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您今天又是为何来到柏林?”弗科悠然地一手托腮,仰望着斯通弗。
“来看望我女友的祖母。”斯通弗朝来处扭头示意,不远处桌边独坐的女子朝望过去的几人露出微笑。
“您可喜欢柏林?”弗科问。
“虽然不明显,多少还带有魏玛遗风。”斯通弗说,“这样以寻常流行音乐作为掩护,暗中到了时段便转而演奏摇摆乐的俱乐部,我早些年在汉堡也只是耳闻。不想今天竟不幸叫我碰见了。”
弗科没有接话,只是面带笑容望着斯通弗。
“您自不列颠一役起,对英击落数量已逾半百,实在叫人叹为观止,”斯通弗狭长的双眼中闪着一丝耐人寻味的轻蔑,高挺的鼻梁透出些许冷酷,“多亏您从东战线调到了北非。这样打击英帝国的嚣张气焰,简直是为全德国的人出了一口恶气。”
“我不过是听从组织调动,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弗科说,“无论敌方是来自英联邦、法国自由军,抑或是美国、苏联,对我而言都没有丝毫不同。”
“这可不一样,弗科先生。”斯通弗一侧嘴角上扬,“征法讨俄,不关是非;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无关爱恨,不论情仇;紧守维河,不放孚山。”
他说着挺起胸膛,朗声背诵起来,抑扬顿挫的男低音慷慨激昂,一时间气势竟压过了现场演奏:“我德有恨,此恨无双!举国共爱,举国同恨;我德有敌,此敌无双!当此立誓,铁誓巍然;此恨毋忘,世代相传!四方同声,响彻父国:此恨绵绵,永生相伴!我德有恨,此恨无双!此恨在手,此恨在心;此恨越海,此恨穿山!王有此恨,民有此恨;七百万人,此心共扞!举国共爱,举国同恨;我德有敌,此敌无双——大不列颠,不共戴天!”
“好!”弗科高声道,响亮地鼓起掌来,“恩斯特?里塞尔的诗信手拈来,斯通弗先生真是有一颗赤诚爱国之心!”
“不是我妄尊自大,”斯通弗说,目光紧紧地锁在弗科身上,“‘黑桃’虽不如二十七联队‘北非’的名号如雷贯耳,但我在第三中队服役数年,却也懂得效忠国家,不求回报的道理。您既然是北非战线的第一王牌,不会不知道榜样的作用有多么巨大。于情于理,您应当身先士卒,在生活作风方面带个好头才是。”
“人非草木,斯通弗先生。”弗科回望着斯通弗,淡然道:“我虽是个好飞行员,却不是完人。您知道,我们的目标是千年帝国,然而罗马并非一日建成。我们这一代人无非是为未来奠基,不可能现在便人人做到尽善尽美。我们既然要淬炼出新的更加强盛的德意志民族,必须承认我们此时的不足:我们若要作为一个民族崛起,必然竭尽一切地斗争;一个民族若想如此,其中人人必须毫无保留。您若要用一刀切的标准来衡量这其中的每一人,岂不是着了魏玛时期的道?您这对党内提出全民身份平等而职责各异的准则,对元首在《我的奋斗》中提到的不懈奋斗的精神,岂不是背道而驰?”
斯通弗微皱起了眉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弗科。他还未作答,弗科就接着又说:“盖世太保数次围剿摇摆舞俱乐部,自然不是浪费我们纳税人的钱在搞表面功夫,而无非是唯恐没有自我辨识能力的年轻人收到西方文化污染。您看我难道不像自己可以明事理辨是非?难道我在战场上的履历不足以证明我比普通人来得有能耐?何况战时本就对参战人员的私下作风有所放宽,对像我这种独当一面的人更是酌情而论。您难道不觉得在元首领导之下,这些规定都十分合乎情理?”
