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长空——冯威斯特哈根
冯威斯特哈根  发于:2015年0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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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科没再答话。他右手握在操纵杆上,左手搭在驾驶舱窗沿,手指急促地敲着机舱壁。

“我看到白色清真寺了,”良久,无线电中库格保尔的声音说道,“下方就是西帝拉赫曼,我们已在德军战线以内。”

“可算到了!”弗科立刻叫道,“我受不了了,都快憋死了。”

“全组同长机拉开间距,”库格保尔说完,顿了几秒,又道,“黄色十四号,可以准备跳伞。”

弗科拉动操纵杆,转眼间机身便竖直一百八十度倒转,机腹朝上,继续在空中滑行着。驾驶舱的舱盖刚刚打开,一条阿拉伯头巾就机舱内涌出的合着滚滚浓烟,随风飘了出去,露出弗科领间系着的亮粉色丝巾,正在猎猎风声中飞扬。

“黄色十四号!”库格保尔对着无线电喊道,“你机头没有甩平……哈约!”

在飞机以机头七十五度向下的机位急速俯冲的同时,弗科已经跃出了驾驶舱,随即合着湍急的气流,前胸狠狠地撞在了尾翼上端。

“哈约!”库格保尔飞快地进行旋转俯冲,急速朝下追去。然而弗科坠落的速度更快,转眼间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内。

“发生什么了?”纽别格的声音急急在无线电中问道。

“长官,”库格保尔急促地回道,“哈约的降落伞没打开!”

“赫穆特!”纽别格的喊声从无线电中隐隐传来,“叫人开车,我要去西帝拉赫曼,现在!”

十九四二年九月三十日,北非之星陨落。

二十三

霍哈什一面脱下手套,一面大步走进会客室中。坐在沙发上的伊勒曼连忙起身:“中尉先生。”

“还叫什么中尉,喊名字就行了。”霍哈什随口应着,伸手整了整制服领子,将黑色的皮手套叠放在茶几上,走到伊勒曼身旁的沙发椅坐下。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微乱,他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伊勒曼也随着坐下,将茶碟向霍哈什的方向推了推。

“怎么了?”霍哈什没去动茶杯,而是探身将前臂撑在大腿上,仔细地端详着伊勒曼,“什么事这么失魂落魄的?”

“霍哈什先生,”伊勒曼仿佛欲言又止。他忧心忡忡似的叹了口气,才低垂着头,好像费了很大力气一样说道:“哈约死了。”

“哈约?弗科?北非之星?”霍哈什挑眉道。

“嗯。”伊勒曼答。

霍哈什沉默了片刻,问:“在东部战斗后备组干得怎么样?”

“还可以。”伊勒曼说。

“这点小事你就请假?”

伊勒曼抬起头,语气带了些委屈:“长官主动给我假的。我拿了哈约母亲报丧的电报,就——”

“这点小事,”霍哈什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就下前线?”

伊勒曼咬住了下唇,没有回话。

“要不是你跟丢了魂一样,”霍哈什说,“能平白无故给你假?打起仗来,哪个人不常有朋友牺牲!这两天飞得一塌糊涂吧?”

伊勒曼慢慢点了点头。

“知道下一步转去哪里了吗?”霍哈什又问。

“西战线,”伊勒曼答道,“五十二联队。”

“是个好去处。”霍哈什说,“你底子不错,在五十二联队应该能大有作为。”

一段短暂的静默。霍哈什浅棕色的眼睛,如同狼的瞳孔,冷冷地看着伊勒曼。伊勒曼不安地看着地面,双手在岔开的两腿间绞在一起。

“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伊勒曼小声说,“可是我得知他的死讯,真的硬不下心,不回柏林看看。”

“你回柏林,能看见什么?”霍哈什道,“他不是葬在北非了?”

“是。”伊勒曼说,“您也听说了。”

“当然,”霍哈什回道,“他是北非战线头号王牌。”

“我想去看看他母亲。”伊勒曼说,“但是她讲,最近不大方便。”

“不想看到别人的儿子生龙活虎的呗。”霍哈什说。

“本来,圣诞节他就要结婚了,还叫我去参加婚礼。”伊勒曼喃喃道,“我没想到,就连北非之星……”

“迪特,”霍哈什沉声说,“战争时期,每个上前线的人,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我们飞行员也不例外。”

伊勒曼转头看向霍哈什。霍哈什依旧是略带倦意的表情,然而眼中的神色带着说不出的刚毅。

“你没想过吗,迪特?”霍哈什说。他声音低沉,然而语气却是耐心的,没有丝毫责备的味道:“我们不是简简单单在开飞机,至少这些年不会是。我们是在打仗!德国国土上的每一个人,从工人到学生,从商贩到军人,我们是在打仗!天下每一个德国人,无论是在国内还是海外,在后方还是前线,我们都是在打仗!”

