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倒抽一口凉气,一向平稳的双手竟然都有些发抖了。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制止最坏的情况发生吗?”
舒昂依旧机械地回答道:“尽量让病人心情保持平稳,别让他受太大刺激。至于具体疗法,我们医生正在讨论当中。”
林羡抬手关了电视,冷哼一声,道:“既然不能受太大刺激,你还当着我的面直言不讳?呵,我倒是怀疑你手上这张所谓的检查报告,莫不是信口胡诌吧?”
舒昂眼镜背后的双眸闪过一缕光,十分平静地道:“观察对于医生来讲,也是必不可少的诊断方法。”
林羡转头望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睛幽黑发亮,轻笑着道:“那么舒医生可观察出了什么?”
舒昂道:“很显然,沈先生在听闻两段脑电波的说法时有过惊讶,但是你掩饰很快,现在几乎已经完全恢复平静。”
顿了顿,他下了断言:“沈先生是一个自制力相当高的人,这点在你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便已经确认了。许多病人刚来的时候对这里不近人情的规定十分排斥,然而沈先生却表现得太过淡然,所以我想,不能将你当作普通的病人一样看待。”
“你在试探我?”林羡立刻嗅出了味道。
舒昂毫不避讳地道:“的确是试探,但也是事实。我们会很快根据沈先生的情况量身定制恢复疗法,极有可能会采取物理疗法与精神疗法双管齐下的方法,到时候还需要沈先生的配合。当然,我们尊重每一名病人的选择,治疗期间沈先生若是有任何想法,可以随时跟我沟通。”
林羡冷冷的哼了一声,丢下遥控器,进了卧室。
“沈先生,”舒昂在他背后叫到:“据我观察,我觉得您目前的这种生活方式有自闭的倾向,外面风景的很好,沈先生不妨有时间去海边走走。”
他补充道:“前提是,至少要有一名中级以上职称的医师陪同。”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林羡却是穿了件厚外套,又出来了。
“我正想与舒医生商量一下,”林羡道,“不知道舒医生有没有时间,陪我出去走走。”
舒昂审视般的打量了他片刻,点了点头:“当然可以,我是沈先生的主治医师,这是我的职责。”
贵宾区有单独划分出的海滩范围,乘电梯可以直接下去,但是必须有指纹认证。
这里的贵宾区海滩与普通区之间用高高的铁丝网围起。林羡看到巨大的树丛后面藏着电线,耳畔还能听到轻微的“嗞嗞”声,便知道这铁丝网通了电。
他穿着棉拖鞋,站在和煦的海风中,淡漠地眯起双眼,看向海天之间。
一望无际的大海在眼前展现了她温柔的一面,在沙滩上慈爱般的爱抚而过,卷过来些稀奇古怪的贝壳。天尽头与水色浑然一体,远处几只海鸟展翅翱翔,发出响彻天边的叫声。
舒昂道:“海底也圈有铁网,与路面上的不同,下面是电子监控。”
“我从未想过逃跑。”林羡回过头,精致的面容在阳光下仿佛淡淡发光,脸颊上那道伤疤已经淡到不仔细看便看不出来的程度了。
舒昂第一次勾起唇角,极浅的笑了笑:“我只是负责告诉岛上的一些事情。”
林羡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也会笑?”
舒昂道:“医生的心情视病人的状态而定,沈先生现在的精神略有的放松,我自当照顾到您的情绪。”
林羡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看了看远处的两名的保镖,唇角翘了翘,道:“没有谁会在自己被完全监禁的情况下还能放轻松,尤其是那个……监禁自己的人,还是这世上自己最信任的那一个。”
“……”海风吹动了舒昂白大褂的衣角,他似乎思索了一下,认真道:“沈先生,请恕我无法苟同监禁一说。布诺斯是一家世界闻名的疗养院,不是牢房。我们为许多重症患者提供了一个天堂般的休养生息的地方,据我所知,外面有许多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却仍旧不的其门而入。”
他说这话的空档,林羡已经脱了鞋,赤脚走向还水刚刚退下去的地方。
“那么在你看来,我的确是个重症患者了?”他玩弄着潮湿的细沙,心不在焉的堆起沙雕城堡。
舒昂看着他的动作,依旧机械地道:“从检查结果来看,虽然您的身体没有多大问题,但是精神方面却并不太稳定。”
舒昂走到林羡身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堆出城堡的雏形,许久之后才再次开口道:“在您的心里,有一堵厚厚的壁垒,围困着您的本心。”他指了指林羡城堡里那被抹得极平整的四方土地,继续道:“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着惊天动地的秘密,这个秘密被您极力掩饰,不想让任何人发觉。”
“然而……总有让您意料之外的东西,正在缓慢的浮出水面。”这回,他指的是城堡里靠近沙壁的地方,林羡忽略掉的几个手指印。
“您一直在强撑。”他看到林羡将面朝海水的那一方沙壁,堆得分外厚实。
