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说话时,不知为何咬重了“黑魔鬼”几个字,此时正以锋利的目光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伊勒曼。
“迪特?伊勒曼,空军五十二联队。”伊勒曼面无表情地说,毫不退缩地也直直盯向党卫军军官深蓝色的眼睛中。
军官点了点头,随即无声地绕着伊勒曼紧紧转了一圈。狭窄的战壕当中,他几乎贴到伊勒曼身上,继续仔细地上下审视着伊勒曼。当他再度走到年轻的飞行员面前时,军官突兀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拍了拍伊勒曼胸前的衣袋,紧跟着则是裤袋。
“他‘看起来’不像是个间谍。”军官从瘪下去的口袋上缩回手,转身漠然地对站在一旁的荷兰哨兵说道。哨兵困惑地点了点头,没再做出进一步的反应。军官这次将重音放在了“看起来”几个字上,还仿佛故意一般拖了长音。
伊勒曼明显憋着一股怒火,却只是抿了抿嘴,没有做声。
“我看着您。”军官将他的注意力转回到伊勒曼身上,满带煞气的目光直射到伊勒曼眼中,仿佛是要将他刺穿一般,“每当您在我们驻地上空和敌机缠斗的时候,我总是冒着暴露自身的危险从战壕中爬出来看。彼时恩斯特?荣格上尉于英军空袭下的西战场冒生命危险观战红男爵,我想也不过如此。”
他将这一切都用一种颇为平板无起伏的语气说出,末了露出一个几乎带着恶意的浅笑。
“您过奖了,上尉先生。”伊勒曼生硬地答道。他目光躲闪着落在军官肩旁的襟章上,声音中透着犹豫:“我只希望能有一天向红男爵一样为我们的父国效力。”
军官依旧没有把他逼人的视线从伊勒曼身上移开,仍是直视着后者琥珀色的眼睛,“您已经做到了。您是帝国的一名忠诚战士,和有着最高击落记录的战斗机飞行员。”
他短暂地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您很奇怪。您攻击并不十分主动。”
“我只在有十全把握的时候才进攻。”
军官又点点头,仿佛是表示同意。忽然,他将注意力移到了伊勒曼制服前胸的飞行员徽章上:“我有个朋友在空军。他说战争结束之后要教我驾驶飞机。他叫做哈约?弗科。”
“您认识哈约?”伊勒曼叫道,难以掩饰言语间的惊讶。
“您知道他?”军官的眼神再一次变得锐利。
“我在柏林近郊训练时认识他的。”伊勒曼的语气已经充满了兴奋,“您呢?”
“我是个柏林人。”军官近乎有些不屑地说,“哈约是全柏林的骄傲。”
他又一次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们是高等中学的同学。”
“他是个很优秀的人。”伊勒曼说,“很好的朋友,相当出色的飞行员。”
“是个不错的朋友。”军官说,“也是个非常能惹祸的家伙。这么说吧……我们一起干了不少一个未来的党卫军军官不应当做的事情。”
仿佛沉浸在记忆当中,党卫军军官垂下眼,安静地微笑起来,罕见地展露出了真诚的表情。
“他确实有在信中说同一个军校学生交了朋友。您是符腾堡人吗,中尉先生?”军官抬眼看向伊勒曼,他的目光已经稍微变得柔软。
伊勒曼迅速答道:“是。”
“他和你在一起时是什么样子?”
“他……很温柔,”伊勒曼看上去正努力在脑中翻找着词语,“爱开玩笑,喜欢听音乐,颈间总是系着丝巾……”
“他想事情的时候有个习惯动作。”军官蓦地说。
“他喜欢敲东西。”伊勒曼答,“好像在给听不见的音乐打拍子一样。”
军官点了点头,转身面对荷兰哨兵;后者一直静静地立在一旁注视着两名德国人交谈。
“这是我们整个东站线上实力最强的战斗机飞行员。”他冷冷道,“我听说你差点击穿他的腿。懂不懂得什么叫做谨慎行事?你除了长得高还有什么本事?!”
荷兰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他止不住地开始道歉:“抱歉,长官,我不知道……上周有一名俄罗斯间谍装作逃回来的德国战俘,就这样来到我们站岗的位置,几乎叫他蒙混过关,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
“你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德国军官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去找辆车把我们的英雄送回他的联队去。”
松了一口气的哨兵高声回应“是,长官!”后便消失在战壕交集处。
“不全是他的错。”伊勒曼说。
“我与五十二联队的军官们通过电话了。”军官说道,对伊勒曼的抗议充耳不闻,“他们告诉我伊勒曼先生有浅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看上去大约十八岁……您女朋友的名字?”
“乌苏拉。和一箭穿心图案一起,有画在我的飞机上。”
“联队的吉祥物?”
“一条白色的小狗。”
“联队踢足球最好的人?”
