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一批麻烦。”冯文特低声说,“一群乌合之众,尤其是普林茨和马齐亚茨,不知道给我在戈林面前惹了多少祸,到头来还不是我这个空军副官为他们在元首面前收拾残局。去年年初本以为把普林茨调到东部战斗后备组做指挥官能叫我少操点心,谁知道只两个月他就又卷土重来了。”
伊勒曼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抬手挠了挠后脑,又放下手,看向冯文特。冯文特却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
“五十二联队的战略位置很重要。”冯文特说,“尤其是去年的库尔斯克会战,你们起了关键性的作用。现在我们的地面部队并不如苏联……但是空军依然占有优势。”
两辆车一前一后,沿着道路转了个弯。伊勒曼趁机向前车望去,只隐约见到敞篷后座上的库平斯基与巴霍芬还在高声笑闹着。他小声回应冯文特道:“您说得对。”
冯文特似乎也注意到了前面两名飞行员的行为,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元首寄予很高的希望在你们这些王牌身上。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有现在的成就,今后的路还很长,不要走歪了。”
“上校先生说的是。”伊勒曼应道,伸着脖子看向前方不远处的木制门亭。
门亭横跨整条车道,右边的低栅栏敞开着,左边的警卫厅前站着一名身着黑色制服的年轻党卫军士兵。他右手扶着步枪,在前面的轿车减速驶过时点了点头。冯文特乘坐的敞篷车从他面前经过,站岗的卫兵迅速将步枪托在左手,伸直右臂:“希特勒万岁!”
“希特勒万岁。”冯文特目不斜视地扬了扬右手。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继续向前驶去,片刻后后转,便停在了一座别墅前。大门两侧均站着扛枪的士兵,见了冯文特都抬起右臂喊道:“希特勒万岁!”
冯文特沉着脸走在最前面,抬手回道:“希特勒万岁。”
几名飞行员跟在他身后,来到了宽敞明亮的大厅内。大厅的摆设并不复杂。天花板上悬挂着仿成一圈烛台样式的顶灯,四面雪白的高墙上挂着油画,通往走廊的门做成拱形,墙角的另一侧摆着一尊青铜雕像。大厅中央在壁炉前的长桌旁围着一圈沙发椅,上面原本坐着谈笑的几人这时纷纷起身,经过花纹繁复的地毯走了过来。
“希特勒万岁。”
“希特勒万岁。”冯文特回道。他转头望了望另外的几人,说:“我去看看元首的会议是否结束了。”
巴霍芬目送冯文特消失在拱型门之后,便摘下军帽塞给伊勒曼:“帮我挂一下。”
“那还有我的。”库平斯基也褪下帽子递给伊勒曼,转过身同另外几人握了握手,攀谈起来。
伊勒曼心不在焉地应着,单手提着两顶军帽,朝屋角的衣帽架走去。他走到衣帽架前站定,先是伸手脱下头上的帽子挂在衣帽架上,接着围着衣帽架转了半圈,却没找到其他空余的挂钩。
他绕回到原先的位置,将挂在架上的军帽随手取下一个顶在头上,露出了原本挡在帽下的一个空挂钩,又将手里的两顶帽子挂在空出来的两个挂钩上,才开始专心致志地重新排列衣帽架上的大衣,似乎是想要在寻找一个隐藏在层层衣帽覆盖中的一个空挂钩的同时,将衣帽架上的大衣摆出某种和谐的顺序来。
“还在会议室里,再等一会儿。”冯文特再次现身,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说完,扫视了厅内一番,忽地道:“他在干什么?”
“挂帽子啊。”巴霍芬坐在沙发椅上说完,大幅度地转过上半身,只见角落中伊勒曼头顶明显过大的一顶军帽,正在不停地将衣帽架上的大衣取下,再换一个位置挂上。
“……下次都少喝点。”冯文特无可奈何地叹息道。话音未落,他猛地皱起眉头,快步朝伊勒曼走去。
“给我停下!”冯文特喝道,在伊勒曼转过身的瞬间,劈手将他头上的军帽夺了下来:“你知道这是谁的帽子!”
伊勒曼一脸困惑地看着冯文特,一副无辜的模样,没有答话。
“元首的帽子你也敢戴!”冯文特声音发颤地怒吼道。
“是他老人家的帽子啊,”伊勒曼说,“我说怎么这么大,原来是戴在元首那聪明绝顶的脑袋上。”
“你!”冯文特喊道,“给我闭嘴!”然而他身后不远处的巴霍芬与库平斯基已经哄然大笑起来。
二十七
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三日。
夕阳西斜,灿烂的火烧云铺满了天边,沁人心脾的清风拂过,仿佛同白日战火连天的乌克兰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世界。
伊勒曼光着上身,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坐在机翼上来回摇着悬空的双腿,望着底下的穆勒。穆勒同样没有穿上衣,正在飞机裸露的引擎前忙碌着。
“下来搭把手嘛,迪特。”
“不要。”伊勒曼摇摇头,“我可是九组组长,才不干查油槽的事。”
“懒死你。”穆勒笑着骂道,“别忘了我是你的后勤组组长,惹到我了小心让你下次点不着引擎。”
伊勒曼听了,立刻用穿了长靴的脚作势去踢穆勒,被后者轻而易举地躲闪开。
“饿死啦,”一声拖长声音的吆喝从伊勒曼身后传来,“小孩儿,快来吃饭!”
