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伊勒曼呆望着毫发无伤的库平斯基,良久才回过神来问道。
“因为这家伙是东普鲁士人啊。”巴霍芬兴味盎然地说,“‘斯基’结尾的名字,就表示是地主,怎么着也最差是个男爵。瓦尔特这么一表人才,肯定祖上是大公爵。”
“你听他胡说八道。”库平斯基抖了抖烟灰,笑道。他一笑,脸上拒人千里的神情忽然消散了,转而展现出的是随和的表情,也显出他不过只比伊勒曼年长一两年。他问:“你叫什么?”
“迪特。迪特?伊勒曼。”伊勒曼说。
“迪特。”库平斯基重复了一边,似乎是在记住这个名字,“那我去吃饭了,下午还飞一趟呢。让格恩哈特带你玩吧。艾里希,那玩意交给你了。”
他将吸了一半的香烟塞回嘴边,朝方才迫降下来的飞机随手指了指,就匆匆离去。穆勒看着黑黢黢的飞机残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巴霍芬同穆勒道过别,就领着伊勒曼朝营地中心走去:“你们第三中队的中队长倒是个地道的普鲁士贵族。很厉害,西班牙内战退下来的,当过莫德斯的继任。是东部战斗后备组的前任指挥官,五月份刚调来。要说其实第一中队以前的中队长也相当了不得,之前也是兀鹰军团出身,还带了一段时间梅泽堡战斗后备组,是三六年奥运会五项全能的金牌冠军。就是他把普林茨先生和马齐亚茨先生一起调到五十二联队来的。可惜我来没多久,他就又被调走了。”
“还好没有被分到第二中队。”伊勒曼应道。
“第二中队怎么了?”巴霍芬诧异道。
伊勒曼迟疑了一下,说:“我有点……不那么想待在哈索霍夫上尉先生手下。”
巴霍芬一下子笑了起来:“哈约和你瞎说什么了?当初我们同在六组,那时我的战绩还不如他,只有他一个人天天让中队长愁得不行。他在不列颠战役中的长官是哈索霍夫先生的老朋友,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就把这个烫手山芋丢过来了。”
伊勒曼左顾右盼了一番,忽然问道:“格恩哈特,你现在是四组的组长,我怎么这几天都没见到过你出任务?”
巴霍芬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应道:“七月份受了点伤,到现在还没再飞过。再有几天,就能接着上战场了。”
“我听说七月份的时候你一次击落了六架敌机,一天之内就成为了一张王牌,”伊勒曼说,“真是了不起。”
“是不是还想说,比起哈约还要差得远?”巴霍芬斜瞥了他一眼,开玩笑道。
“怎么会?”伊勒曼说,“我要是能有一天像你一样,一天之内击落六架敌机,恐怕接下来一个礼拜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我就是那天之后一个礼拜高兴得没睡着觉才出事故的啊。”巴霍芬说完,见伊勒曼一脸的尴尬,大笑道:“逗你玩的!你放心,在五十二联队好好干,保证有你出头的一天!咱们五十二联队出了多少空军王牌,凑一起都有半个连了!”
