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提起一只去了封的坛子,开口对着嘴,仰头就喝,喝得有些快,水沿着嘴边流下了脖子……
约莫喝完了,他把举着的手一放,用另一只手背擦过唇角,跟着脸微微的侧了过来,散落几缕前发下的目光很轻。
我一动也不动,只觉得……那双眼里的颜色很沉很深。
他微动唇,像是想说什么,可就让算学先生抢了一步……
「喂,不能这么喝的——」林子复说着,一把就拿走傅宁抒手里的那只坛子,有点儿忿忿的说:「都浪费了——这不是有碗么?」
傅宁抒没理他,只是转开了脸,望向了钟楼外。
林子复在一边唉声叹气,说着辛辛苦苦拿的酒,都被浪费了,还说,现在拿来的两个,傅宁抒休想再动……
他念了好一会儿,傅宁抒一次都没吭声。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拍开方才抱来的其中一只坛子,然后拿了搁在另一边墙台的碗,倒了满满一杯,自个儿就喝起来。
我站着不动,有一点儿无措又茫然。
脑中……都是方才,他看过来的那一眼。形容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就是……明明他是坐在那里,可好像下一刻就会不见了。
我不禁走了过去,怔怔的看向他垂在身侧的手,忍不住就去拉了一下……
手很冰,可是……是真的呀。
是真的……
始终望向楼外的傅宁抒,立即转过脸来,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目光深深的盯着我看。
可不知怎地,我一点儿都不觉得怕,只觉着熟悉和高兴。
「先生你回来了……」
傅宁抒对着我无声,忽地抬起手伸了过来。
冰冰的指尖陡然摸上脸,我不禁瑟缩了下,不过他的手很快就收了回去,然后摸了摸我的头。
我瞅着他,怯怯的出声:「先生?」
「……」傅宁抒没说什么,只是再别开了脸,望向了楼外。
我也跟着看了出去,不禁就睁大了眼睛,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还以为天晚了什么都看不到呢。
可以看见夜里的书院模样,那头点着灯,而那头没有……还有一层一层,隐约随风拂动的树梢。
再向前望一点儿,就见一闪一闪的朦胧亮光,绵延交错,好像一张网,以及……远远的,朦朦胧胧,似真似幻,粼粼而动的白月。
我不禁咦了下,脱口:「那儿怎么也有月亮呢……」
耳边就听低低的声音道了句……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我怔了一怔,望向傅宁抒。
他看来一眼,又说:「……渭河虽不比春江,可此月倒是堪比那月。」
我愣了愣,不禁再瞧向河上闪烁的光,又瞅了瞅顶上白透的月轮……唔,是明白了那是月亮映在了河水上,可……有点儿不明白他说这句的意思。
「——是嘛。」
还没再问,身后就忽地响起一句……
我一怔,侧过脸去,见着林子复端了一碗酒来,递给了傅宁抒,嘴上道:「所以花好月圆,岁岁年年,便道人生如梦,不如一樽还酹江月。」
傅宁抒看他一眼,才接过了酒,低道:「……别乱凑句。」
林子复笑道:「我可是肺腑之言。」他顿了一下又说:「……难受有时,醉过一场便就过了吧。」
傅宁抒不作声,只一口将酒饮尽。
林子复就又为他倒了满满的一碗,然后也为自个儿倒了碗酒。两个人无声的喝了一阵,才再说起话来。
两个人的声音都是低微含糊,加上风大,我一点儿都没听清,但见着他们的神情,好像……不是在说什么轻松的事儿。
也不知怎地,瞧着……心里就莫名的怏怏起来。
我转开脸,瞧向墙边放着的几只开封的坛子……
原来那是酒啊,还以为是水呢,我怔怔的想,可酒不都是装在小瓶子里的?村长老爷就藏了好几个。
以前王朔偷出来喝过,可我想问他滋味儿好不好时,他就只管乐得一直笑,还笑到他爹跟前……
我忍不住走去,蹲下身凑近闻了一闻,唔……闻不出是什么味儿,可这股香扑鼻而来,就觉着脑袋有点儿晕糊糊的。
会好喝么……
我狐疑着,挽高袖子,想学着傅宁抒方才那样——冷不防的,头忽然被敲了一记,手上的酒坛跟着被拿走了。
我捂着脑门,闷闷的瞅向不知哪时走来的林子复。他没好气的白了我一眼,说着这是酒,不是水……
「——我知道那是酒。」我忍不住咕哝。
「知道还要用灌的?」他瞪着我。
我怔了怔,眨着眼睛想了一想,小着声音问:「那……那我用碗喝……」
他沉沉的盯着我好半晌,就笑咪咪的说了好,然后就抱着酒坛,就往他手上的碗倒了酒。
「喏……」他递来。
我战战兢兢的接过,跟着喝了一口。
方才含到嘴巴里,只觉着苦又辣……我皱着眉头,差点儿想吐出来,可还是硬吞了下去。
霎时,好像有一把火在肚子里烧,直往喉头呛出来……
「咳咳咳——」
我立即连咳了好几声,咳得脑门一阵晕,只听见林子复哈哈的笑,嘴里在喊着谁来看。
「——别给他喝。」
方才听冷冷的一声,手上的碗就给人拿走了——我呆了一下,才瞅向已经站到面前,不知对林子复说着什么的傅宁抒。
我忍不住皱起眉,怎么他们说话,声音老是那么小点儿,要说给谁听呢,而且……而且为什么要抢我的碗,他自个儿不是也有?