林羡突然不玩了。
“听你这么说,我总有一种灵魂被剥开的感觉。”他的手无意识的抓住一把潮湿的沙砾,深呼吸道,“这种感觉很不好受,舒医生。”
舒昂淡淡道:“很多人在听到心理师分析自己的心理时,都会有一种被剥开的感觉。”
林羡摇了摇头:“心理师多半都是用一些笼统的话来忽悠患者,他们的说辞其实套到任何人身上都能适用。你方才的话,仔细一想,也不过如此。”
舒昂眼镜后的目光十分平静,道:“不要小看心理辅导的作用,它也许真的能够帮您摆脱心理上的负担,也有可能……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一点一点的误导你,引你走向另一个极端的深渊。”
海潮哗啦啦的涌过来,漫过林羡白皙的脚背,雪白的浪花过后,他堆出来的城堡已经溃毁。
筑起一座城堡,也许需要一辈子的时间,然而摧毁它,却不过顷刻一瞬。
人的感情,无论是亲情、爱情、亦或是友情,花了那么多心思去构建、去经营,完全崩溃仍只需一夕之间。
就像池瑞的背叛,秦渊的出轨,沈辰丰机关算尽之后的冰冷绝情。
……
之后的两个礼拜,林羡的康复疗法就这样莫名其妙开始执行了。
据说是完全符合他身体代谢节奏的作息时间,执行得近乎苛刻,按时睡眠,定时定量的营养饮食与药品安排,还有每天强迫的一小时运动时间,连看个喜剧碟片都必须按着时间表上的安排来。林羡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然而适应了短短一个礼拜,精神却意外的觉得充沛了不少。看来这里的医生也不全是来折腾病人的。
除了严密而规律的作息安排与药物治疗,林羡每天还必须有长达两小时的精神测试。舒昂那一套记忆波的说法彻底引起了老管家的恐慌,配合着医生将沈辰荣4岁之后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零星事件全部编进了记忆档案。
林羡在测试过程中数度引起脑电波混乱的警鸣声,然而令他奇怪的是,每次测试完醒来,时间都过了两个半小时甚至更长。这感觉就像是睡了一个极舒坦的下午觉,梦境中似乎发生了什么,而他一点都不记得。
046.记忆
“病人的记忆明显存在一段时间的空白期,这是我们对病人进行了两个礼拜的记忆诱导测试的结论。”
“不只是四岁以前,四岁以后的事在他的记忆中都十分微弱。在我们目前的统计中,同样的事件,他能够模糊描述的只有不到7%,余下的百分之九十三几乎完全没有印象。”
“车祸的后遗症……的确有这种可能,至于是不是失忆,所以我们目前仍旧无法妄下定论,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我们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我们怀疑病人有轻微的人格分裂,其中一个人格清醒睿智,自制力非常强大,大部分时间,病人都呈现在清醒人格状态,至于另一个人格的存在感则十分微弱。病人自己以及陪伴在病人身边的亲人朋友,都从未察觉到这第二人格曾经出现过。”
“另外,在你们所提供的原本应该被界定为主人格的记忆档案当中,病人潜意识里记得的并不多,而次级人格的记忆线反倒比较明晰……”
“在这种情况下,病人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们假设这个人是L,令弟甚至臆想出了有关L所有的完整记忆,所以在他的认知当中,他就是L。可是让人无法理解的是,L在反客为主的情况下,似乎在竭力扮演着令弟的角色,他在有意识的不让人发现他的存在。”
长久的沉默,最后舒昂敛了气息,凝重地说:“一切都还只是猜测,我们会根据病人的情况做进一步的诊治的。”
“不不,沈先生,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病人对您仍旧存在着极大的心理芥蒂,所以现在我们并不认为这是您与病人见面的好时机。”
“好的,一有情况,我们一定第一时间向您汇报,再见。”
挂了电话,舒昂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面前的显示屏里,林羡的身影已经在门外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从他刚刚接到电话开始,就一直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然而“无意间”撞见如此震惊的谈话内容,对方竟然都毫无反应,舒昂就觉得惊讶了。
更让他惊讶的是,林羡此刻手中拿着他的病历夹,动作如常的敲响了他办公室的大门。
“进来。”舒昂立刻关掉了电脑屏幕里的监控画面,悠然坐到软皮椅上,若无其事的喝着咖啡。
“舒医生,你方才把病历忘在我房间了。”林羡将病历夹递给他,表情竟是异常的平静。
舒昂内心打鼓的接过,随手翻了一下,那张“疑似人格分裂”的诊断书依旧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一翻就可以看到。
他几乎是可以肯定林羡一定看过了的,然而为什么他的表现会这么平静?