伊勒曼怔怔地看着霍哈什,神情急切地等他说下去。

“世界不围着你一个人转,迪特,”霍哈什道,“也不围着哈约?弗科转。我们是军人,万事必须将国家放在第一位。我问你,你为什么加入空军?”

“我……”伊勒曼望着霍哈什,没有说下去。

“你是为了这片土地,为了这片土地上的同胞,”霍哈什说着,指尖重重地敲在茶几上,“甘愿牺牲你自己,你的青春岁月,你的儿女私情,乃至你的性命,让下一代人不必再过这种戎马仓皇的日子!让其他千千万万的德国人,不再同好友至亲生离死别,不再有无数英魂埋骨他乡!”

伊勒曼看着霍哈什,忽地红了眼圈。他低下头,右手撑在额头盖住了眼睛,呜咽着说:“我错了,霍哈什先生。”

“我知道你喜欢弗科。”霍哈什挺起了身子,靠在沙发椅后背上,“但是你不了解他。我虽然不认识他,但我也知道,所有的德国军人,都不是为了自己参军,不是为了自己而活。很多事情你现在不懂,等你在前线真正冲锋陷阵过,你就会懂了。”

伊勒曼没有出声,只是依然用手遮着眼睛,点了点头。

“弗科没能做到的,你要替他做到。弗科没能看到的最终胜利,你要替他看到。”霍哈什说着,已经站起了身。他面前的茶水凉了,他却始终没去碰,“还是个男人,明天就给我回到前线上去!”

“是,长官!”伊勒曼猛地站起,向霍哈什行了个军礼。

“下次我见到你,”霍哈什弯腰拣起茶几上的手套,一面往手上套着,一面向外走去,“你最好已经是西战线一张响当当的王牌!否则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我知道了,霍哈什先生。”伊勒曼说完,对霍哈什的背影抬起右臂,“希特勒万岁!”

霍哈什回过身,他身侧的墙上是纳粹飞行协会的海报。上面绘制着如同古典雕像一般的男子,他赤裸上身,浑身散发着金光,胸前是巨大的万字饰图案,平举的双臂之后却是一双傲然伸展的羽翼。

“希特勒万岁!”霍哈什举起带着黑手套的右手回道。他拉开门走出去,又再关门的时候转身轻声说:“这里整个下午都没人。想哭,就哭吧。”

一九四二年十月十四日。

两架梅赛施密特一前一后穿过索尔达茨卡亚上空薄薄的云层,黑色的万字饰在云朵的包围中格外刺目。金灿灿的阳光撒在银白色的机翼上,射出耀眼的反光。前方的一架帕利克波夫像是一只惊弓之鸟,猛地加大攻角,朝下翻滚出了两架梅赛施密特的射击范围。排在后面的那架梅赛施密特毫不犹豫地跟着脱离了前机后方,也压下了一侧机翼。

“蠢货!”马齐亚茨的喊声自耳机中传来,“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我才是长机!再胡来信不信老子现在把你打下去?”

“抱歉长官!”伊勒曼在无线电中叫道,忙不迭地操纵飞机回到马齐亚茨的机尾上。

“少跟我长官长官的!”马齐亚茨毫不客气地回道,“看紧你自己的机尾,否则小心你妈妈会很抱歉!”

伊勒曼还没有应声,无线电中就隐约传出了一阵窃笑。

“谁啊!”马齐亚茨大叫,“你们谁那么闲,大白天在底下监听无线电?看笑话啊?那么好看,有本事自己上来看啊!”

“对不起上尉!”无线电中一个年轻的声音传来,“我是机械师穆勒,上天这种事情恐怕还得您亲力亲为,我反正是不会开飞机的!”

马齐亚茨“呸”了一声,又朝无线电内说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们打仗呢!严肃点!你以为过家家!”

机械师又在无线电中轻笑了几声,这才噤了声。伊勒曼没再往麦克风中说话,而是一声不响地战战兢兢飞在马齐亚茨机尾后面,跟着他朝营地的方向反了回去。

二十四

伊勒曼刚从驾驶舱内爬出来,就听到马齐亚茨已经在高声抱怨:“这孩子一点都不省心!不听命令,自己瞎飞,跟以前那个谁似的!那家伙叫什么来着,天天把哈索霍夫气得跳脚的那个?”

已经走过来扶伊勒曼跳下机翼的格恩哈特?巴霍芬憋着笑,不断地抖动着身子,意味深长地盯着伊勒曼不放。

“想笑就笑吧。”伊勒曼没好气地说。

“不是嘲笑你,真的。”巴霍芬说,“新飞行员刚到前线的时候,多少都这样。你这已经算不错的了,我还见过第一次实战差点把自己长机打下来的。”

伊勒曼此时也禁不住露出了笑容,巴霍芬则更是已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对,就是那个弗科。”马齐亚茨的声音传来,“这孩子和当年那个叫弗科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乱来!”