“呃……”
伊勒曼停顿了片刻,紧紧皱起了眉头,费解地看了对方一会儿,才迟疑道:“普林茨上尉先生。”
党卫军军官将刚刚扶在腰间佩枪上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撤了下来,满意地点头道:“你是迪特?伊勒曼没错。”
“车备好了。” 荷兰哨兵跑着归来。
“你知道五十二联队驻扎在哪里?” 听了他的汇报,军官转向他问。
“是的,我问过了。我知道怎么去。”哨兵热切地答。
“你开车送他。”军官命令道。
回身面对伊勒曼,军官向他告别道:“祝您好运,中尉先生。我们党卫军‘尼特兰’的所有人都很感激您和战友们一直保持我们上空安全。您为德意志帝国效忠的一切绝不会被遗忘。”
“党卫军上尉先生!”伊勒曼在男人正经过到来时的通道战壕离开时叫道,“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
党卫军军官回头以那双不带感情的眼睛望向他,眸色阴暗仿佛深海:“歌泽。霍斯特?歌泽。”
“谢谢您帮忙。”伊勒曼说,“要是战争结束后您还想要学习飞行的话,歌泽先生,我以前是飞行员教官。”
“所以你战后想要全职教授飞行?”歌泽问。
“啊,不,我想要进修成为一名医生。”
伊勒曼被意想不到的问题惹得措手不及,但很快就调整了他的回答:“但我还是可以教您。您不会介意向全国击落记录第一的战斗机飞行员学习驾驶飞机,不是吗?”
“我想我大概不会。”歌泽淡淡地笑了。
“那您战后想要做什么?”
“任何元首想要让我做的事。”歌泽说。
伊勒曼顿了顿,最终说:“祝您顺利,歌泽先生。后会有期。”
歌泽没有再回答,只是摘下头上的军帽,微微举起示意。他头顶的黑色头发出乎意料地长,在他脱帽的同时散落下来遮住了两侧一部分裸露在外的皮肤。此时他看上去不再像是可怖的党卫军军官,而只是傲气凌人的英俊青年,恣意立于厚重的夜幕之下。
“请您跟我来,中尉先生。”荷兰人说道。
三十一
伊勒曼倚在后座的靠背上,一手撑在车窗边,托腮闭上了眼睛。车身富有节奏地微微颠簸着,伊勒曼也随着缓缓垂下了头。
“您真的是东战线最厉害的飞行员?”开车的荷兰人忽然开腔道。
“真要是那样,我现在就不会刚在敌后方迫降再趁着空袭掩护逃回来了。”伊勒曼半闭着眼睛答。
“再厉害的飞行员也有被击落的时候。”像是为伊勒曼辩护似的,荷兰人这么说。
伊勒曼抬手揉揉太阳穴,说:“我有一个在北非战场的朋友……从来没有被击落过。从来没有。他是真正了不起的飞行员。”
荷兰人像是不知道如何应对,没有作答。车厢内静了下来,只听到碾压过冻土的声音从轮下传来。
“中士先生,你叫什么名字?”伊勒曼打破了这宁静。
“约翰?库帕斯。”荷兰人目视前方答。
“叫我迪特吧,约翰。飞行员分好多种,”伊勒曼耐心地解释道,“我是一名战斗机飞行员。昨天带领轰炸任务的汉斯?哈普特曼先生就是一名轰炸机飞行员。他持有德国军事最高荣誉,像叶双剑镶钻石骑士铁十字。我的骑士铁十字上可没有钻石。所以要是将东战线上所有的飞行员一言以蔽之,至少他就强过我。”
库帕斯一面驾车一面摇摇头,回道:“这些我都不大懂,只知道你是久负盛名的‘乌克兰黑魔鬼’。霍斯特懂的多一些。”
伊勒曼忽地睁开了眼睛,露出意外的神情,像是没有料到方才还唯唯诺诺的荷兰士兵居然此时会对长官直呼其名。
“你也没有那么高嘛。”伊勒曼说,“歌泽先生刚才说得好像你格外高大似的。”
“同其他荷兰人相比没有那么高?”库帕斯问。
“同他相比。”伊勒曼说。
库帕斯毫无预兆地轻笑了起来,说:“是,霍斯特的确比一般德国人高一点儿……他是四分之一的荷兰人。”
“他自己有荷兰血统?”伊勒曼更加惊讶地说,仿佛对歌泽之前对荷兰人的冷嘲热讽愈发难以理解。
“对。他待我们都挺好的。没有别人在的时候,他就和我们用荷兰语讲话。这里大部分带兵的德国军官都不懂荷兰语,有他们在我们这些士兵都必须用德语。”
伊勒曼摇了摇头,“我原以为他是那么狂热的纳粹,肯定自己也是纯粹的德国人。”
“他是纯粹的日耳曼人呀。”库帕斯猛地一打方向盘,避开了前方一个隆起的小土丘,“要成为党卫军的军官,肯定至少往上三代是纯日耳曼血统才行。”
伊勒曼皱着眉,像是在冥思苦想这几句话,最终还是说:“可是,我看他的意思,效忠的还是德意志帝国。”
“那是。”库帕斯说,“他毕竟是德国人,哪怕有荷兰血统,也是彻头彻尾的德国人。对他而言,父国只有德意志。”
“那你们呢?”伊勒曼问道,“你们这些荷兰人为什么要来帮德意志帝国打仗?”