“实在没想到送病历这种事情也要麻烦沈先生亲自跑一趟。沈先生最近可觉得身体好些了?”舒昂推了推眼镜。
林羡翘唇一笑,道:“感觉不错。”
“那就好。”舒昂道,“今天的精神测试已经准备好了,麻烦沈先生先去隔壁诊疗室稍候,我随后就到。”
诊疗室里弥漫着令人精神舒缓的清香,雪白的墙壁映得室内一片亮白,天花板上奇异的图案令林羡大脑放空,随着舒昂低沉圆缓的嗓音,逐渐闭上双眼。
旁边的显示屏仪器里一片沉静,几条红红绿绿的线有规律的起伏着。舒昂扫了一眼显示屏,知道林羡已经陷入浅眠,他皱了皱眉,轻轻的从一旁的盘子里取出一只注册器,汲满透明液体,轻轻地注入到林羡体内。
片刻过后,他附在林羡耳边,轻声而温柔地唤道:“荣荣……”
“……荣荣?”
林羡睡梦中眉头皱了起来,耳畔一个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
有人在呼唤他……
谁?
“……现在,你正置身于一片火海……”舒昂轻声道,“荣荣,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火?
林羡眼前烧起漫天大火,陌生的房间快要被浓烟吞噬殆尽,鼻端被一块湿漉漉的棉布堵住,令他无法呼吸。
“火……女人……”林羡无意识的说。
对的,有一个女人,紧紧的搂着他,用打湿的面部捂着他的口鼻,以一种极低的姿态在浓烟满布的大火中穿行。
“救命--有没有人啊--阿耀……你在哪里?”他听见女人哭泣而慌乱的声音。
林羡似乎听见自己在哭,他侧着头听了一会儿,这时女人手忙脚乱的打开一扇房门,冲着房间里嘶声力竭地喊道:“阿耀--”
“咳咳……”女人被浓烟呛得不住咳嗽,眼睛里不受控制的流出泪水。
“妈妈--”大火中飘渺的传来孩子的啼哭。
女人扶着墙壁,弯腰不住的咳嗽,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一般,吓得林羡哇哇大哭。
“阿姨!”一声惊呼,一个小小的身影仿佛带着阳光,鲜活的涌入视野。
小沈辰丰半是惊怕半是镇定,说:“阿姨,这边!跟我走--”
女人把怀里的林羡推过去,艰难的咳嗽道:“小丰……咳咳……快、快带荣……荣荣离开……我、我去找阿耀--”
“阿姨!”小沈辰丰叫到,“火势太大了!”
女人嘶声道:“快出去--”
小沈辰丰不再迟疑,背起林羡,转身往楼梯口飞快的冲出去。
林羡发觉自己的身子变小了……短手短脚地趴小沈辰丰在背上,小沈辰丰也在咳嗽,炙热的火舌烤焦了两人的头发,小沈辰丰道:“憋住气……别把烟吸进去……”
他背着小林羡奔到楼梯处,浓烟熏花了他的眼睛,一不留心,脚下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林羡眼前骤然一黑,世界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这一次他睡着的时候不断的坐着噩梦,大火、浓烟与焦灼的味道挥之不去,梦中隐隐约约有着小孩子凄厉的哭声。醒来时,林羡只觉得头疼欲裂,全身如同被拆散了重装的机器,沉重而迟钝。
“荣少爷,”管家和蔼的摸了摸他的头,说:“吃药的时间到了。”
林羡重重的吁了口气,撑着身体坐起来,看到今天的药又多了两种,不由问到:“这是什么药?”
管家道:“舒医生说您这几天的状况有些不稳定,这些都是安神定心的药,有助于缓解您醒来后的不适。”
林羡不再怀疑,接过水杯把药吃了。待管家离开,他飞快的冲进洗手间,将压在舌底的药片吐进马桶。
“咳咳……”毁尸灭迹之后,他吐着舌头到水龙头处接了几口自来水漱口,面部肌肉还在情不自禁的抽搐着。
太TM苦了!
又一个月过去,林羡的治疗方案发生了一些变化,随着精神测试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出现了连续做噩梦的情况。在漆黑的夜里猛然醒来,漆黑的瞳孔痛苦的映着窗外稀疏闪烁的路灯。
外面好像是一个无声的世界,而他被隔离在一个封闭的容器内,独自与不断漫涌的记忆做困兽之斗。
大火、女人、哭声,还有儿时的沈辰丰--在舒昂的病历记录上,这些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只不过代替沈辰丰这三个字的,是一个十分动人的字眼--哥!
残留在沈辰荣身体里的记忆犹如沉睡的野兽,逐渐面临着被唤醒的趋势。沈氏两兄弟感情深厚,在这一刻林羡才算真正明白。他回忆起了一些沈辰荣过往的记忆,零零碎碎的加在一起,全是沈辰丰的影子。
他开始相信舒昂所谓的臆想人格说,开始怀疑那个代表林羡的L人格是否真的存在,开始害怕那个所谓的主人格……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苏醒过来。
--如果沈辰荣没有死,而是沉睡在这具身体里等待苏醒……这个念头令林羡毛骨悚然。
他必须要赶快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