二十五
亲爱的迪特:
见字如面。
首先恭喜你升任五十二联队第九组组长。但是我必须向你提醒,今后你的职责重大,任务艰巨:你在上个月的库尔斯克一役,参加其中最大规模的一次空战,曾一举击落七架敌机,这连陆军指挥官西格弗里德?弗科将军都颇为赞叹;但一个优秀的飞行员并不总是一个同样优秀的战略指挥。你既然已经担任组长,早晚会升为中队长,因此你必须要多看多学,这是我发自内心的忠告。
随着战争即将步入第五个年头,我想你也已经意识到,新一代的年轻飞行员并没有你我当初长期训练的条件,时间与物资都不允许他们在上战场前积攒足够的实际操作经验。我预计这样的情况会越来越严重,但是当下来说,后方教学的不足,必须由我们这些在前线的上级军官担起责任,尽力弥补。
你初到五十二联队时也受过你的前辈们许多帮助和提携:哈索霍夫上尉,马齐亚茨上尉,劳尔上尉,和库平斯基上尉,都是东战线上战绩出色的空军战斗机王牌;对于你今日的成绩,他们功不可没。同样作为你的前辈,也是同在东站线的战友,我希望你能用同样的态度,去照顾指导你的后辈们。
来年我就要接手曾经是由冯法瑞公爵先生带领的黑桃一组,在此提前知会你一声。我与冯法瑞公爵先生私交并不深厚,却也对他十分敬佩。他所拥有的惊人意志力与决策能力,甚至比他作为一名战斗机飞行员的作战技术还要难能可贵。他是一名真正的军人,德意志第三帝国骑士这一身份他当之无愧。即便是在贵族制度已被废止的今天,他传奇的一生足以证明他继承了祖先的优秀传统。你曾提到哈约从来都尊称他为公爵,想必也是为他深刻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你能有幸结识冯法瑞公爵先生,即便时间短暂,也是可遇而不可求,难以多得的经历,我也十分为你感到高兴。你似乎总有本事在不可思议的场合下遇见不一般的人;人以群分,我相信这昭示着你绝不会是个碌碌无为的庸常人物——恰恰相反,假以时日,你必然会有极为杰出的成就。对你的潜力我从不怀疑。自从见过你十四岁起展露出的飞行天分,我就早已认定你日后必成大器。
你在上一封信中提到,你同哈约最后一次见面时于柏林市郊偶遇的黑桃联队飞行员瓦尔特?斯通弗,我一时兴起去追查了他的下落。此人的确是黑桃第三中队的头号王牌,击落纪录在第三中队至今无人能破;不幸他已在去年十月十三日被高射炮击落殉国。我知道你对他印象不佳,他和哈约也有所磨擦;但征战沙场数载,无论战功显赫,再怎么咄咄逼人,到头来不过一抔黄土。死者为大,我希望你不要再对他心存芥蒂。
说到哈约,前不久我遇见了二十七联队“北非”的沃纳?施罗尔上尉,第二中队的中队长;他与哈约从未在同一中队,却是在第四空军学院结识的好友。他告知我北非联队在汉斯?阿诺德?施坦史密特与哈约这一对挚友先后殉国后,士气大为受挫,因此调往西西里战场;昔日包揽整个二十七联队一半以上击落数的三人,如今只剩下施罗尔先生一人。哈约曾经的僚机驾驶员卡尔?库格保尔先生也已经在一次任务中牺牲。
好在施罗尔先生不仅惯用的战术是哈约引以为傲的偏转射击,更是在击落率上青出于蓝,有在这方面赶超哈约的势头。然而属于北非联队的荣耀已经所剩无几。说来伤心,但是北非战场难以撼动的重要战略地位已经不复存在;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哈约?西格弗里德?弗科,直接与英美飞行员交锋的也不会再只是西战线及北非战场。实际上,依我看情况并不容乐观:东战线上,你我早晚要同美国人在空中交手。
至于令弟阿德别特的事,我认为毋须多虑。英国人与苏联人不同,必将善待战俘。施罗尔先生甚至告诉我,时常英国会向北非驻扎部队播放无线电节目(宣传部长戈贝尔也用同样的手法,向英国人的部队放送使用英文歌词的摇摆爵士改编音乐;这些节目原则上是严禁德国人收听的,但是据施罗尔先生讲,北非联队内违反这条规则的人大有其在,首当其冲就是哈约),其中包括被俘人员的名单。当中不时有已被纳粹党当局宣布阵亡的士兵名字出现,个中不乏家属已经为之举行过葬礼的。只要阿德别特没有在迫降中受重伤,定然可以活到战后,这点请务必放心。我不是在胡乱安慰你,而是有确凿的证据来支持我的推断。