“我们都是日耳曼人。”库帕斯干脆地说,“尤其是我们荷兰人,与德国人同文同种。我们这些低地国家,还有那些个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无一例外不是和德国命运息息相关的日耳曼国家。现今的世界,整个欧洲都必须联合起来同苏维埃俄国对抗,否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同苏联抗争是每个欧洲男人的责任。没有强大的德国撑腰,荷兰这样的小国家根本任人蹂躏。”
伊勒曼垂下目光,似乎在反复咀嚼这些话。他紧锁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开来。
“我和我的弟弟,早在四一年,就是最早一批加入武装党卫军荷兰志愿团的人。在汉堡集训之后,当年的六月二十二日,我们在希姆莱面前发誓效忠德意志帝国。”库帕斯说,“我们誓死保卫的不光是德国,也是荷兰,更是整个日耳曼民族。”
车内再度归于寂静。在车身频繁的颠簸下,伊勒曼昏昏沉阖上了眼。
“迪特,你这次是只一个人在苏联战线后面迫降的吗?”库帕斯突然问。
“嗯。”伊勒曼闭着眼睛应道,“我们德国人在空军中很少大批行动,一般至多几架一起。这次五十二联队同第二战斗联队‘殷麦曼’联合执行任务,已经是全所未有的声势浩大。几个人同时迫降的情况,几乎只能发生在好几人操纵驾驶的轰炸机型上。像是哈普特曼先生的施杜卡轰炸机。”
“你一个人在敌后方,不害怕?”
伊勒曼轻哼了一声,说:“谈不上……顾不得害怕。苏联人每个月都在加钱悬赏我的性命,我绝对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否则就是必死无疑。这种时候我哪有心情害怕?”
库帕斯小幅度地歪了歪脑袋,像是听不太明白。他的德语只带有轻微的口音,带着北方人特有的浓重喉音,但是他依旧偶尔在对话中停下来,似乎在回想词汇。
“我们冲锋的时候,”他字斟句酌地说,“我也不害怕。哪怕是冰天雪地之中,我周围全部都是生死与共的战友,我们所有人为同一个目标战斗,每个人都可以为其他人死。我们身上流着相通的血液,有他们在身旁我就无所畏惧。霍斯特总是冲在最前方,我就什么都不想地一门心思跟在他后面。你们德国人的军官经常这样,不会自己躲开任何危险,只会冲杀在比士兵还靠前的第一线。
“但是要像你一样,迪特,一个人面对那些苏联野兽,这种事我想都不愿想。做飞行员肯定特别需要勇气。就能够和战友并肩作战来说,我认为还是地面部队来得幸运。”
伊勒曼微皱着眉,撑起头的手按在额角,说:“在空战时遇到苏联飞行员弃机跳伞,我们都不会继续开火。战斗机飞行员的职责是击落飞机,不是杀人。有时候苏联飞行员被卡在坠毁后的残骸里,我们会救他们出来。我遇到的苏联战俘,都是普普通通的一般人。我没有觉得苏联人特别可怕。”
库帕斯静了会儿没有说话,良久才应道:“我们党卫军,不留战俘。”
伊勒曼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库帕斯驾车的背影。深色的头发一样是两边剃到露出皮肤的发式,当中部分梳向脑后,同他身上的漆黑制服是同样的颜色。
“那你们被俘呢?”
“党卫军不做俘虏。”库帕斯淡淡地说,“负伤撤不走的人,自己吞枪。一般同一个班的战士间都有约定,伤重到自己不能扣动扳机的时候,由约定的另一方来动手。”
伊勒曼愣愣地看着库帕斯,眼中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我和霍斯特之间也有约定。和他约好的德国军官不在场或者不能开枪的时候,霍斯特有什么事情,就由我来。我的家乡和他母亲家的祖籍是同一个村庄——德意志本国人不能帮他动手的时候,就轮到荷兰和他血缘最近的人,这样才说得通。”
“可是你和他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伊勒曼说。
“同一国家的人,身上都流着同样的血,迪特。”库帕斯说,“这种血缘连系是一切民族自成一体的本源,人在背叛这种血缘的时候,就会受到大自然的惩罚。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灵魂,而这灵魂是依靠血缘维系。
“灵魂不生不死,恒久不灭,就像一个民族的生命,依靠血缘代代相传。个人的灵魂就是民族的血。”
伊勒曼疑惑地看着库帕斯,没有作答。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死的时候,必须要流血。”库帕斯兴致勃勃地说,“不见血,死后不能去瓦何拉。”
“瓦何拉?”
“是古老的日耳曼信仰当中,战死的勇士才会去的地方。”库帕斯说,“你看过瓦格纳的歌剧,《诸神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