斯通弗在弗科的滔滔不绝之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高脚杯:“弗科先生,我同您虽然不在同一战场上,也能推己及人,想像得到您平日有多忙。您在前线冲锋陷阵之余,竟然还有时间来详细钻研上面的指导精神,”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实不相瞒,”弗科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我对纳粹理念的了解并不如何深厚。方才和您谈的这些,都是我一个党卫军军官朋友讲给我的。”
“果真人不可貌相。”斯通弗像是要将手里的酒杯捏碎似的,指关节都已泛白,一双铁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弗科颈间的丝巾,“您有朋友在,我不方便再多打扰。告辞。”
他没有再去看桌旁的任何人,只是猛地转过身,掉头就走。
弗科还是单手托腮的姿势,望着斯通弗离去的背影无声地窃笑起来,另一手搭在桌上,中指与无名指一下下轻轻叩击在桌面。
“迪特。”他轻声叫道。
“嗯?”伊勒曼像是刚刚从目瞪口呆之中回过神来,应道。
“换一家吧,既然音乐你不喜欢。”弗科说。
不等伊勒曼回话,弗科就自顾自地站了起来,边说着边向外走去:“总这么端着架子说话,累也累死了。”
“瞧你干的好事。”乌苏拉一面起身一面压低声音说。
“我又干什么了?”伊勒曼诧异道。
“不喜欢听就算了,还非要说出来。”乌苏拉埋怨道,“哪有你这么对朋友的?一会儿找间酒吧,你多陪他喝点。”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伊勒曼说着,拉起乌苏拉的手向外走去。
二十
一九四二年九月十五日。
万籁俱寂。弗科出神地望着夜空上的繁星点点,手中的香烟几乎已烧到了尽头,他却浑然不觉一般,一动不动地仰视着天空。
“还不睡?”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的库格保尔将一条长毯披在了弗科身上。
“我不冷。”弗科说。他好像忽然回过神来,看了看手中火星一明一暗的烟蒂,像是在迟疑什么似的,犹犹豫豫地将烟蒂碾熄在沙地上。
库格保尔已坐到了弗科旁边:“有伤就早点休息。”
弗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打着石膏的手臂,只是耸了耸肩:“怎么想到来盯我?”
“我敢不来盯你?”库格保尔偏过头,看着弗科的侧脸,“昨天晚上的哨岗发现你梦游,就去叫了沃纳,结果沃纳又叫了我,我们俩傻乎乎地跟了你大半夜。”
“我梦游?”弗科诧异地转过脸来,“我怎么不知道?”
“你知道还叫做梦游?”库格保尔说,“本来你自己走回去了,我们不打算告诉你的。早知道会这样,今天就不放你去飞了。”
“强行迫降而已。”弗科抬了抬打石膏的手臂,似乎是要展示自己没有大碍,“兵家常事。”
库格保尔无声地看了看弗科手臂上的石膏,说:“今天你去了医疗队之后的事,你知道?”
“他们告诉我了。”弗科说,“弗里茨毕竟是我们三组的。”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弗科有气无力地说,“把我的飞机开掉了一只翅膀还是小事。他和霍夫曼军士在空中相撞,后者当场身亡,我完全没法向五组交代。”
“我看到他的伤势了。”库格保尔静静地说,“不比霍夫曼好上多少。”
弗科没有答话,只是低下头,看着库格保尔裹在自己身上的毯子。
“你是为这件事发愁?”库格保尔问。
弗科摇摇头。他朝一旁望了望,似乎想避开这个话题。然而最终他还是收回目光,将身上的毛毯裹紧了些:“汉斯?阿诺德在的话,今天就是他的二十二岁生日了。”
库格保尔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将手臂轻轻搭在了弗科肩上。
“都一个星期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弗科几乎将脸埋在毯子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不用安慰我,卡尔。我知道他这一次是真的回不来了。”
库格保尔没有说话。他搭在弗科身上的右手用了些力,搂住了弗科的肩。
良久,弗科才又开口:“卡尔,你说,他们是不是在做一些事情,我们不知道?”
“谁?”库格保尔问。
“纳粹党。”弗科低声说。
库格保尔坐直了身子,四处张望了一番:“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是不是……把犹太人都怎么样了?”弗科说,“从三八年开始,我就没有见过我以前的家庭医生了。”
库格保尔低下头,微皱起眉头,说:“我有听说,是将他们都送往东边了。”
“波兰吗?”弗科问。
“不清楚。”库格保尔摇摇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在柏林的时候,”弗科说,“在一次聚会上偶然听到,有人向党卫军的希姆莱汇报,说将犹太人……‘处理’了。”
库格保尔皱眉道:“是什么人这样说?”
“一个叫做霍斯的党卫军。”弗科答,“我没有看到军衔,但是想必是很重要的人物。”
“你不是在党卫军有朋友?”库格保尔问。
“我问了。”弗科看着怀里的毛毯,“他说鲁道夫?霍斯是提奥多?耶克的直属下级,耶克是……党卫军骷髅组的创始人,和武装党卫军‘骷髅’装甲师的指挥官。他说,以后关于骷髅组,我最好一个字都不要讲。”
库格保尔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早已知道自己问题的答案:“为什么?”
“怕我惹祸上身。”
“你肯定没听这种忠告吧。”库格保尔转头看向弗科,说。
“没有。”弗科苦笑道,“但是那些党中的高层官员,没有一个愿意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库格保尔静静地看着他。
“什么柏林的骄傲,”弗科自嘲道,“到头来在柏林还不是被他们像防贼一样防着。”
库格保尔抬起左手,轻轻撩开了弗科前额遮住眼睛的头发。
“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事情,非捂得这么严实不可。”弗科说,“睡觉吧,卡尔。已经太晚了。”
万里无云的天空下,普照万物的阳光倾泻满地,将一切包围在一层薄薄的金边中。纽别格借过多曼递过来的望远镜,避着太阳朝天望了一会儿,说:“应该是意大利的飞机没错。为什么总出现在咱们上空?”