想着,我就去扯傅宁抒的手……
被这么一扯,他看了过来,可酒水已洒了出来,不仅湿了他的衣摆,还泼了点儿在我的袖口。
「你……」
「还我……」我对他说着,只觉得鼻息中都是酒水的香,更加的陶陶然起来,越发想要再尝一口,「那是我的……」
「……」
傅宁抒没答腔,只是甩开我的手,跟着把那碗酒往旁一泼。我见一整碗都空了,张大了眼睛。
怎么……怎么可以这样啊?我气恼起来,就瞪向凶手,但他毫不理会,板起了脸转开,对着另一边不知是谁讲话。
又说得……那么小声……
算了,不给人听就算了,也没很想听……
我打了个呵欠。
唔……站着好晕,而且……好热,方才不是还有风嘛?风去哪儿啦?我苦恼的想,往旁一看,就要转身过去,但胳膊忽地被扯住。
「……去哪儿?」有人问。
我唔了一下,才说:「去……坐着。」
「……」
也不知那人又说了什么,总之……就是不想让人给扯着。我挣了一挣,把手用力抽开,霎时往后趔趄了两步,没站稳就跌到了地上。
方才叫了一声,面前就有手伸了来……
我怔怔的去看那人,对上一双黑沉沉的却又极亮的眼睛,蓦地……心头就觉得,也不知道为什么的委屈。
「好痛……」我说,睁大了目光,对着那双眼睛,直直的看。
「……摔到地上当然痛了。」
「不是……」
我又说,大力的摇摇头,霎时一阵头晕,嘴里仍然一直说着不是……半晌,就听对方低低的沉了口气。
「……起来吧。」
说着,那手就把我扶了起来,跟着像是要松开,我蓦地着急,连忙往前,然后用力的抱住。
鼻息间……隐约闻得一丝不同酒的香气。
是很舒服的气味儿,是真的。
是真的,真是傅宁抒……
「放手……」他低道。
「不要不要……」我摇头。
「……先放手。」
「不——」我说,就感觉他像是用了劲儿要推开,更死命的抱住,着急的道:「我不要放手,放手就看不到先生了……」
「……」
「——咳咳。」一边不知谁咳了两声,跟着语气里有点儿尴尬的说:「那什么……是我的不对。」
这声音接着就来对我说,语气惇惇的:「静思你乖,放手好不好?」
我用力摇摇头……
「你……」
不行……
不管这声音再怎么说,就是不能放,我摇着头,还闭住了眼睛,那声音就变得气急败坏,又好像有点儿无奈。
我就是不管,只不停的摇头,不停的说不放……
……为什么不放手?