另外,你在上次来信中写到,在聚会上偶遇的贵族气质男子,我感到十分有趣。傲然自恣的夜间战斗机飞行员王牌,又被旁人呼作王子,我想他的身份昭然若揭:海因里希?萨克?施列维斯王子。这点我和你已请教过的东战线几位们意见相同,此人想必是萨克恩?施列维斯王子无疑——实话讲,敢于向你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直言道出他密谋刺杀希特勒的企图,恐怕除了王子以外,全空军没有第二个人。对此我不便多言,至多也只能下次见你时当面说才行。总之这位王子威名在外,也是夜间空战历史上数一数二的能人,无论如何都是位值得尊敬的飞行员。
他具体向你说了什么,你没有详细提到,所以我也无从猜测。不过从你下一段的内容来看,如果我理解得不错,他大致是提到了同苏联贵族的接触。你因而引出的对苏联战俘的对待,我以为你所作所为都可问心无愧。敌军一样是有血有肉的常人,假若我们未与他们对立,与之呼朋唤友也未尝不可能。只不过军人之间既为同道,又互相厮杀,各自为国效忠,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谁都无可奈何。
保重。
就此搁笔。
弗莱德里希?卡尔?申克
空军五十三联队“黑桃”
一九四三年八月五日于突尼西亚
二十六
一九四四年三月。
“不行,再来一杯!”巴霍芬叫着,举着手中的威士忌酒杯,一手抓住伊勒曼的领子,另一手作势就要往他嘴里灌酒。
“真的喝不了。”伊勒曼连忙躲闪,拼命地摆着手,朝一旁的库平斯基露出求救的目光。
“成了,格恩哈特,别倚老卖老欺负儿童了。”库平斯基说着,将巴霍芬手中的酒杯拿了过来。
“你也跟着卡拉亚那四人一个腔调。”巴霍芬颓唐地往座椅后背一靠,“你也就比我小一岁,天天说得我七老八十了一样。”
“飞行员两年一届,我比你小一岁就是年轻半届。”库平斯基耸耸肩道,“只不过现在新来的飞行员,我问了好几个都是只训练了一年。训练时间越来越短,今后更新换代只怕要越来越快。”
巴霍芬从库平斯基手里把酒杯又夺了过来,自己仰脖倒了下去。
“小孩儿,”库平斯基朝对面的伊勒曼探了探身,“小心格恩哈特喝多了发酒疯的,倒时候你离他远点。”
“少胡说。”巴霍芬毫不留情地抄起桌上一个瓶盖扔向库平斯基,“迪特也就比你小两岁,你真当他少不经事什么都不懂?他都攒击落攒到上面派观察员在他阵型里飞了,我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飚击落记录飚这么快的!这家伙天天和在战地跟穆勒喝得尽兴,一和咱们在一起就这点酒都不干了,你说他是不是偏心不够义气?”
“艾里希哪有你这么能喝,”伊勒曼苦笑道,“我觉得我下个季度的酒都在今天喝完了。”
“少废话,”巴霍芬叫道,“是兄弟就再干一杯!我不信你能打下二百架苏联飞机,就干不了这一杯酒!”
库平斯基拍了拍桌面,一脸严肃地说:“格恩哈特,人家小孩儿不愿意和你这种醉鬼做兄弟,你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他既然从前是我的僚机,自然现在也不屑与你为伍。”
伊勒曼禁不住笑了出来,反而拿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倒上了一杯,举杯道:“难得有假放,你要喝我就陪到底!”说着一饮而尽。
“这才像话!”巴霍芬拍着桌子喊道,转头对库平斯基大声说:“你瞅瞅,小孩儿可比你够朋友多了,公爵!”
“我难道少喝了?”库平斯基皱起眉,伸手将伊勒曼面前的酒瓶抢了过来,碰得桌上几个烈酒空瓶叮叮啷啷地一阵响,“来来来,看老子今天喝不倒你?”