“弗科?”伊勒曼忽然止住了笑,问道。

“你不知道?”巴霍芬说,“和我们几个同届的飞行员,在五十二联队没呆几个月就转去北非了。后来挺有名的。”

“我知道。”伊勒曼说。他低下头,等了片刻,才静静地继续说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你们认识?”巴霍芬不可思议似的问,“怎么回事?”

“我还是空军学员的时候,就很崇拜他。”伊勒曼说,“在柏林偶然相识的。去年十月。”

“那到现在整整一年。”巴霍芬也收起了笑容,“上个月走得真可惜。很有天分的飞行员。”不等伊勒曼回答,他又补充道:“虽然实在是叫人不省心。”

伊勒曼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旁人打断:“格恩哈特!”

一个身穿飞行员制服的年轻人忽然窜到了两人眼前,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白狗:“找你老半天。赶紧的,打牌来不?”

他话音未落,像是刚发现伊勒曼的存在,又高声对他叫道:“我靠,他们现在已经往前线送中学生啦?”

“我……”伊勒曼不知所措地望向巴霍芬。

“冈瑟,这是新来的飞行员迪特?伊勒曼,”巴霍芬解围道,“二二年的,符腾堡人。”

“他这他妈哪有二十岁的样子啊?你看他,眉清目秀的,看上去打死也就十七八。”来人使劲地摇了摇头,接着马上又说道:“我叫冈瑟?劳尔,你可以叫我冈瑟。我就叫你小孩儿吧。”

“你……”伊勒曼刚吐出一个字,劳尔又迫不及待地将他打断:“这是我们的联队狗,是重要的吉祥物!”

他说着,就将抱着的毛茸茸小狗举到了伊勒曼面前。伊勒曼刚要伸手接过来,只听马齐亚茨在不远处喊道:“劳尔!不说要打牌吗?现在我回来了,你人怎么他妈又跑了?”

“来了!”劳尔嘴里喊着,把狗往伊勒曼怀里一推,掉头就跑,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伊勒曼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狗,显然没有回过神来。

“他这个人就这样子。”巴霍芬耸耸肩道。

“早有耳闻。”伊勒曼叹了口气,弯腰将狗放在了地上。小狗抖了抖身子,就又精神抖擞地走开了。

“你懂的倒不少。”巴霍芬颇有些惊奇地说,“早就等不及要来前线了吧?”

“空军学员哪有不急着上前线的?”伊勒曼反问道。

“也是。”巴霍芬说着,沿着停机坪走了起来。伊勒曼跟在他旁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格恩哈特,能多给我说点弗科先生的事吗?”伊勒曼问。

“他啊,”巴霍芬说,“人不错,挺有意思,但是我们都不太敢和他一起出任务。”

“为什么?”伊勒曼奇怪道。

“不可靠。”巴霍芬摇摇头,“他太个人主义了,有时候他自己的僚机都不知道他在哪,一转眼就飞没影了。和这种人一起出任务,太危险。”

伊勒曼皱起眉,像是在细细琢磨这两句话。两人走到被几名机械师围着的飞机旁,巴霍芬停下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正对其他人指手划脚的其中一名机械师回过身来,“小故障。”

“你们全都在飞机上画标识?”伊勒曼指着机身侧面的图案问道。

“对,以后你有什么想画的来找我,我可以给你画。”机械师笑道。忽然他定定地看了伊勒曼几秒,问道:“你是新来的飞行员?今天上午和马齐亚茨上尉出任务的那个?”

“是。”伊勒曼答。

“听出你的声音了。”机械师用手里的毛巾来回擦了擦右手,朝伊勒曼伸出右手来,“艾里希?穆勒。”

“迪特?伊勒曼。”伊勒曼也伸出手去,紧紧握住穆勒的手。年轻的机械师一头金发,绿色的眼睛透着机灵,无声地端详着伊勒曼。

一阵飞机引擎声将地上所有人的目光引了过去。伊勒曼仰起头,只见一架冒着黑烟的飞机猛地朝地面扑来,“轰”地一声栽在不远处的停机坪上。飞机借着强大的惯性,在机头扎入地面之后,机尾蓦地抬起,片刻便整体翻了过来。机身这样竖直地打了三周滚之后,终于停住不动了。

伊勒曼惊惧地睁大了眼睛,却又马上掩住口鼻,眯起眼睛咳嗽起来。等到飞机掀起的浓浓粉尘都散了去,打开的驾驶舱外竟站了一个人。

穿着制服的男人将护目镜推到了额头以上,脖子上系着条垂下来的薄围巾,双手插在衣袋里,轮廓分明的脸庞英气逼人,踢着长靴懒洋洋地走到了几人面前。

他朝几个目瞪口呆地给他让路的机械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径直对穆勒说道:“艾里希,有火吗?”

穆勒摸出打火机递到男人眼前,将他刚刚叼到嘴里的香烟点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一阵白烟,才说:“格恩哈特,开饭了没?”

巴霍芬这时终于对伊勒曼讲道:“这是瓦尔特?库平斯基,我们都叫他平斯基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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