞪他道。

“你嚷什么呀，少见多怪！”连初白他一眼，“帮你淡化一下疤痕，这叫易容，懂不？”

易容你个头！殷洛暗自腹诽，又转念一想，眼中有了几道精光：“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些女人的玩意儿啊？是不是给秋月买的？”

连初嘴角抽了抽，想着反正自己这点小心思也不必去蛮殷洛，便大大方方承认道：“是啊，我昨天上街去的时候，听人说这家的水粉遮盖色斑疤痕的效果比较好，我就买了，本来就打算在你脸上试试。”

殷洛嘴角带笑，眉峰一挑，道：“哦……你对秋月挺上心的嘛。”

“上心有什么用，她喜欢的又不是我。”

殷洛听他语气如常，听不出一丝不愉快，便大咧咧地不要脸自夸道：“哎呀，像我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貌赛潘安的堂堂美男子，自然是有很多人喜欢的。不过你也不要灰心，作为美男子最好的朋友之一，你也不差的，相信你总有一天能抱得明月归！”

连初噗嗤一笑，从旁边的台子上拿了镜子举到殷洛面前，几乎贴上他的脸：“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貌赛潘安？在哪里？”

“哼，”殷洛一把推开过镜子，不屑道，“现在不是，又不代表以后不是，我告诉你，我自己配的凝露还是很有效果的……我保证不出半年我的脸一定恢复如初宛若新生……对了，我们以后还可以拿去卖……就叫花容月貌露或者冰肌雪肤胶怎么样？连初你觉得呢……”

两人磨蹭了半晌才到内城一处偏门前，方忠已经准备好马车等候。殷洛拿袖子遮着脸，扭扭捏捏地躲在连初背后，连初一个劲地把他往前扯。

“这是？殷谷主？”方诺爽朗清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犹疑。

“呃，是我。”殷洛不自在的放下袖子，低着头，目光瞥了一圈，看到站在一旁的楚暮白，心里突地一跳，赶忙垂下眼。

方诺饶有兴致道：“今日有缘得见殷谷主真容，果然是清俊出尘，宛若谪仙。你说是不是，暮白？”

“呃，方……少城主谬赞了……”殷洛偷偷抬眼看楚暮白，对方也在面容含笑地看着他，抱起手臂不置可否。殷洛不禁有些失落，把头又低了低。

一行人一一上车。殷洛慢吞吞地垂着头走在最后面，想着心事。突然眼前出现一双黑靴，纯黑缎面上用银线绣着白梅。殷洛一怔，下意识地抬头，就撞进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楚暮白缓缓抬起手，手背刚要触及殷洛的脸颊，却被对方微一偏头给躲过去了。他轻笑一声，俊眉微挑，俯身靠向殷洛，把唇凑近他的耳畔，声音无限温柔：“打扮得这么好看，是为哪个悦己者容啊？”

殷洛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都往脑袋上涌，耳朵烫得要命。他暗暗庆幸脸上擦了些粉，即使脸红也还不至于太明显，耳朵有头发遮着，应该……也不会太明显吧。他想了想，正要说话，突然脚离了地，整个人被抱起来。殷洛好不容易把那声惊叫压在喉中，用眼神向对方表达自己的不满和询问。

楚暮白把他抱到车沿上坐好，抬手贴上他一边脸颊，眼神熠熠，唇边含笑：“好好玩个尽兴，可惜我今晚有事，很重要，陪不了你了，对不起。”说罢，在殷洛的脸上落下轻轻一吻，又将唇贴上他的耳廓浅笑道：“你一直都很漂亮，不过今晚特别好看……我很喜欢。”

第十二章

楚暮白站在原地目送一行人离开。殷洛上车后迫不及待地打开车窗，趴在窗口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变小变远，直至过了转角彻底不见。带着点失落和不舍坐回去，发现方诺正眨着一双兴趣盎然的眼睛盯着他看。殷洛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正斟酌着怎么开口，对方已经抢先一步。

“殷谷主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友。”