伊勒曼回过头,见劳尔抱着狗走了过来,说:“用不着等我,刚瑟。”
“再不来吃饭,”劳尔将怀里的白色小狗朝着伊勒曼举了起来,挡在自己面前,捏着嗓子道,“连我这个吉祥物都不喜欢你啦!”
穆勒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却头也不抬地说:“你先去吧,迪特,我还得有一会儿。”
伊勒曼从机翼上跳了下来,擦着闪开半步的穆勒绕到劳尔面前:“怎么今天非来叫我?”
“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劳尔做了一个要将怀里的狗扔到穆勒身上的假动作,吓得小狗“汪汪”直叫。
“什么日子?”伊勒曼说着,将小狗从劳尔怀里抢了过来,“别吓唬联队狗。”
“星期五!”劳尔一面走开一面叫道,“喝啤酒!”
伊勒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摸了摸怀里小狗的头,跟在了劳尔身旁,同他并肩走着。
“赶紧去吃饭,”劳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吃完饭好喝酒,喝完酒好打牌,打完牌……”
“每个星期五都喝酒,”伊勒曼说,“不见你像今天这么积极。”
“算了,”劳尔耸耸肩道,“跟你说正经的。我们晚上喝酒打牌,把驻在附近的第二战斗联队头号王牌叫来了。”
“谁啊?”
“你真不知道?”劳尔大叫,“汉斯?哈普特曼!全帝国第一的轰炸机飞行员,你非得见见他不可!”
伊勒曼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灯光下的库平斯基一手拿着牌,一手将嘴里的烟取下,在烟灰缸上弹了弹。劳尔抄起啤酒杯灌了一口。
“冈瑟,”伊勒曼忽地说,“难得有你在的地方没有联队狗在。”
“给格恩哈特拐走了。”劳尔答,“他爱遛狗,让他溜去呗。大不了我趁机把他的啤酒喝了。”
劳尔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男人毫无预兆地走了进来。他穿着带空军肩章的黑色皮夹克,军官帽下的脸上有着自信的笑容,白色衬衫领下悬着一枚带剑镶钻的骑士铁十字。
“希特勒万岁!”劳尔飞快地将手中的牌一把拍在桌上,起身抬高右臂喊道,撞得身后的木椅摇摇晃晃,险些翻倒。比起严肃的行礼,他夸张的动作更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希特勒万岁。”男人笑着抬起右手回礼,随即放下手臂,看向木桌中央的牌局,“在玩斯卡特?”
“桥牌来不来?”库平斯基问。
“来。”男人说着,已经自然地坐到了伊勒曼对面的空座上。库平斯基接过伊勒曼递过来的一手牌,将手中的牌和桌上的聚拢在一起,开始洗牌。
“来一扎?”劳尔已经坐了回去,举着手里的啤酒道。
“我不喝酒,冈瑟。”男人弯起嘴角。
“哈普特曼,哈普特曼,”劳尔叹道,“劝其喝酒,长路漫漫。真难伺候!得,幸亏我早有准备。”说着,从桌下拎出两瓶苏打汽水,塞给哈普特曼。
“每次都问,”哈普特曼拿着一瓶汽水在手里,拣起桌上的开瓶器,边撬瓶盖边说,“你也真有耐心。”
“谁知道你说不定哪天就被我感化了呢。”劳尔说。
“你就做梦吧,冈瑟。”库平斯基将手中的扑克牌攒成一摞,在桌上横过来立着敲了敲,随即开始分牌,“汉斯,这是迪特。迪特,这是汉斯。”
“干什么呢!”劳尔皱眉道,“一点气势没有!汉斯,这是我们二百七十次击落的大英雄迪特?伊勒曼,小孩儿,这是第二战斗联队第三中队的中队长,汉斯?哈普特曼!”
伊勒曼忍不住笑了起来:“什么大英雄,要不是你从五月开始就没再出过任务,我的击落记录还远远在你后面。”
“总算把伤后感染挨过去了?”哈普特曼从手里的扑克牌上移开目光,“手拿来,我看看。”
劳尔轻松地将左手伸到哈普特曼面前。他骨节分明的手上皮肤惨白,大拇指齐根而断,伤口早已愈合得光滑,仅剩余下的四指。小指与无名指的关节上各带着浅色的划痕伤疤,手背蓝色的血管突起,在灯光下看得一清二楚。
“堂堂五十二联队第二中队的中队长,竟然被美国人击落,还搞成这样,”哈普特曼开玩笑道,“真逊。”
劳尔并不生气,只是勾起嘴角回道:“没办法,美国飞行员虽然笨,架不住他们像苍蝇一样多。哪像你运气那么好,随随便便就能把苏联国家英雄列夫?雪斯塔科夫给拖死。”
“哪里啊。”哈普特曼看着劳尔将手抽了回去,“三月那次飞得那么低,我差点一头撞在树上。”
“冈瑟,你不是最近一直在后方研究美国人的野马战斗机?”库平斯基边出牌边插嘴道。
“没错,哪里是野马,”劳尔答,“简直是皇家御马。又宽敞,还暖和,居然还有厚装甲板保护。”
“真豪华。”伊勒曼不禁感叹道。
“美国人根本不是来打仗,”劳尔继续说道,“完全就是来拿钱砸仗的。除了物资宽裕,他们还有什么本事?要说飞行技术,远远比不上英国人。不列颠战役那时候,那些英国飞行员多厉害!”