“怕你不成?”巴霍芬立刻抄起桌上的两只酒杯,凑到库平斯基面前,等着库平斯基斟酒。等他将自己的一只酒杯拿回来一饮而尽,又转头对伊勒曼说:“小孩儿,你说,下次你直接把那个观察员甩掉怎么样?天天挂着这么个人工计数器飞来飞去,你也不嫌累!”
“那怎么行,”伊勒曼啼笑皆非地说,“没通过特派员确认,击落不是白打了。”
“哦,”巴霍芬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也是!”说完,就又转身对着库平斯基拍桌大叫“喝!”去了。
伊勒曼望着眼前嬉笑打闹的同伴,止不住地笑着,却又朝窗外不断后移的景色望去。初春刚至,巴伐利亚山间的一片郁郁葱葱尤为美丽。车轮同轨道相接的咣当声不断隐隐传来,火车偶尔途径视野开阔之处,只见碧绿的天衬着翠绿的山,一片大好山河尽收眼底。
火车缓缓入站,站台下停的两辆黑色小轿车的前窗上已有了几片嫩绿的落叶。一名身着空军制服的男子正在站台上徘徊不止,一旁站的两名穿黑色军服的年轻男人则翘首以待,见火车入了站,就急急忙忙地一边一个站到了车门的两旁。
车门开启,却不见有人出来。穿着空军制服的男子已经在车门正前方站定,双手抱臂,擦得干干净净的军官帽下的眼睛被遮挡在帽檐的阴影当中。
终于车门里传来了响动,很快一名穿空军制服的年轻男人露出了脑袋,军官帽斜戴在头上,朗朗跄跄地下了车。等在一旁的黑衣男子连忙将他手中提着的行李箱接了过去。紧跟着车厢上又下来打扮相似的另外两人,三个人摇摇晃晃地站成一排,为首的一个抬起右臂喊道:“希特勒万岁!另外两个人才相继举起右手,跟着喊:“希特勒万岁!”
“你们这是……”他们面前的男子满脸惊愕,左右来回打量着衣冠不整、互相搀扶着的三个人,“你们这是喝了多少?!”
“副官先生怎么知道我们喝酒了?”其中一人惊奇地问。
“废话!”副官怒不可遏地吼道,“离着五米就能闻到你们身上的酒味!你们互相看看自己现在这个德行,要看不出你们喝了酒,除非我是瞎子!”
三人中金发的一个转过头,越过中间的一人,朝方才说话的那个问道:“公爵,这个就是冯文特副官?”
“谁让你说话了!”冯文特气得浑身发抖,“早知道五十二联队自由散漫,不成方圆,没想到你们这一伙,比卡拉亚四人组还叫人头疼!喝成这个样子,待会儿怎么去见元首?!你们一个个的多少岁的人了,这么分不清轻重缓急!”
“报告男爵先生,二十四。”库平斯基正色道。
“二十五。”巴霍芬接道。
“二十二。”伊勒曼最后说。
“谁真的问你们多少岁了!统统给我闭嘴,赶紧上车!”冯文特朝站台下挥了挥手,两名黑制服男人便忙不迭地提着行李箱小跑了过去。冯文特瞪着眼前的三个飞行员,垂下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从牙缝里挤道:“要不是看你们是东战场的空军王牌,我现在就让你们好看!今天要是在元首面前给我出洋相,绝对包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敞篷车行驶在僻静的小路上,缕缕春风拂过,后座上的冯文特却沉着脸,不时偏过去瞪身旁的伊勒曼一眼。伊勒曼此时被新鲜空气一吹,像是酒也醒了几分,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一言不发地看着路旁的灌木。
“你就是五十二联队同巴霍芬并驾齐驱的新王牌,迪特?伊勒曼?”冯文特转过头,声音沉闷地问道。
“是,副官先生。”伊勒曼答道。
“副官是你叫的?”冯文特冷冷地说。
“上校先生。”伊勒曼慌忙改口。
冯文特没有接话。又过了一会儿,他才问:“知道卡拉亚四人组?”
“听说过一点。”伊勒曼说,“五十二联队最早的一批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