不一样的语气在问——我知道是谁问的,想对着他说,但怎么都抬不起头来,只能用像是憋着气儿的声音告诉他。
放手就看不到了……先生就会走了……
隔了好久,他都没有再作声,只是把手放到我背上,拍了一拍。
他拍得很轻,我忍不住恍惚……
忍不住……心情就安稳了起来。
先生……我忍不住凝噎了声音。
……我在的,他说。
第30章
头……好痛。
我难受的睁开眼……
好暗,而且有点儿晃,但不是头晕的那种,就是……我将目光低了一点,才觉到自个儿让人给背着的。
脸这会儿半侧着,是贴在一个人的肩上,面向的是一段没留一丝余发的颈子。我抬起头来,呆呆盯着眼前的头颅……
「……先生?」我怔怔脱口,「你回来了?」
背着我的人一顿,便淡淡地嗯了一声,再走了几步又低道:「头趴好。」
……真是傅宁抒的声音。
我有点儿恍惚的把头靠回去……
感觉……比起方才更清楚,能觉到他身上的淡淡气息,还有一点儿醺人的别的香气。
唔,真的不是做梦……
太好了。
莫名的,我觉得一阵轻松,好像……头也不痛了。
模模糊糊的,好像听到他向谁说了什么,可是……
我觉得那一点儿都不重要了,眼睛就一闭,昏昏沉沉的睡去。
眼睛再睁开时,又是天大白了……
我躺在床上,抱着被子,不自禁瞅向一侧同样是整齐折迭的被子,不禁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坐了起来,看着空无二人的房间。
我愣神了好一阵,忽听……门边有动静,有人将之推开走了进来。
「……睡醒了?」傅宁抒说着,回身关上门,把手里端着的茶水搁上小桌,东西放下时,便砰地一声。
我这才回过神,不禁就脱口:「先生……你回来了?」
傅宁抒正倒着水,一听就向我看来,像是轻叹的笑了下,没有回答,就拿着倒好的水过来。
他坐到床边,把水递给我,「先喝杯水。」
「好……」我愣愣的接过喝下,才有点儿不明白的瞧着他。
「头不难受了?」傅宁抒伸手要回了杯子,开口。
我下意的摇头,可立即又困惑,想说哪有难受啊,脑中立即浮现了一些印象,对了,昨晚被那算学先生逮着,就去了钟楼。
结果……
结果,意外见着了傅宁抒,然后……喝了一口酒,整个人就很晕,跟着……
跟着……唔……跟着呢?
我微微皱眉,瞅向没再作声的傅宁抒,他正看着我,神情平淡,一点儿都瞧不出端倪。
我却有点儿忐忑,支吾的开口:「先生……我……昨晚……」
「昨晚你才喝了一口酒,头就难受起来。」傅宁抒打断,淡淡的道:「既然现在感觉不难受,这睡了大半天,也该起来了。」
我喔了一声,推了被子就要下床,瞥见他也站起来,像是要走开了,就想都没想,脱口喊住了他。
傅宁抒站着床边,目光看向我,没有作声,似乎就是在等着我开口。
我对着他,支吾了半晌,才嗫嚅的问出口:「先生这次回来后,还要再离开么?」说完,就忍不住低下头。
只一会儿,头忽地被摸了一下,跟着听到他说不会了。我怔怔抬头,他已经回身走开,将杯子放回小桌上。
然后又向我看了过来,眉头微皱了下……
「还要赖床?」
我急急忙忙就下了床,赶紧去洗漱。
今儿个比起昨日,又不知道冷了多少去……
我就去打开衣箱,找了几件稍厚的衣裳换上,再规规矩矩的束好了头发。其实没上课的时候,有的学生就只用簪子挽住头发而已,不会那样守规矩,不过我没有簪子,也不会用,干脆束起来最方便。
弄好之后,才觉到又睡过头,早饭已经过了……
傅宁抒比我早起,不知道他吃过了么?他昨晚才回来的样子,肯定不知道厨房没开大灶吧。
「先生……」我想着就开口。
在书架前的傅宁抒便回过头,跟着放下了书,走了过来。
「好了?」
我点头,没觉得他问的奇怪,忙道:「先生吃过饭了么?我是说早饭……放假厨房不开大灶,所以早饭过了就没啦。」
他听了,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就走去箱柜那头,拿了东西再走了回来。我怔了一怔,才看了清楚,他手上……好像是一件披风。
「过来试试。」傅宁抒说着,就把披风抖开来。
我咦了一下,没有动作,只愣愣的对着他看。
「这一带入了秋,风就有些刮人,穿上这个挡挡。」傅宁抒又说,就走近前一步,把那件披风围到我身上来。
我呆站着,让他帮忙把系带打好……
「……有点儿长,回头让人改一下吧。」他弄好后,看了一下说。
我没仔细听他说什么,只是怔怔的把手摸上披风。这件的料子摸着……很滑很舒服,是从来没有摸过的。
而且,颜色好漂亮,像是浅蓝又好像有点儿透着紫,上头还有细碎的纹路……
「先生,这是什么颜色啊?」我实在好奇,忍不住问,又摸了一摸。
「……叫雪青吧。」
雪青啊……我心里喃喃地记着了,就伸手要把它解下来,却让傅宁抒阻止。
「不用解,穿着。」他说,人就去椅子上拿起他搁着的披风。
我瞧着他穿上,有些一愣,才开口:「先生……要出去么?」
他打着系带,看了我一眼,「你不饿么?」
「饿啊……」我说,才想起来,「我有吃的,是刘婶给的月饼,还有一些点心……」
「不吃那些。」还没说完,傅宁抒就打断。
「咦?」我愣了愣,不明白的问:「那没东西吃啦。」
「谁说的?」傅宁抒挑眉,「外头不是有么?」
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