“无线电没联系上。我叫人和他们指挥官通过电话了,”多曼说,“他们说现在没有在这边飞任务的飞行员。”
纽别格皱起眉,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看上去应该还是张王牌,机身有特殊涂饰。”
“要不要叫弗科来看看?”多曼边说边朝停机坪的方向望去,“他和那些意大利人熟。”
不等纽别格回答,多曼就对不远处从停机坪走出的人影喊道:“施罗尔!把弗科找来!”
“那些意大利人,”纽别格垂下手,将望远镜递还给多曼,“你也知道他们有多靠谱。上面不知道底下有人在哪飞这种事出现在他们身上,一点都不稀奇。”
多曼不置可否地抬头看向正在空中来回翻转的飞机,说:“要不是看着还是张王牌,我早就上去亲自把它打下来!还惯着他们这臭毛病。”
说完,他低下头,忽然转向一旁道:“你怎么回来了?”
施罗尔耸耸肩,走到多曼的折椅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多曼道:“没找到。我另外叫人去搜了,但是我要找不到哈约,我看他们都找不到。”
“你在地面闲着干吗呢?”纽别格瞪着施罗尔道。
“我刚降落啊,长官!”施罗尔百口莫辩地叫道,“刚降落就被多曼上尉打发去和哈约玩捉迷藏了。”
“别和联队长顶嘴。”多曼不耐烦地说,“弗科手臂骨折禁飞半个月,怎么会不在地面?给我好好找。”
“真的没有。”施罗尔答,“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还在躲着五组组长?”
“你以为他脸皮的厚度赶不上你?”多曼直勾勾地盯着施罗尔,“不可能。”
纽别格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脸去。
“中队长先生,哈约绝对不在地面。”施罗尔举起右手,手心向前比出一个发誓的手势,“我说得要是不对,您尽管在我机翼上摊一个月的鸡蛋。”
“行了你!”多曼吼道,“跟弗科一个德行,鸡蛋来鸡蛋去的!我告诉你,一点都不好笑!”
施罗尔却忽然转头向斜上方看去:“那架飞机好像要降落了。”
原本望着营地的纽别格忽然站起身来,朝停机坪走去。多曼坐着没有起身,只是看着施罗尔,伸手指了指纽别格的背影。施罗尔打了个哈欠,默默地跟在了纽别格后面。
施罗尔一面走着,一面抬头望着盘旋下降的飞机,忽然说:“长官,那架飞机,好像是哈约啊。”
“你说什么?”纽别格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那架意大利飞机是弗科在飞?”
施罗尔眯起眼睛,将右手搭在眼前:“应该错不了,刚才转那个急弯的时候,放下襟翼了。除了他,没人这么有病。”
纽别格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您给他下的是禁飞令,还是禁飞德国飞机令啊?”施罗尔问。
纽别格沉着脸没说话。
“没想到他和那些意大利王牌玩得这么好,”施罗尔自顾自地说,“竟然能把人家的飞机借过来。肯定今天又趁人不注意一早就跑去意大利营地了。”
两人一同望着停机坪上空,只见青铜色的机身尾部涂着意大利国旗的飞机轻盈地俯冲下来,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飞机在两人面前触地,却猛地停止了滑行,机头随着惯性扎进地面,机身随即脚朝天地翻了过来。
施罗尔立刻跑上前去,蹲下身,在驾驶舱玻璃上敲了敲。驾驶舱窗随即摇下一条缝,露出弗科呲牙咧嘴的脸:“撞到头了,好痛。”
“亏你还是空军最年轻的上尉,”施罗尔说,“连降落都不会。”
“忘了他们的风门在右边。”弗科吐吐舌头道,“不小心把引擎关了。”
“要不要我拉你一把出来啊?”施罗尔说。
“拉什么拉!”纽别格在施罗尔身后喊道,“还不快去叫弗科的维修人员,把飞机翻过来!”
二十一
一九四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你又游手好闲的。”施罗尔毫不客气地一手拍在弗科肩上。
弗科将手里的书扣在一边,将双臂环到胸前,半坐半躺着说:“什么事?”
“来看看你这么久没动静,是不是死了。”施罗尔说,“怎么搞的,现在一天不出任务,你连床都不起?”
“累嘛,还没缓过来呢。”弗科说着,朝一旁的椅子指了指,“坐啊。”
施罗尔却伸手在弗科上方做了一个佯装将后者拨拉开的手势:“往里点。”