“苏联人也有不差的。”哈普特曼点点头,“就比如雪斯塔科夫。是个好对手。”
“就跟你天天打空对空战役似的。”劳尔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就负责拿着炮弹在上面见什么砸什么,躲着高射炮就是了。”
“等你也能见什么砸什么地砸中二百辆坦克再说吧。”库平斯基道。接着他转向哈普特曼,问:“还是二百辆?”
“三百了。”哈普特曼答。
“三月份不还是二百辆?”库平斯基摇摇头,“日子过得真快。”
“就是。”劳尔说着,忽然向伊勒曼转过头,“这月都过去一半了,你可给我争点气啊!我和格恩哈特打赌,说你这个月肯定击落能超过他呢。”
伊勒曼立刻哭笑不得地回道:“这我可保证不了,谁叫你连招呼也不和我打一声,就去打这种莫名其妙的赌。”
“你啊你,”劳尔叫道,“一点上进心没有!动不动一天一个击落就收工!”
“细水长流嘛。”伊勒曼心安理得地说。
“瓦尔特,你带出来的吧?”哈普特曼忽地插话道。
“没错。”库平斯基看着桌上的牌,头也不抬地说,“跟在人家后面一声不吭地打闷棍的战法,跟着我练得炉火纯青。”
哈普特曼和劳尔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伊勒曼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接着又将注意力放到扑克牌上。库平斯基将烟蒂碾灭在烟灰缸里,拿起桌上的烟盒;劳尔朝他伸出手去,他便心领神会地将烟盒举到半空。劳尔取了一支烟递给伊勒曼,又拿了一支在哈普特曼面前晃了晃,后者却只是摇摇头。劳尔将烟送到自己嘴边叼起,库平斯基这才收回手去。
“转眼四个年头了。”劳尔借过伊勒曼传来的打火机,点燃香烟后说。
“这样下去,越来越难办啊。”库平斯基说,“咱们的物资条件,和美国人真是差得远了。”
“不仅空军,陆军也是。”哈普特曼接道,“好在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咱们打仗,拼的从来不是物资。”
“那是,拼不起。”劳尔耸耸肩,“又不是大家都和你一样,人傻命大,专门硬碰硬,连元首的命令都敢抗。”
“换你被下禁飞令,你不抗命?”哈普特曼不以为然道,“最终胜利一天不到来,我一天不会下战场。”
“在敌后方迫降那么多次还这样大言不惭,全空军也只有你了。”库平斯基道,“苏联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带着狗追都撵不上你,真不知道你是对轰炸在行,还是逃跑水平更高。”
“只有自己放弃自己的人,”哈普特曼道,“才是真的没得救了。”
二十八
一九四四年八月十九日。
伊勒曼整了整制服衬衫的下摆,拉上了皮夹克的拉链。他沿着停机坪的边沿走过,无声地审视着一架架银白色的梅塞施密特战斗机。长靴踏过沾着晨露的绿草,空气中带着潮湿的凉意。他紧了紧颈上白色的围巾,眼望着四处行色匆匆的地面后勤兵。战斗机旁的飞行员们纷纷向他点头致意,他也回以微笑。偶尔的微风吹散了他被日光漂染成亮金色的发丝。
他走到一架梅塞施密特前。战斗机旁的年轻飞行员有着淡金的头发,湛蓝色的眼睛正紧张地四处张望着。他看着不远处忙碌的人群,又低头确认了一遍自己身上的装束,不安地交叉起手指,一回神,才猛然发现伊勒曼已经站在他面前。
“中尉先生!”年轻的飞行员急忙叫道,接着抬起右臂,“希特勒万岁!”
伊勒曼只是摆了摆手,微微皱眉道:“我们隶属国家军队,以后行军礼。那么想行党礼,就到党卫军去。”
年轻人诧异地愣了片刻,悻悻然垂下了右手。
“你是新来的?”伊勒曼问。
“是,中尉先生。”年轻人答道。
“谁在带你?”
“迈耶士官,中尉先生。”
伊勒曼微微低下头,目光在年轻人的皮靴上转了转,问:“你在后方受过多久的训练?”
“九个月,中尉先生。”
伊勒曼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神情复杂地深深叹息道:“纳粹党这是叫你们来送死吗?你今年多大?”
“十八,中尉先生。”
伊勒曼摇了摇头,“今天的空袭护航任务太危险,我和你换飞机。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