“呃，人有相似，人有相似……”殷洛干笑几声道。

方诺一只手抵在下巴上，若有所思道：“就这么看，已有八分相像了，就是眼眉部分，你生得比他还要精致一些。不过他的年纪就要比你大上一轮有余……冒昧问一句，不知殷谷主的双亲是何人？”

“我没有爹娘……”殷洛虚应着，心思却有些飘远。

“对不起……”方诺一怔，赶紧道歉。也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面上犹自在笑，口中话锋一转，故作神秘道：“你想不想知道暮白今晚去哪了？”

“他去哪了？”殷洛愣愣的，口中不自觉地顺着他的话问出来。

“他呀，”方诺懒懒向后一靠，故意拖长尾音，目光紧紧锁着殷洛的脸，半眯着眼睛促狭道，“如此良夜美景，自然是佳人有约。”

“你是说，他出去约会相好的了？”连初瞪着眼抢白道。

方诺调开目光，握掌成拳抵在唇上，笑而不语。

连初有些气愤有些担忧地看向殷洛，后者却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连初推推他，殷洛似是反应过来，面上并无喜悲，一脸从容淡然。只是眼神明显一黯，没逃过方诺精明的眼睛。

“像他这样的人，年少有为又英俊洒潇，有很多爱慕追求者，是再正常不过了。”殷洛望着窗外，语气平和，无情无绪。

“那殷谷主也是其中之一吗？”方诺挑着眉好笑道。

殷洛却是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展颜一笑：“是啊。”他眼中华光流转，衬在暗夜的天幕中，分外晶亮，勾人心弦。

他很快又把头偏向窗外，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城中一盏盏的花灯凌空高悬，纷繁交错，照得满城璀璨绚烂，如同白昼。宽大的街道上，一列列香车宝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徐徐穿行，所过之处，皆带起一阵馥郁芬芳，香气醉人。

殷洛一路都在出神，直至马车停下，他跳下车一看，所到之处竟是前几日临时小憩过的聚风楼。

“凌波城外，除了摘星塔，珈蓝寺的藏经阁和水月台，就数聚风楼最高。而就观赏华灯会而言，聚风楼最合适。”方诺笑眯眯地解释。

殷洛看着眼前装潢大气富丽堂皇的酒楼，犹豫片刻，还是道：“少城主好意，殷洛心领。只是，我还是想自己走走……”

方诺也不在意，应了殷洛要求，又派了几名随从远远地跟着。既保证安全，又不至于打扰他的兴致。

连初自然是跟着殷洛。两人还没走多远，就与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擦身而过。殷洛鼻尖隐隐闻到一丝香气，眉头一皱，觉得有些奇怪。回身望去，见那辆马车在聚风楼前停下，车上走下来一名红衣少年，白纱遮面，如黑缎般的乌发并未梳起，随意披散在肩背上。香气就是从他身上传来。那人很快下车向楼里走去，却在门槛出停下，忽然转头看向殷洛这边。

殷洛夜视能力不佳，隔着距离看不清他的面貌，却在那人转头的刹那，身上突然感到一阵寒凉。那人只看了一瞬，便头也不回的进了楼。

“喂，你看什么呢？”连初一拍殷洛，贴着他的耳朵问道。城中开始燃起烟花鞭炮，时不时有噼里啪啦的声音传来，两人需要贴近了才能听清对方讲话。

“刚才进去的那人你看见了吗？”殷洛指着聚风楼道。

“刚才进去很多人啊……再说，我没仔细看，你说了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哪个。”连初挠挠头。

殷洛长长地“哦”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

两人一个摊位一个摊位，一条街巷一条街巷地逛着。一路上，有许多少女看见殷洛，立刻用扇子捂着脸，与同行女伴窃窃私语着，不时传出低低笑声。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影响，脸颊微微泛着红。

连初偷偷跟殷洛讲，殷洛一扬眉，面有得色，嘿嘿笑道：“我不都说了嘛，本公子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迷倒万千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